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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劉老八的媽媽一共生了四男五女，他排行老八。舊社會窮，生的多，養(yǎng)活不了，連病帶送人，剩下沒幾個。劉老八是他爹媽從山西走西口，來到河套生的。他爹媽一路上討吃要飯，風(fēng)歺露宿，走走停停，住牛圈馬棚爛柴房，從初夏走到寒秋，過黃河來到內(nèi)蒙古河套一個小村莊，沒吃沒喝，眼看全家人快餓死，遇到一個放羊人，收留他們一家住在他的破土屋里。老八父親正是壯年，村里一個姓王的地主看他人老實，就雇他打短工。老八他媽生下老八后，正巧地主老婆生下兒子沒奶吃，想雇個奶媽，于是老八媽一個人奶兩個孩子。老八未滿周歲就斷了奶，地主的兒子一直吃奶到兩歲。條件是當(dāng)兩年奶媽可換十五畝水澆地。后來，老八媽媽先后又生了個女兒和兒子，一女兒送給給村里一個老軍醫(yī)當(dāng)養(yǎng)女，她給奶到一歲多，掙了十畝地，老八爹人勤快能吃苦，閑暇時開墾出七八畝荒地，這樣三十多畝地地足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能吃上飽飯了。為感謝牧羊人的收留之恩，也為了多個幫手，老八爹一句話，就把十三歲的女兒許給了羊倌，羊倌父母雙亡，說是女婿，其實跟兒子一樣出力。老八四歲那年得了天花，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睜眼，那個軍醫(yī)曾是國民黨部隊的獸醫(yī)，用了一些蘆根什么的草藥，老八終于睜開眼睛?；畹故腔盍?，卻長了滿臉麻子，成了個疤臉。個子沒長高，又弓腰縮肩，相貌十分丑陋。村里孩子們常欺負(fù)他，叫他劉疤子。老八他媽請陰陽先生給他起了個官名，叫劉德江，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叫他劉疤子，一直到五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成了一個老頭兒，于是人們漸漸地叫他劉老疤。因他從小聽?wèi)T了這個名字，八與疤同音，他聽了也不反感，誰叫就答應(yīng)。其實，他的父親長得高大英俊，母親秀眉杏眼，生下的孩子都大花眼，白白凈凈，一說把孩子抱養(yǎng)出去，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人搶著要。日子過好了，大哥早早娶妻生子，兩個姐姐先后嫁了人。剛解放劃成份，由于老八家地多，差點劃成富農(nóng)。他家沒雇過短工長工，最后定為中農(nóng)。解放后弟弟念了幾年書，娶妻生子，當(dāng)上了大隊書記。老八特別疼愛他弟弟的兒子拴住，從小抱大。給拴住花錢他高興。他一個人沒負(fù)擔(dān)，每年隊里分了紅，他就去供銷社給栓子買糖塊，麻花，月餅，恨不得把好吃的都買給拴住。拴住去公社上中學(xué)，他給買手表，自行車，比親兒子還親。沒想到這栓住不爭氣，不好好學(xué)習(xí)，結(jié)交些社會混混。有一次跟幾個當(dāng)官子弟打架斗毆，失手打死一個官二代，拴住挺講義氣，說是他打死的，他頂兇手坐牢。后經(jīng)調(diào)查他不是主謀，只在死者倒地后沖屁股踢了一腳。