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1968年的一個早晨,我要離家了。
母親還沒有起床,她在自己的房里躺著,其實起與不起對她已無實際意義,重疴在身的她已經(jīng)雙目失明,連白天和晚上也分不清了。我6歲喪父,母親系一家庭婦女,除了一顆疼愛兒女的心別無所有。為生計所難,早早白了頭。有一個在地質(zhì)勘探隊工作的哥哥,長年在外,也顧不上家。家中只有我和妹妹與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
1967年的冬天,母親忽感不適,我陪母親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放過母親卻攔住了我,他們說我的母親得了亞急性播散型紅斑狼瘡,生日已為數(shù)不多,一切需早做打算。巨大的打擊令我喘不上氣來,面色蒼白地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說不出一句話。在當(dāng)時的家中,我是老大,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甚至于連傾訴的對象也找不到。我心里發(fā)顫,邁不動步子,我說:“媽,咱們歇一歇?!蹦赣H說:“歇歇也好?!彼阍谖疑磉呑?,靜靜地攥著我的手,什么也沒問。
從醫(yī)院回來的下午,我在胡同口堵住了下學(xué)回家的妹妹,把她拉到空曠地方,將實情相告,小孩子一下嚇傻了,睜著驚恐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著我,竟沒有一絲淚花。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哇地一聲哭起來,大聲地問:“怎么辦哪?姐,咱們怎么辦哪!”我也哭了,憋了大半天的淚終于肆無忌憚地流下來……是的,怎么辦呢,唯有隱瞞。我告誡妹妹,要哭,在外面哭夠,回家再不許掉眼淚。一進(jìn)家門,妹妹率先強裝笑臉,哄著母親說她得的是風(fēng)濕,開春就會轉(zhuǎn)好的。我佩服妹妹的干練與早熟,生活已將這個14歲的孩子推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我這一走,更沉重的擔(dān)子便全由她來承擔(dān)了,她那稚嫩的肩擔(dān)得動么?
我的行李是哥哥捆的,家里只有他一個男的,所以這活兒非他莫屬。本來,他應(yīng)隨地質(zhì)隊出發(fā)去贛南,為了“捆行李”,他特意晚走兩天。行李捆得很地道,不愧出自地質(zhì)隊員之手,隨著大繩子吃吃地勒緊,他那為兄為長的一顆心也勒得緊緊的了。妹妹已經(jīng)起來了,她說今天要送我去車站。我讓她別送,她說不。我心里一陣酸澀,想掉淚,臉上卻平靜地交代由火車站回家的路線,塞給她兩毛錢囑咐她回來一定要坐車,千萬別走丟了。
哥哥去推平板三輪車,那也是昨天晚上借好的。他和妹妹把行李一件件往門口的車上抬。我來到母親床前,站了許久才說:“媽,我走了。”母親動了一下,臉依舊朝墻躺著,沒有說話,我想母親會說點什么,哪怕一聲輕輕的啜泣,對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我等著,等著,母親一直沒有聲響,我遲遲邁不動腳步,心幾乎碎了。
哥哥說:“走吧,時間來不及了?!北幻妹猛现?,我向外走去。走出大門,妹妹悄悄對我說,她剛才關(guān)門時,母親讓她告訴我:出門在外要好好兒的……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親床前,大哭一場。
趕到火車站,天已大亮,哥哥將我的行李搬到車上就走了,說是三輪車的主人要趕著上班,不能耽擱了。下車時,他沒拿正眼看我,我看見他的眼圈有些紅,大約是不愿讓我看見的緣故。
捆行李的繩頭由行李架上垂下來,妹妹站在椅子上把它們?nèi)巳铱匆娏送馓紫旅嫠隣€舊的小褂。我對她說:“你周三要帶媽去醫(yī)院驗血,匣子底下我偷偷壓了10塊錢,是抓藥用的?!泵妹谜f知道,又說那10塊錢昨晚媽讓哥哥打在我的行李了,媽說出門在外,難保不遇上為難的事,總得有個支應(yīng)才好。我怪她為什么不早說,她說媽不讓,媽還說,讓你放心走,別老惦記家。你那不服軟的脾氣也得改一改,要不吃虧。在那邊要多干活,少說話……
我說我記著了,她說這些是媽今天早晨你還沒起時就讓我告訴你的。我的嗓子哽咽發(fā)澀,像堵了一塊棉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天,在火車?yán)?,由于不斷上人,車廂?nèi)變得很擁擠,妹妹突然說該給我買兩個燒餅,路上當(dāng)午飯。沒容我攔,她已擠出車廂跑上站臺。直奔賣燒餅的小車。我從車窗里看她摸了半天,掏出錢來,那錢正是我早晨給她的車錢。我大聲阻止她,她沒聽見。這時車開動了,妹妹抬起頭,先是驚愕地朝著移動的車窗觀望,繼而大叫一聲,舉著燒餅向我這邊狂奔。我聽到了她的哭聲,也看到了她滿面的淚痕……
選自《頤和園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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