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而言，仕途功名是他們的第二生命。
有的甚至很赤裸裸，宣稱“讀書就是為了做官”。
即使清高如李白、杜甫、蘇軾，都曾嘗試接近當時的權力中心，希望能夠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每年只有幾十人能從幾百人中脫穎而出，成功的難度頗大，更增加了大唐高考（進士科）的榮耀和誘惑力。
1
要做官，必須有機遇。
要么，你家祖先能干，讓你世襲躺贏；
要么，發(fā)憤讀書，去擠高考獨木橋；
要么，向皇帝和有權力的人自薦。
這三種方式，杜甫都曾試過。
但他一輩子得到的崗位，都只是八品左右，實在令人尷尬。
先祖的文韜武略，家族的儒學信仰，讓杜甫一直認為，光榮傳統(tǒng)，自己必須無條件繼承。
杜家是大族，族譜可以上溯到西漢“杜周”，可謂700年中古世家。
其中有個叫杜預的人，是晉朝的駙馬都尉、鎮(zhèn)南大將軍，封為當陽縣侯，是出色的政治家、發(fā)明家和水利學家。
也是晉朝唯一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的人（相當于同時考上文狀元和武狀元）。
而杜甫，是杜預的第十三世孫。
怕大家不信，杜甫曾寫詩強調(diào)。
《惜別行》
“肅宗昔在靈武城，指揮猛將收咸京。
向公泣血灑行殿， 佐佑卿相乾坤平。
逆胡冥寞隨煙燼，卿家兄弟功名震。
麒麟圖畫鴻雁行，紫極出入黃金印。
尚書勛業(yè)超千古， 雄鎮(zhèn)荊州繼吾祖。
裁縫云霧成御衣，拜跪題封向端午。
向卿將命寸心赤，青山落日江潮白。
卿到朝廷說老翁， 漂零已是滄浪客?！?/span>
“尚書”是指當時的荊州刺史衛(wèi)伯玉，而“吾祖”即鎮(zhèn)南大將軍、主管荊州軍事的杜預。
談起這位祖先，杜甫心里充滿自豪之感。
他還愛夸贊自己的祖父杜審言，后者是武則天的紅人，與陳子昂齊名，在嚴重內(nèi)卷的大唐詩壇也有一席之地。
著名金句“海內(nèi)存知已，天涯若比鄰”，就是大詩人王勃送給杜審言的。
為此，一向低調(diào)的杜甫也激動不已，時常寫出豪放金句。
贈蜀僧閭丘師兄
“大師銅梁秀，籍籍名家孫。嗚呼先博士，炳靈精氣奔。
惟昔武皇后，臨軒御乾坤。多士盡儒冠，墨客藹云屯。
當時上紫殿，不獨卿相尊。世傳閭丘筆，峻極逾昆侖。
鳳藏丹霄暮，龍去白水渾。青熒雪嶺東，碑碣舊制存。
斯文散都邑，高價越玙璠。晚看作者意，妙絕與誰論。
吾祖詩冠古，同年蒙主恩。豫章夾日月，歲久空深根?！?/span>
我的祖先寫詩，那可是一流呢，連大老板都喜歡。
就連兒子過生日，他也不忘言傳身教，寫詩言志。
”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
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傾?！?/span>
寫詩那是我們家的事，跟別人沒關系……
總之，杜甫為遠祖杜預的事業(yè)驕傲，為祖父杜審言的詩自豪。
有那么出色的先祖，杜甫想平庸都不可能了。
作為一個看重家族傳承、又頗具孝心的人，他必須走上仕途，永不言敗。
2
杜甫參加過兩次科舉，都失敗了。
第一次他24歲，有大把時間，完全輸?shù)闷稹?/p>
有人說，他的落榜，是因為在考卷中寫下大量晦澀難懂的典故，他的思想也是超前的，所以考官都看不懂。
真的是這樣嗎？不知道。
只知道他并不氣餒，因為不久他寫了那首著名的《望岳》。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strong>
這首詩，其實是在抒發(fā)他的不平之氣。
第二次科舉，是整整12年后，他響應唐玄宗的號召，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結果還是落榜。
此次的黑幕，后來眾所周知——宰相李林甫玩弄手段，令所有考生全部落榜。
也就是說，當年的錄取率為0。
可惡的李林甫還在唐玄宗面前大唱贊歌，說盛世之下，“野無遺賢”，這鬼話居然也有人信。
這場荒唐的科舉考試，給了杜甫沉重的打擊。
禍不單行，他任職奉天縣令的父親也去世了，從此杜甫在長安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窮困。
杜甫再也沒去參加科舉，看書把眼睛都看近視了，一輩子也未能成為進士。
于是，像“求職狂人”李白一樣，杜甫也走上了自薦之路。
他確實有才氣，七歲開始詠鳳凰，九歲“有作成一囊”。
他給唐玄宗寫過三大禮賦，都寫得很好。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
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
雙樹容聽法，三車肯載書。
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
我的賦，跟漢代的司馬相如高度相似哦！
可惜，三篇雄文呈上，如泥牛入海。
唐玄宗似乎沒有任何反應，也許他工作太忙，根本沒看到杜甫的泣血之作。