拴住坐了幾年牢放了出來，書念不成又不愛待在農(nóng)村，整天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眼看指望不上拴往養(yǎng)老，于是老八自己把錢攢起來，想著老了不能動誰侍候他給誰。有一天他路過村里磨房，看見一個衣襟衫襤褸頭發(fā)篷亂的女人，領(lǐng)著三個娃娃坐在磨房房檐下啃干玉米餅子，便上前詢問，原來這女人是死了男人，從甘肅尋親來的。他看了一眼三個孩子一男兩女，最大的那個女孩大約十二三歲，最小的男孩還不會走在懷里抱著。老八人丑心卻善，聽了這女人遭遇十分同情。這女人在甘肅嫁過兩個男人，頭一家生下兩個兒子，那男人脾氣暴躁，整天往死里打她，有一天割麥子回來喝了一瓢涼水，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等送到醫(yī)院已沒氣息。第二家也是個莊稼漢，對女人還不錯，過了幾年生了兩女一男，哪知去年冬天剛生下小兒子，這個莊稼漢丈夫急性闌尾炎，沒等到醫(yī)院就死了。像她這種連著死丈夫的女人，在當(dāng)?shù)亟蟹林鞯?，沒人敢再找，她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沒法生活，于是想投奔在河套的表弟。她不識字，拿著地址東問西問沿路討飯來到這里。老八說，天快黑了，秋涼會凍壞娃娃，你如不嫌棄，先去我家里住一夜，明天讓我弟弟給你看看信，打聽一下你表弟的村在哪里。我今晚在社房住。女人不會說謝謝，只是一個勁地點頭流淚，又按倒兩個女兒一齊跪下磕頭。老八領(lǐng)那娘四個進(jìn)了屋，指著炕席說，都上去歇著吧！他從外面提回半筐土豆，那女人連忙上前幫助洗切，老八從大紅木頭柜里，探身舀了半盆白面。女人看見這么多白面，楞住，不知要吃什么。老八不緊不慢，沒表情地看了女人一眼，憨憨地說了一句，烙餅炒山藥絲。老八就是這么個人，人說他三棒擰不出個響屁！女人在甘肅農(nóng)村老家過年也沒吃過這香飯，感激地又流淚。兩個女娃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抓起餅狼吞虎嚥。老八當(dāng)大隊書記的弟弟連生，看看女人那張皺巴巴的信，下面的署名叫福保，就說，我聽說三隊有個甘肅人前幾年上來的，不知是不是。我去叫人打聽打聽。那女人又在老八家住了兩天，第三天，連生領(lǐng)來一個甘肅人，那人一見這娘四，抱住小女孩，蹲在地上就哭。女人跟表弟走后的一月頭上，連生回來跟老八說，那女人跟她表弟說，如果老八不嫌棄，她愿侍候他報答他的救命之恩。老八早有此意，不好開口是覺得，女人遇難，自己趁人之危，良心過不去?，F(xiàn)在女人提出，他自滿心歡喜。老八年過花甲，尚還健壯，女人己五十出頭，兒子還吃奶，半路嫁人，沒成想嫁了個老后生。老八這輩子沒娶過親，卻是初婚，人生第一回。老八對女人帶回的三個孩子視如己出，女人干脆讓三個孩子改姓劉，叫老八爹，三個孩子在志八面前跟親生的似的，一點也不怯生。老八和女人結(jié)婚沒領(lǐng)證，只辦了幾桌酒席，這么大年紀(jì)，也沒想過領(lǐng)證。這回有兒養(yǎng)老，老八心里偷著樂。大女兒桃花剛滿十八歲就嫁給本村梁家小兒子梁滿倉，梁滿倉是大隊民兵連長，人長得帥又能說會道，桃花水靈靈的大眼睛把他迷得魂不守舍，兩個人自己看上，大人也不干涉。二女兒杏花初中畢業(yè)，正趕上改革開放，進(jìn)城打工，開始去飯館當(dāng)服務(wù)員端盤子，認(rèn)識個南方老板，老板聘用她賣衣服，老板是廣東人，家不在本地，漸漸地兩人好上了，老板進(jìn)貨都帶她去，她熟悉了門路，干脆自己開了個服裝店。