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流水程維
前些日子,遠在深圳的母親和妹妹發(fā)來她們與當年在江西利群機械廠時的老同事、老同學歡聚的圖片和視頻與我分享,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四十多年前。當年在那遙遠的地方的那一段難忘的時光,影視一般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利群機械廠全稱“國營江西利群機械廠”,簡稱“利群廠”或“利群”。廠址在當年的江西省撫州地區(qū)的宜黃縣境內(nèi),是“三線廠”。當年我父母都在那里工作,我妹妹就是在那里長大的。我從小在休寧由祖父母帶大,直到到十八歲高中畢業(yè)才離開。那是在1978年:我夏天高考名落孫山,秋天卷起行囊只身西行。坐了兩日長途汽車,一路顛簸到了父母身邊。在母親教書的利群廠子弟學校復讀,在妹妹就讀的班上插班。八個月后再戰(zhàn)高考,順利升學,成人之后的人生由此揚帆起航。
我在利群生活,前后不過十個月。但利群畢竟是我經(jīng)歷人生第一個重要轉折點的地方。利群十個月,決定了我后來四十年。因而我對那里一直懷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對當年目睹耳聞的一些人和事記憶尤為深刻。
根據(jù)三線廠必須“靠山、分散、隱蔽”的要求,利群廠的廠區(qū)和生活區(qū),都建在崇山峻嶺之間:劈山開路,依山建房。在附近還有惠民廠,在鄰縣崇仁還有星火和永勝兩個廠。這三個廠都與利群一樣,是江西省國防工辦系統(tǒng)的工廠。
利群廠的廠區(qū)是不好是隨便進去的,我只因事去過兩三次,不曾在里頭轉過看過,因而幾乎沒什么印象。有印象有感受的,自然是生活區(qū)。
生活區(qū)的中心,是一個被叫作“喇叭口”的地方。這里是一片開闊地帶,猶如一個“轉盤”:一條砂石路向北三五華里通往廠區(qū);再往前,則通往崇仁縣。另一條水泥路往西延伸一二華里,兩側都是職工宿舍。這條路北側靠山,依山勢由下往上是一層一層、一排一排的“筒子樓”和少量的平房;南側臨田,依山勢由上往下是一層一層、一排一排的平房。這條路的盡頭是廠里的子弟學校。
這喇叭口還有一條往東的砂石路,北側依山,不遠處就是廠里的醫(yī)院;再往前就是又一處宿舍區(qū),印象中大概就是兩排平房。路邊則是廠里地糧站和郵電所。這條路也是通往宜黃縣城的公路。然而糧站和郵電所這地方也是一處岔路口,
還另外岔出了一條向西通往惠民廠的砂石路。這條路的一大段,北側隔著一大片稻田與我們的宿舍區(qū)相望,南側有灌木叢和小溪流水相伴。
喇叭口西北靠山,東南臨田??可揭粋?,菜市場、洗澡堂、托兒所、幼兒園,還有廠里的招待所,都在路邊。這一地段是劈山而建的,其東南一側依山而下五六米處是一個水泥燈光球場,那一排一排的臺階,也就自然形成了看臺。路邊電線桿上的廣播喇叭,工作日一天五次播放軍號,召喚人們起床、上班和下班。半軍事化,正是三線廠的色彩特點。利群廠是有番號的:“國營江西9327廠”;各個車間也都有番號,且以“連”為編制稱呼,車間主任叫“連長”,書記叫“指導員”。
當年這喇叭口有兩大壯觀景象,我至今記憶猶新:
白天,上班了,“西路”、“東路”自行大軍在喇叭口匯集,浩浩蕩蕩“北上”。只是由此“北上”有一段不短的上坡路,蹬車是需要費一些腳力的,因而上班之“浩蕩”遠沒有下班壯觀。通常下班號響過約十分鐘,起先是二三輛自行車,離弦之箭一般從坡頂由遠而近俯沖下來。而后是五六輛、七八輛,漸漸地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匯成車流,一往無前洶涌而下…… 好些人一路到家都不蹬腳踏。
晚飯后,人們散步聽廣播、打籃球看籃球,都會自然而然匯聚到喇叭口來,使得這里類似城鎮(zhèn)街頭,一年到頭不寂寞。至于夏天,這里就更是群聚納涼的好地方了:大人逗趣談笑,小孩奔跑嬉鬧。放眼而望,頭頂上繁星點點,天幕深藍。四下里燈火一層層一排排,由近到遠,由密而疏,與天上的星光遙相輝映;闌珊之處與星河匯成一片。四圍遠近,山形依稀可見,山色則愈加顯得深不可測。身臨其境,“山城之夜”的美感會油然而生。