后來在近臣的提醒下，才命杜甫待制集賢院（和李白的待詔翰林有點類似）。
學士們經(jīng)過合議，無不同意見，尤其是崔國輔和于休烈兩人，對文章評價頗高。
錄取。
這是杜甫一生唯一一次應制成功。
據(jù)說這次李林甫不再為難杜甫，是因為自己女婿杜位的說情。
李林甫這個老惡棍是個謹慎的人，他不敢冒險對一個已經(jīng)引起皇帝注意的學者太過苛刻。
可是，后來的事，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整整四年后，也就是杜甫44歲的時候，朝廷派他去做縣尉。
杜甫拒絕了。
根據(jù)大唐律例，一個被任命者可以拒絕擔任一項不情愿的職務。
又過了幾年，杜甫才勉強得到一個看守兵器庫的工作（兵曹參軍），八品閑職。
也就是說，基本上無事可做。
可憐的老杜，雖出身名門，逢開元盛世，人生卻高開低走。
一個最想當官的人，難道注定與官場無緣？
3
雖有一官半職，他還是被寒冷、饑餓、戰(zhàn)亂、貧苦、病痛折磨了大半輩子。
他的精神世界，因漂泊、失意而惆悵、抑郁。
他的小家，多次搬遷，因條件太苦，連幼子都夭折了。
朝廷曾任命他為河西尉，相當于如今的縣委辦副主任，是唐朝品級最低的官職。
《官定后戲贈》
“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
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
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
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飆?！?/span>
杜甫在這首詩里表現(xiàn)出的狀態(tài)，是長歌當哭，十分辛酸。
詩里還藏著對圣朝的輕慢和嘲笑。
這首詩可以這樣翻譯：
“我不去做那河西縣尉，不愿過那奉迎官長的悲慘凄涼小人生涯。
再說我很害怕趨奉奔走的禮節(jié)，就權且在率府落得個清閑自在吧！
喜歡飲酒就應該有微薄的俸祿， 狂吟放歌托庇于圣明的朝廷。
原來想回家鄉(xiāng)的興致已盡，回過頭來面對那暴風，不禁惟有嘆息而已?！?/p>
據(jù)說杜甫拒絕做縣尉，一方面是覺得官太小，只是九品官；另一方面他不想欺壓老百姓，為朝廷斂財征兵（刮地皮、抓壯?。?br>
想一想他在“三吏三別”里的控訴，便不難理解了。
……
在官場遇到挫折后，杜甫在詩中自比“瘦馬”。
《瘦馬行》
“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硉兀如堵墻。
絆之欲動轉欹側，此豈有意仍騰驤？
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傍。
皮干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
去歲奔波逐馀寇，驊騮不慣不得將。
士卒多騎內(nèi)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
當時歷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
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
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
誰家且養(yǎng)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span>
這是一篇寫實而又抒情的作品，全詩分兩段，前八句寫瘦馬憔悴的外形，后十二句寫瘦馬悲楚的內(nèi)心。
我們知道，杜甫一直愛鳳凰和鷹，這次為什么自喻為馬呢？
因為他想通過一匹官馬被遺棄的遭遇，來關照自己的處境。
人和馬的命運，真的很相似。
詩中的“失主”、“遠放”，就是杜甫用來表現(xiàn)自己不被君主理解和不幸被貶官的。
“日暮不收”暗喻自己現(xiàn)在日暮途窮。
看來，早年曾汲汲于求官的杜甫，經(jīng)歷過房琯事件后，是真的失望了。
4
至德二年（757年）初夏，杜甫被叛軍俘虜半年后，悄悄逃出。
他趕到鳳翔，肅宗見他可憐，就任命他為左拾遺。
官很小，只是“從八品”，不過是皇帝的近臣，可以向皇帝提意見。
當年“隨駕隱士”盧藏用，從終南山到嵩山折騰幾個來回，才做成左拾遺，創(chuàng)立了“終南捷徑”模式。
王維雖是狀元之身，又有張九齡加持，最初也不過是個右拾遺，比左拾遺還低。
所以，一心想攀登政治頂峰的杜甫，也比較滿意。
公元766年，他開心地寫詩抒情。
《往在》
“微軀忝近臣，景從陪群公。
登階捧玉冊，峨冕耿金鐘。
侍祠恧先露，掖垣邇濯龍。
天子惟孝孫，五云起九重?！?/span>
即使后來年老，杜甫的心也很容易蕩起波瀾。
公元764年，杜甫的好朋友嚴武第三次入蜀，做東西川節(jié)度使，當然不會忘記好哥們杜甫。
果然，53歲的“詩圣”不久成了專職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從六品。