一年掙個一二十萬。又過幾年，杏花去深圳闖蕩。她不僅身材美，五官漂亮，因為有點文化，顯得頗有氣質(zhì)，去南方回來說一口南方普通話，有一年過年回來開著寶馬，全縣都轟動了，桃花說她給一個當(dāng)大官的當(dāng)秘書，后來有人說，什么秘書，是小三。那個改姓叫老八爹的兒子叫王志剛，念了幾年書，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不想念了，正好給老八當(dāng)幫手種責(zé)任田。連杏花的地包括在內(nèi)。四口人將近百十來畝地，全家人給自己干，每天起早貪黑的雖累，心里甜甜的。老八自從有了老伴，人完全變了。紅光滿面，似乎臉上的疤也看不清了。原來的光頭留成分頭，人是衣服馬是鞍，白布衫洗得干干凈凈，一下年輕了好幾歲。女人日子好過了，兒女省心，心寬體胖，她臉蛋紅紅的，收拾打扮起來也還有幾分姿色。日子一轉(zhuǎn)眼就過了十幾年。小兒子志剛?cè)⒘讼眿D還生了個兒子。老八當(dāng)上了爺爺。不知不覺上了八十歲。人老毛病多，下地勞動少了，只在院子里喂喂毛驢、雞呀羊的。老伴身體還行能吃苦，百十來畝地有小兒子兒媳，桃花女婿女兒幫襯，也不覺困難。后來女婿買了農(nóng)用車，播種收割更省事了。夏天，志剛種了幾畝西瓜進(jìn)城賣，后來租了一間門臉房，除了賣瓜又賣菜。干了幾年攢了幾萬塊錢。在老八面前叨叨說房租貴，不如自己買個房劃算。老八聽了不聲不響從里屋拿出來個存折，說，這上有十五萬塊錢，你去信用社取了，買房剩下再存進(jìn)去。志剛?cè)×耸f塊錢，自己又添了幾萬，在縣城邊上買了一間三十來平米的鋪子，開了一間超市。農(nóng)忙時，媳婦守店，他回村里幫助播種、收割，地里沒啥活就在超市進(jìn)貨，賣貨。又過了幾年，志剛兒子快三歲要上幼兒園，說得在城里買套房子。這些年地里種向日葵收入也不少，老八又給志剛十萬塊錢，買了一套二手樓房。老八認(rèn)為，自己將來養(yǎng)老還不是靠這個兒子？現(xiàn)在給將來給都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了明了，陰了晴了，日子就這么一天又一天過著。一家人和和睦睦，有吃有喝，老八心里挺知足。沒事坐炕頭抽支煙，喝口酒，院子里轉(zhuǎn)兩圈，地里看一看，村里走一走，心里美滋滋的。一個秋天，下午快黃昏的時候，老八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炕上坐著一個男人，大約五十多歲，他老伴坐在男人對面哭。老八正要問這個不速之客是誰，老伴看見老八趕緊說，這是我在甘肅的大兒子，叫大根。大根說，不行，我得趕緊回去，家里忙著哪。老八啊了一聲，說：這么急還來？大根唯唯諾諾地說，我…我…我來是接我媽回老家。老八更不明白了，你爹早死了，接你媽回去做什么？大根撲通一聲跪下說，大叔，我爹是死了，可他是一個人在那呀！按照我們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原配夫妻將來是要合葬在一起的！老八更不解了，你媽才六十多歲，離死還早呢，你讓她現(xiàn)在回去等死嗎？大根磕頭在炕沿邊蹦蹦的響。邊哭邊說，大叔，你就高抬貴手，放了我媽吧！你不知道，如果我接不回我媽，我和我弟弟就沒法在村里做人啦！大根媽一句話不說，只是哭，用衣襟和袖子抹眼淚。雙方僵持到月亮進(jìn)屋，老八不松口。突然，大根從腰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朝自己肚子扎去。