“歐家屋場”,我1969年當知青的生產隊。2002年“歐家屋場”消失,淹沒于長江深處——因三峽大壩的修建。 巫山縣城長江對岸是巍巍南陵山,山上的千年古道連著湖北,曾是進出四川的交通要道?!皻W家屋場”就在南陵山下的南陵公社南陵四隊。湖廣填四川時,歐家屋場的先祖從湖北麻城縣孝感鄉(xiāng)洗腳河輾轉入川,定居巫山。家族字輩排列四十輩,為:“興盛旺珍祥,世澤紹隆昌,榮華光祖德,才學振家邦,連科本忠厚,為善至久長,詩書名下友,富貴在文章?!蔽耶斨鄷r,正是“隆”、“昌”輩興旺之際。
歐家祖上入川時居住在巫山縣兩坪鄉(xiāng)鄧家灣,“歐家屋場”是分支到長江邊南陵山下來的,最初建的三間老土屋坐南朝北,中間堂屋,左右各一廂房。年年歲歲,隨著家族的繁衍生息,老土屋門前橫七豎八陸續(xù)修起一些屋,就像老樹發(fā)出的無數(shù)根須。知青接觸過的“隆”字輩人有:歐隆未、歐隆茂、歐隆榜、歐隆木、歐隆慶、歐隆壽、歐隆民等;他們的子女是“昌”字輩人:歐昌富(石娃子)、歐昌新、歐昌強、歐昌芳(妹娃子)、歐昌國(國娃子)、歐昌建(幺娃子)、歐昌玉、歐昌生、歐昌林、歐昌浩(送娃子)、歐昌樹、歐昌桂、歐昌直(水娃子)、歐昌根……“歐家屋場”的人頭扎白布“首護子”,腰捆白布腰帶,
腳踩自編草鞋;勞動工具多是挖鋤、背簍、打杵子…… 春來秋去,在山中辛勤勞作,奮力生存,只求家族人丁興旺,吃飽穿暖,世代幸福,源遠流長。誰料,一座人造大壩將其美夢擊碎,使這個家族及長江沿岸的無數(shù)族群被迫痛別故土,四分五裂,各奔天涯。
“歐家屋場”沒有了。但我有緣見過歐家屋場的這些人,所以寫下這些文字。
長江邊南陵山中歐家逝者的牌位.
巫山的自然條件十分艱苦,山高坡陡,土質貧瘠,只能種雜糧,一年四季苞谷、紅苕、洋芋、胡豆、碗豆……活路兒非常繁重,付出十分力只得三分物。歐家屋場人多地少,在艱難和貧窮的擠壓下,光種地實在難以維持溫飽,為了搞點現(xiàn)錢買煤油、鹽巴、針線,歐家屋場人將一塊土地租給巫山縣建筑社,縣建筑社就來這里燒石灰。燒石灰可就地取材,山質就是石灰石,最劃算的是歐家屋場的勞動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又便宜又好使。雙方合作的分工是,縣建筑社翹起腳腳勞心,農民弓起背背勞力。歐家屋場人挖了兩口石灰窯,然后:上山采石、從別處運來煤、搬石進窯、點火看守、石灰出窯、擔給買家……承擔全部力氣活兒。從石頭搬進窯后開始燒,一個星期時間,石頭燒成了石灰,選個連晴天氣開窯,怕的是一下雨石灰就要泡湯。熱騰騰白花花的石灰出窯后,就直接挑到長江邊,縣建筑社聯(lián)系好的買家駕船等著運走。知青也為燒石灰往窯里傳遞過石頭,一天下來灰頭土臉,腰酸背痛,人都散了架。這項又臟又累的苦活路兒,社員們都搶著干,男男女女齊上陣,熱情蠻高,因為干一天可以得到8角現(xiàn)錢。水娃子的老婆懷孕了也來擔石灰,當她正埋頭用薅鋤往撮箕里刨灰時,一股開滾滾的石灰從上面垮塌下來,等人們把她從煙霧騰騰中刨出來時,可憐這個孕婦的腳已經熟透了,全身一挨就垮皮,象脫衣服,巫山醫(yī)院無法醫(yī)治,忙慌慌往宜昌送,不幾天她痛苦地死在宜昌的醫(yī)院,連同肚里的胎兒。日子再艱難,歐家人都堅持送子女讀書,無論男女。洪幺嬸有三個兒子,大兒在家掙工分,二兒就讀巫山縣中學,小兒就讀附近的南陵公社小學。每天早晨一群中學生帶上干糧、胳膊下夾著花布包裹的書本,嘰嘰喳喳趕往南陵渡口乘木船過江去,下午放學又乘船回家。洪幺嬸性格直率潑辣,做事干練,說話中氣十足象在罵人,衣服滿是補丁卻洗得白凈。