喇叭口這里,自然也是放露天電影的場所。從1978年秋冬到1979年春夏,我在這里看過不少好看的電影——都是“文革”期間被禁放的,如《家》、《林家鋪子》、《早春二月》、《英雄虎膽》、《舞臺姐妹》,還有《摩登時代》、《王子復仇記》之類,可謂大開眼界,大飽眼福。
在子弟學校插班復讀的經(jīng)歷,以及其他一些耳聞,曾經(jīng)使我產(chǎn)生過兩點感受:一是“子弟學校”與地方學校的不同;二是這利群廠,還真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當時學校里的文科老師,大多是大專院校的文科畢業(yè)生;而理科老師,則基本是廠里的技術員、工程師——由廠里抽調(diào)安排,輪流來校任教。教師不夠了,就找機關干部來湊。像我當時的地理老師,原本就是廠里的一位會計。而我的歷史老師呢,則是北大歷史系畢業(yè)的。
這位老師姓黃,福建人,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他學識滿腹講課生動,主次分明放收自如,歸納精當要義凸顯。我作他的學生,他課余同我談天不少,讓我從中受益多多。他跟我閑聊時曾透露,“文革”之初,作為“紅衛(wèi)兵”,他還參與“看管”過翦伯贊教授呢。
還有一位政治課教師,是北大哲學系畢業(yè)的,后來聽說調(diào)到廠部當了辦公室主任。
利群廠的員工素質(zhì),由此可見一斑。那時盛傳一句話:“三線搞不好,毛主席睡不著覺?!碑斈昀旱拇_是匯集了相當一部分行政領導、工程技術、生產(chǎn)管理和后勤服務等方方面面的骨干精英,“又紅又?!钡娜瞬??!凹t”有典型:1971年“九•一三”事件發(fā)生后,傳達中央文件時,要求“絕對保密,回家對老婆都不能講!”結果還真就有那么一位指導員,老婆面前真的一個字沒透!“專”也有標桿:當時廠里有一位總工程師,是民革成員。歷史上曾在舊政府中工作,且履職時到過臺灣。而他的妻子,則是中共黨員,還是廠子弟學校的黨支部書記。因而人們戲稱他們家是“國共合作之家”。這位在廠里舉足輕重的總工程師,理所當然是重要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后來當選為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
在利群的那段時間里,我感受最深的,當然是當時正在發(fā)生的我們黨和國家劃時代的偉大歷史轉折。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我是在喇叭口的廣播里收聽到的。說實在的,當時除了敏感于“把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經(jīng)濟建設上來”之外,也說不上有什么特別的感覺。然而隨著冬去春來,從廣播里和報紙上,從身邊點點滴滴的變化中,我一步一步地感受到了一個嶄新時代的來臨。
春天里一個晴朗的早晨,暖風拂面,柳枝招展,房前屋后綠意盎然。我走出家門去上學,不經(jīng)意間聽到從喇叭口那邊飄來的歌聲,吃了一驚。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我不由放慢腳步側耳細聽——沒錯,是那“似曾相識”的歌曲。
——不是一而再、再而三被批判的“黃色歌曲”嗎?
——不是一而再、再而三被警告“不準聽,不準唱,不準傳抄”的“毒草”嗎?
——竟然都到廣播喇叭里來播放了!
……
確實好聽??!歌詞樸實,抒情自然,旋律優(yōu)美,節(jié)奏舒緩……配上李光曦聲情并茂的嗓音——閉上眼睛,理想的畫面任你去想象!
藍天白云之下,和風吹送之中,享受著這樣動聽的歌曲,是一種多么美妙的境界啊!
那一年,從春天到夏天,由喇叭口傳來的美妙的旋律、動聽的歌曲越來越多。金秋時節(jié),正是在美妙的旋律和動聽的歌聲中,我滿懷美好的期盼,從喇叭口登車離開利群,奔向嶄新的前程。
……當年在那遙遠的地方的那一段彌足珍貴的經(jīng)歷,四十多年來給過我相當多的人生啟迪。 那藍天白云、和風吹送的境界,總是令我回味不盡,向往不已,追求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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