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出現(xiàn)在《西游記》五十七、五十八回。這一難有些特別,雖然也是孫悟空降妖除魔,但這次是和另一個“悟空”,一個和自己“形容如一,神通無二”的“行者”爭斗。于是圍繞真假美猴王之辨,從人間到地獄再到天上,鬧了個天昏地暗,好不熱鬧。
在這個故事里,假猴王出現(xiàn)是因為真猴王被逐。在第五十六回,孫悟空打死了幾個強賊,惹惱了唐僧,他先是念了一遍緊箍咒,后又趕孫悟空走,不走便以念咒威脅。悟空害怕,只得離開。但他心中仍是“惱惱悶悶,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簾洞,恐本洞小妖見笑,笑我出乎爾反乎爾,不是個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宮,又恐天宮內(nèi)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島,卻又羞見那三島諸仙;欲待要奔龍宮,又不伏氣求告龍王;真?zhèn)€是無依無倚,苦自忖量道:‘罷!罷!罷!我還去見我?guī)煾福€是正果”。
萬般無奈之際,只得又回到唐僧身邊。哪知“唐僧見了,更不答應(yīng),兜住馬,即念緊箍兒咒。顛來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 J悟空疼痛難忍,只得去南海,到觀音菩薩處,訴過一番苦,將事情的原委告知菩薩,哪知菩薩也同樣怪他殺人不仁,于是悟空求菩薩褪下金箍,并欲去西天求如來,這時菩薩答應(yīng)替他在唐僧面前求情,他才只得作罷。
另一方面,唐僧帶領(lǐng)八戒、沙僧繼續(xù)趕路。八戒和沙僧外出化齋取水之際,悟空來了,請?zhí)粕人饩芙^。那悟空便掣出金箍棒打昏唐僧,搶了行李走了。八戒和沙僧回來,問明情況,便由沙僧去花果山討行李,和悟空交起手來,沙僧不敵,只得離開,來到南海觀音處,方知剛才所遇乃假悟空。
沙僧和真悟空一同去花果山。真假猴王相遇,打斗起來,直嚷到南海,觀音菩薩也無法分辨。兩人又闖進靈霄寶殿,玉帝吩咐用照妖鏡來照,只見“鏡中乃是兩個孫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發(fā)不差。”于是兩人去見師父,唐僧、八戒亦辨不出真假。真假行者又來到地獄,但陰間亦無名簿可查。只有地藏王菩薩的諦聽聽出了真假,但又不敢說,因為陰間無人能敵。最后兩人打上西天如來佛祖處,如來道出了假行者乃六耳獼猴所變,使之現(xiàn)出原形,給真行者一棒打死。滅了妖精,悟空又求如來褪下金箍,放他還俗,如來不依,Ⅱq觀音送他回去保護唐僧。于是師徒和好如初,此一難就此了結(jié)。
這一難情節(jié)精彩、扣人心弦,但細心的讀者不免產(chǎn)生疑問:固然六耳獼猴手段高明,可以變化得和悟空毫厘不差,但又如何能找來和悟空手中同樣的一條本為定海神針的金箍棒以及一頂如來所傳的金箍?甚至連照妖鏡也難辨真假?回看前面的章節(jié),作為《西游記》主要人物的孫悟空,雖然在唐僧取經(jīng)路上竭盡全力,“老虎口里奪脆骨,蚊龍背上揭生鱗” ,但扮演唐僧徒弟這個角色于他實在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為之。起初,他欲從五行山下脫困而不得不拜唐僧為師。剛開始因性子與唐僧不合,屢次生氣離開或是被逐,并且也曾欲用金箍棒打唐僧,但幸虧給戴上了緊箍咒。從此緊箍咒便成了唐僧制服他的法寶,稍有不從,便念咒語,讓他疼痛難耐。可見,孫悟空的服從只是因為被迫,其內(nèi)心對唐僧以及他的一些教條、觀念都是大不以為然的。是以在書中他很多次地請求摘掉金箍。幾次被逐,又幾次回去,只是因為無處可去,通過這一段故事中對孫悟空的心理活動描寫我們也可以看出這一點,因此是去是留于他確是一個矛盾,這集中在他本來無拘無束、為所欲為的個性和皈依佛門后必須承受的種種限制和戒律之間的矛盾。正象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差別。