幺嬸沒有文化但對事物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她堅決認為,知青不應該從城里跑來搶他們碗里那可憐的吃食,氣嘟嘟地沖著我們叫:“城里頭啷個好法子,跑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干啥子嘛!”所以她對知青從來沒有好臉色,經常話中帶刺,冷嘲熱諷。洪幺嬸不時要主持一些族人的事務。歐昌青姑娘要出嫁了,這日,洪幺嬸神秘兮兮地拉著她往老屋背后去,還鬼祟地扭頭往后看,怕有人跟著。別的姑娘盯著她們的背影竊笑,知青好奇心重,決定跟去一瞅究竟。悄悄溜到老屋后的土坎上,在竹林的掩護下探頭向下看,只見屋檐下洪幺嬸舉著雙手和新媳婦臉對臉的在干什么,正待細看之時,洪幺嬸警惕的臉一下扭了過來,飛起的一串叫罵聲和著壓抑的怨氣傾瀉而出,嚇得我們抱頭鼠竄,落荒而逃。姑娘們大笑著圍過來,問看見了么的?我們一臉茫然說不出個所以然,歐昌玉忍住笑小聲說“在開臉”。什么是開臉,為什么要開臉?這事直到我回城好多年后,才從書中搞明白怎么一回事,書上寫:“開臉”是客家婦女用線為新婦搓絞去臉上頸下的汗毛。此時忌毛臉姑娘、孕婦、寡婦在旁窺看。歐家屋場位于縣城附近,地勢好,又搞有不少副業(yè),種橘子梨子、燒石灰、種棉花吃點返銷糧,還有一葉小舟在長江里打漁兼搞點運輸……條件和收入在當?shù)囟妓愫玫模ㄒ粋€勞動日十分值4角多錢),所以歐家的女娃子舍不得離開這里,結婚年齡到了就招上門女婿,通通不外嫁。歐昌青的新郎鄧興才從山里面的鄧家漕來;洪幺嬸為女兒歐昌桂招的上門女婿夏開興從楊柳坪來;歐小桂的丈夫王祖培是輪船上的水手,不跑船時就回歐家屋場來住。歐昌芳、歐昌玉等都是老公上門入贅,這些上門女婿個個能干,在歐家屋場管這管那,夏開興還當過隊長。種出點糧食不容易,大家都珍惜,歐家人親切地喊紅苕是“苕娃兒”,洋芋煮熟曬干了是“洋芋果果”,留著慢慢吃。這里的食物資源沒有浪費的,循環(huán)享用。經常聽見隔壁的妹姐(歐昌鳳)扯起嗓子對空召喚“狗娃子,嗚,嗚——”,她的小兒屙了屎,妹姐喚大黃狗來進食和清潔小兒屁股,大狗娃小狗娃爭先恐后歡快地跑來就餐。歐隆定的老婆姓陳,知青叫她“陳姐”。陳姐長得白白凈凈,高挑的身材溫和的性格,看見我們就微微地笑,不多言語。她的命運不像她的外表這樣美好,因為歐隆定常年患病無錢醫(yī)治,根本不能勞動,陳姐一天到晚屋里屋外手不停腳不住地干活兒,上坡勞動、照顧病人、養(yǎng)育小女,比別人都累。在艱辛的日子里陳姐懷孕了,挺著大肚子她還得繼續(xù)出坡、操勞家務。終于聽說陳姐在家中分娩了,是個男孩兒,這讓人高興,她有盼頭了。誰料,不幾天這小兒竟成了小鬼——死了!罪魁不知是接生時剪刀沒有消好毒,還是陳姐產前還到長江擔水壓壞了胎兒。反正人們相信小兒夭折不是好事,認為越年青的鬼魂越冤,也就越厲害,活著的人就越要避遠點。這個小鬼最后的歸宿——扔進長江水葬。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都知道今夜送小鬼,但小鬼怎么個走法,舉行什么儀式,什么人參加,是在江邊送,還是劃船到江中心送,他愿意走嗎?……最好奇的我們也沒膽量去“考察”,和人們一樣,悄無聲息地關緊門縮在屋里。冰涼的夜風中,陳姐凄厲的哀泣攪著江水戳劃人心。兒子沒了,歐隆定病上加氣不久也去了,小黑屋中剩下陳姐和5歲的女兒……歐隆培和老婆死得早,丟下兩個兒子歐昌浩(送娃子)歐昌文(文娃子)相依為命。十幾歲的哥哥除了照顧弟弟做家務,還要上坡掙工分。