之后杜甫在詩中至少九次提到自己擔任的這一職務。
如此頻繁提及，以至于后世大詩人陸游也寫詩提出疑問——
“功名不垂世，富貴但堪傷。底事杜陵老，時時矜省郎？”
在左拾遺任內(nèi)，杜甫留下了一些歌詠宮廷生活的詩句。
李白曾經(jīng)討厭的生活，適合杜甫嗎？
上任不到三個月，杜甫就因為替宰相房琯上疏申辯而惹怒肅宗，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掌管地方上的文教祭祀工作。
從皇帝近臣到地方小吏，他寫詩發(fā)過牢騷。
《早秋苦熱，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熱，對食暫餐還不能。
每愁夜中自足蝎，況乃秋后轉多蠅。
束帶發(fā)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蹋層冰？”
大意是，天氣太熱，飯都吃不下，晚上蝎子和蒼蠅令人發(fā)狂大叫，公文堆滿案頭，我真想赤腳踩上冰塊！
真的不能苛求老杜，滿身是病，又是被貶之身，離理想越來越遙遠……
后來他干脆扔掉烏紗帽，離開了華州的崗位。
其實，不管是在嚴武手下做參謀，還是做縣尉、拾遺、功曹參軍，他都做不久，是時勢，也是他個人性格所致。
當一個人的精神站在足夠高的位置，視野自然開闊。
慢慢，他的氣場和大胸懷起來了，這才看得見黎民百姓和無名小卒，為他們鼓與呼。
他想修補這個破碎的國家，但力不能逮。
他的儒式仁愛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讀書人的大境界，他超越了自己的艱難困苦。
都說“窮則獨善其身”，杜甫卻在最潦倒的時候，不忘“兼濟天下”。
這個官場的loser，用上千首詩歌，把自己內(nèi)心的悲天憫人，化為一個讀書人對天下蒼生的大愛。
他多情善感，常常握著別人的手，未語淚先流……
就像作家馮至說的，杜甫的貧窮在閃爍發(fā)光，像一件圣者的爛衣裳，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也有無窮的力量。
5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杜甫之所以對官場很熱衷，在于他認為唐玄宗就是“堯舜君”。
只是由于某些小人亂政，帝國才出現(xiàn)頹勢。一旦有良臣出現(xiàn)，就可以幫玄宗重振雄風（“再使風俗淳”）。
良臣是誰呢？有可能就是他杜甫自己。
這也是他“不忍便永決”的主要原因。
所以很多次他憤激、他發(fā)牢騷，但平靜下來，又滿血復活。
十年奔走于豪門的生涯，狠狠地敲醒了他。
杜甫曾以“堂上燕”喻小人，自比野人。
其實他也明白，官場有官場的規(guī)矩，自己并不適合混跡其中。
《去矣行》
“君不見鞲上鷹，一飽即飛掣！
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
野人曠蕩無靦顏，豈可久在王侯間。
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span>
哪怕是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微薄俸祿，也絕不趨炎附勢。
他曾經(jīng)概嘆人生很多時間陷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荒誕生活中，人格深感屈辱，壯志未酬，一事無成。
大概杜甫無聊至極，只有天天吟詩……這時他的詩律愈細，藝術上達到了高度精妙，真可以說是“窮而后工”。
詩人在失寵后，被放逐于荒野，內(nèi)心變得無比警覺、敏銳，將目光投向身邊細微的事物，從內(nèi)心出發(fā)，安放萬物。
從外部世界回轉目光來觀照自身后，杜甫晚年詩歌出現(xiàn)大量身體的詞匯，疾病和肉體的痛感入詩，“殘忍”地記錄了肉體的敗壞和精神的受難。
《同谷七歌》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
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白頭亂發(fā)，長垂過耳，詩人在天寒地凍的窮山裂谷間，在暮色的雪地里找猴子吃的橡栗子，手腳的皮肉都凍死了。
毫不掩飾的貧苦，弱小、卑微、饑餓的個體，悲憤如“大風刮過山崗，上面是無邊的天空”。
瘧疾、耳聾、病腳、中風、糖尿、肺咳，杜甫的詩充滿了器官的痛感。
有人統(tǒng)計了杜甫疾病詩的長長清單，有167首之多（如表），集中在去秦州之后。
這位良知的守護者，貢獻了“人生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起落落落落落”的范本。
可是壓縮時間一看，盡管他未能登頂政壇，卻無意中走上了中國詩壇最高處。
古往今來，為官者多矣，但能做到詩圣的，只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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