老八大驚，忙上前奪刀，手掌劃破流出血，大根媽見血哇一聲死過去了。老八跑出院大聲喊女婿：三小快來！三小跳墻過來，大根媽已醒，大根肚上扎得不深，流了點血。老八從棉被里揪出一團(tuán)舊棉花，用打火機(jī)點著，燒成黑灰，按在大根肚皮上止血。他自己撕了塊破布條把手指纏上。老八突然冒出一句:回去拿一萬塊錢來領(lǐng)人！他其實是唬他，心想，你那窮地方，別說一萬，五千也拿不出來。沒想到大根撲通跪下，千恩萬謝地，從褲檔里掏出一疊百元大鈔，說：這正好一萬塊，大叔你數(shù)數(shù)！大根說，這些年，我們早想來接我媽回去，考慮到她們在你這吃喝這么多年，所以慢慢攢了這些錢才來。老八一下傻眼了，說出口的話如潑出的水，這下可無法收回。那女人哭的眼腫了，半天不作聲，大根逼問幾句后，才喃喃地說，由他去吧！誰叫我命不好呢。大根怕夜長夢多，天剛亮就領(lǐng)上他媽上了路，走半路遇見一個農(nóng)用車坐到鄉(xiāng)汽車站，坐上汽車走了。志剛他們姐弟幾個知道這事，急忙趕回家，想要去老家追回，老八說，算了，她生是人家的人，死還是人家的鬼！老八弟弟連生知道這事，指著他哥鼻子大罵，你一萬塊錢就把個老婆賣了？你還是個人？！以前，老八幾十年沒結(jié)婚早己習(xí)慣，但結(jié)婚突然沒有老婆一下子又不習(xí)慣了。午飯，女婿三小請他過去吃他也不去，就把飯菜端過來放炕桌上。他吃了幾口放下筷子嘆氣，晚上一個人喝了半瓶白酒，躺在院子里后半夜被凍醒。兒子媳婦生他的氣，認(rèn)為他們見利忘義，對他有看法，好久不回來看他。幸好女婿小三和桃花常照看一下。他白天愰愰惚惚，到了晚上，面對空蕩蕩的屋子，摸摸老婆折洗得干凈柔軟的棉被，懊悔加上自責(zé)，痛心不已，不由暗自流淚。終于有一天摔了一跤，臥床不起躺在床上。志剛兩口子趕緊回來把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說各項指標(biāo)正常，沒大毛病，主要是憂傷過度造成的昏厥。老八在志剛家住了一段精神好點，覺得住樓房憋悶，又回到村里自己老屋。杏花打電話問了情況，寄來兩萬塊錢，又寄來一個有視屏能看戲的音箱。里面儲存著山西梆子二人臺。老八沒事就帶上它滿村子轉(zhuǎn)，大人娃娃都爭著看稀奇。老八對老伴的思念漸漸地淡了。老八身體又恢復(fù)到從前那樣。他打發(fā)女婿三小去甘肅看看那女人，三小去了，那兩個兒子不讓見，他悄悄打聽到女人瘋了，被關(guān)在后面破房子里，他就偷偷去看，那破房子門鎖著，從窗口望進(jìn)去，光線黑暗的炕上放著個碗，一個頭發(fā)蓋住臉的女人正自言自語。三小輕聲叫：岳母，我是小三！女人抬頭看了看沒反應(yīng)。你忘了？桃花、杏花、剛子，他挨個說。女人似乎在回憶，我的剛子，杏兒！那女人忽然站起來撲向窗口，有氣無力地喊，放我出去！三小從小賣部買了點吃喝從窗口扔進(jìn)去，流著淚走了。聽人說女人沒過年就死了，兩個兒子把她一火化，就把骨灰盒跟她男人的骨頭埋在了一起。老八的養(yǎng)子女們知道后，也埋怨他: 如果我媽不回去，現(xiàn)在也活得好好的。作者簡介 : 吉平，一個熱愛自然，生活簡單。正直、誠實、善良。童心未泯，愛旅游、上網(wǎng)、寫作、繪畫，關(guān)心社會民生的古稀老人。微信名，自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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