弟弟文娃子經常是拖著鼻涕赤著腳,可憐兮兮一個小人兒呆立風中,隔壁歐隆木家紅苕粑了喊他去吃一個,石娃子家湯好了喊他去喝一口……回憶當年,文娃子感嘆:“那時真不知道自己活不活得出來喲”。也許是天意,歐隆培給小兒子取名字時用了一個“文”字,文娃子此生的工作就和“文”結了緣。文娃子很小就跌跌撞撞出去自尋生路,歷經坎坷受盡挫折,終于自學成才可以算是一個地下“文物工作者”了。聽他透露,那些坡上土里有老東西,曾經在生產隊的小溝邊就出土過一輛銅車馬,至于去向他不會告訴我。如今,文娃子家庭幸福,吃穿不愁,最令文娃子欣慰的是自己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女兒成績優(yōu)秀,被選送到重慶城讀書,跨進好學校就有好前途,文娃子和老婆決定跟去陪讀,為女兒的學習全程保駕護航。1972年4月,我結束知青生涯,離開歐家屋場回了重慶。1994年長江三峽大壩動工修建,1997年截流,長江邊的歐家屋場是移民對象??粗幻滓幻淄蠞q,歐家人心都揪緊了,長吁短嘆,無可奈何,他們必須離開祖祖輩輩居住的家園。1999年1月,我回到歐家屋場,目的是給每家每戶照像,留張照片做個紀念吧,記住這片土地——他們曾經的家,我只能為他們做這一點事情。歐昌鳳的男人望著我懇求地說:吳融,你幫我們向上面反映一下嘛,我們不想搬走啊……我無言以對。2002年,三峽大壩蓄水上升到135米,歐家屋場沒入長江,徹底消失。2009年,我重返巫山,立在新縣城眺望平靜的長江,歐家屋場就在南岸那片水域下面,我能做的還是只有拿起照相機……多年來,我一直掛念歐家屋場的人都移民去了哪里,他們現(xiàn)在的情況怎樣?2014年3月,重慶的高速公路6個小時就把我送攏了巫山,我要去南陵走走看看。在一個出租車司機的幫助下,我在南陵山下居然覓見了歐家屋場的幾個人。我驚奇:你們不是都移民離開巫山了嗎,怎么還在這里?歐昌富、歐昌芳、歐昌建、歐小桂等告訴我,情況是這樣的:第一批到安徽,第二批到湖北荒湖農場,第三批到廣東鶴山市龍口鎮(zhèn)。 2002年到湖北省荒湖農場的有歐昌強、歐昌芝、歐昌樹、歐昌武、歐昌直幾家人(荒湖農場位于湖北南部,地處江漢平原邊緣)。歐昌強是大隊支部書記,必須帶頭走,于是他和老婆陶大俊帶著幾個子女移民湖北荒湖農場。那里的一切都陌生,生活習慣及勞作方式等等與巫山完全不同,這讓他們無所適從,實在奈不何,歐昌強顧不得自己支部書記的身份,帶著家人跑回了巫山,湖北那邊的房子和地都租給了別人?;匚咨皆诳h城濱江路邊自建棚房居住,陶大俊在碼頭上擺個攤攤賣東西,歐昌強四處打工,兒子則去了奉節(jié);歐昌芝、歐昌樹、歐昌武幾姐弟及家人,不久也都從湖北回到巫山生活,戶口留在了湖北;到廣東鶴山市龍口鎮(zhèn)的有夏開興、歐昌富、歐昌玉、歐昌浩、歐昌根、歐昌明幾家人:移民時,歐隆未隊長已經去世幾年,他的兒子歐昌富是必須走的對象,干部天天來家動員喊簽字認可。實事求是地說,歐昌富心里實在不想走,他決定不回家,和干部玩起了失蹤的把戲。歐昌富的老婆回憶:一天深夜兩點鐘,干部來家把我從被窩里拉出來,喊把字簽了,我莫法呀!2002年,歐昌富只好帶著老婆和兒子女兒4人移民廣東。不等2002年過完,歐昌富就和老婆、兒子跑回來了,留下女兒在那邊打工,戶口撂在廣東,分的二畝四分地租給別人。離開巫山時歐昌富留下兩個兒子沒有走,所以宅基地有一塊,回來花14萬元在南陵山下起了棟大房子,樓上樓下,刷得白生生的耀眼,江那邊都能看見。大房子三個兒子都有份,歐昌富心想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了吧。誰知兒子們各忙各的事兒,更愿意租房在縣城住,孫子們在縣城上學,老婆也到縣城去照顧孫娃兒,剩下歐昌富獨自留守,大白房子二樓的窗框一直沒安,也沒有必要安,一樓的房子都用不完,二樓根本沒人上去。歐昌富守著大棟空房子一臉茫然。白天,他到坡上自己開的土里種點紅苕、洋芋、苞谷,他說,我玩不住啊。大房子下面的長江里淹著曾經的歐家屋場,黃昏降臨,孤獨的歐昌富坐在涼臺上,望著江水念叨:“柑子樹、房子、豬兒……都在下面喲,現(xiàn)在我的家在哪里嘛,我不曉得了,完全搞亂了喲……”他眼里有淚;2002年,歐昌玉和老公帶著兩個兒子去廣東(另有兩個兒子沒有走),不久老倆口跑回巫山,兒子和戶口留在那邊?;貋砗笤谀狭晟较缕饌€房子,熟悉的山山水水老倆口住著心里才踏實;移民時夏開興是隊長,有榜樣的作用,雖然一萬個不愿意,夏開興還是只有帶著一家子移民廣東。2007年,夏開興在廣東遭遇車禍,把命送了,燒成灰,盒子裝了,抱回巫山,埋在高高的楊柳坪上,夏開興終于回來了,他在云中日夜俯瞰著巫山新縣城;移民動員時歐昌浩也躲出去了,留老婆守屋,不料半夜老婆也被干部從床上捉起來簽了字,一家只好移民廣東。剛到那邊他們就把廣東的地和房子租出去,拿著錢跑回巫山在新縣城買房,安安心心在故土過日子,有沒有戶口已經不重要了;歐昌根、歐昌明兩兄弟帶著家人在廣東扎根,真正成為移民。歐昌國堅決不愿意走,干部來動員了,他先是憋氣潛入長江裝魚,后又跑到望天坪山上藏起來,上天入地讓干部找不到人簽字,費盡周折終于躲脫了移民。這個國娃子后來在南陵碼頭下力搞搬運養(yǎng)家,高速公路修起了就去掃地,有什么活兒就干什么活兒,反正死活不離開這個地方;歐昌芳因為老公龔元周患癌癥生病沒走,在南陵山上建了房子居住。2007年龔元周去世后,歐昌芳便住到縣城兒子家去帶孫子,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到巫山市政廣場跳壩壩舞,她開心地說:我就喜歡這一跳;歐小桂沒有移民,帶著家人過河住到縣城里,大兒子開個電腦店取名“望霞”,做起了網絡生意。雖然日子過得比以前滋潤多了,她還是經常若有所思,魂不守舍,哭兮兮地獨語:那個水下有我們蠻多的東西喲!歐昌建辦了自謀職業(yè),政策規(guī)定補償人民幣一萬五,他只得到一萬二。拿錢在新縣城買房安家,當起了船老大,風雨中駕著鐵船滿江打漁、兼跑運輸。歐昌生堅決不愿意離開巫山,水來了他就向南陵山上搬,住進了云深處;在南陵長江邊,我看見了歐家屋場逝者的牌位:歐隆未、歐隆木、歐昌平……“隆”字輩的男人已經全部走完了,他們這輩子實在太辛苦太艱難,如今在這里安息,面對無波無浪的江水,面對水下的老屋,不聲不響。在南陵高山上還有一處“柏樹墳園”,那是歐家族人的墓地。歐昌富說,現(xiàn)在我們每年就在山下這個專門修的牌位處祭奠歐家屋場的祖輩,避免到山上燒紙放炮引發(fā)山火。的確,南陵山上的植被已是郁郁蔥蔥,全不似五十多年前的寂寞荒涼。鄉(xiāng)親們祖祖輩輩的家園“歐家屋場”沒有了,知青的一段人生經歷已無覓處。迷霧重重,飄蕩哀泣的聲音:水下有我們蠻多的東西喲…… 巫山長江,魂兮魄兮,鄉(xiāng)關不再,何處歸心?吳融 重慶一中初68級學生 1969年到巫山當知青 2014年南陵山下喜見歐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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