“本我”是原始欲望的自然表現(xiàn),是深藏在人潛意識中的一種本能的沖動力量,在本質(zhì)上是不受任何制約的,它按照“快樂原則”行事,一味追求滿足,以人類社會的道德準則去衡量它,它就是惡的。就象被壓五行山之前的孫悟空,從出生一開始,他就是自由自在的,后來訪仙學(xué)藝,到進龍宮、闖地府、鬧天宮,隨心所欲。在這里我們應(yīng)該不會忘記孫悟空本是天地孕育生成的一只石猴,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就是無父無母,因此也就不具備普通人從幼兒時代起就通過父母訓(xùn)練所習得的道德觀念和善惡之別,他的種種表現(xiàn)是典型的“本我”的完全釋放,它無所顧忌,通過行動去得到所想要的任何東西:占山為王、奪金箍棒、勾生死簿、自封齊天大圣、攪亂蟠桃宴、偷吃金丹等等。但按照現(xiàn)實的準則來看,他的行為嚴重觸犯了天條,為世法所不容。
“超我”就是震懾本我的精神力量,代表社會行為準則和形成的禁忌,以及良心、自我準則和最高理想。而“自我”在本質(zhì)上則是文明的產(chǎn)物,具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代表理性和機智,受“現(xiàn)實原則支配,保證我們能維持正常守法的生活[引。所以在經(jīng)歷被壓五行山、遇觀音指點拜唐僧為師等一系列遭遇后,孫悟空心中無疑便建立了一個孰妖孰仙的準則:花果山稱王稱圣,雖然逍遙自在,終是邪魔外道,為佛法天條所不容;西行取經(jīng),雖時時受氣、步步艱難,卻能成正果。在這個準則的指引下,自我努力調(diào)節(jié)本我、現(xiàn)實與超我相互沖突的要求,壓抑本我的種種沖動和欲望,不讓本我和外界規(guī)范發(fā)生沖突,并將其引入社會認可的渠道。因此,盡管多次在除妖過程中和唐僧發(fā)生爭執(zhí),甚至遭受念緊箍咒之苦和驅(qū)逐,孫悟空仍忠心耿耿一路降妖除怪保護唐僧,師徒幾次反目又幾次和解。
縱觀全書,孫悟空和唐僧之間大的矛盾沖突共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十四回,孫悟空剛被唐僧從五行山下解救出來,在路上將遇到的六個擋了去路的強人盡皆打死,唐僧怪他無故傷人性命,說他“暴橫人問,欺天逛上??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J孫悟空受不得氣,將身一縱,駕筋斗云走了。第二次是二十七回三打白骨精后,唐僧不識妖精,受八戒挑唆怪他平白又一連傷了三人性命,趕他回去,還寫下一紙貶書,不再認他做徒弟。第三次便是五十六回,又因打死草寇被逐,于是生出真假美猴王的波折。將這三次沖突聯(lián)系起來,我們可以看到孫悟空心理中的本我被逐漸壓制而自我一步步發(fā)展強大的過程。在十四回中作者有意以戲謔之筆列出了六個人的名字: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和身本憂。而佛教本身就視眼、耳、鼻、舌、意、身為六賊,因此這六賊其實象征了心內(nèi)之賊,六個“名字”實際上是在告訴我們:唐僧從五行山下放出悟空也就是放出他被大山和佛法壓制的六賊,即尚未受太多自我制約的本我。所以當唐僧對他的行為一有不滿,便心頭火發(fā),不顧唐僧反對自行離去。和這一次主動要求離開相對照,當二十七回遭唐僧驅(qū)逐時,孫悟空卻戀戀不舍拜別唐僧,還交待八戒沙僧好生保護師父,見唐僧“不肯轉(zhuǎn)意回心,沒奈何才去。”?這時孫悟空心中的本我已大大受到壓制,自我顯示出強大的控制和引導(dǎo)功能。盡管蒙受不白之冤,仍按超我和現(xiàn)實的要求履行自己該做的事。
盡管如此,在每個人的心理上,那些無法無天的本我欲望和自我的道德觀念永遠在做劇烈的斗爭。當人不受約束或外界約束力量較弱時,本我就會伺機出來活動,和自我較量一番 3。當本我處于上風,便為妖;而當自我處于上風,便為人為仙。觀音菩薩也說過“菩薩、妖精,總是一念”(第十七回)?。當在五十六回中孫悟空再次因保護唐僧——打死了強賊——而被驅(qū)逐時,唐僧這次表現(xiàn)得十分絕情,毫無通融余地,也就是將孫悟空逐出了“正果”之道,讓他實際上不再受正道的制約。而從孫悟空的角度來講,當他盡量遵照現(xiàn)實原則控制和壓抑本我、且忠心保護唐僧,但得不到理解反遭驅(qū)逐時,他內(nèi)心的平衡被打破了,得不到認可的自我開始屈服于本我,為本我所指揮駕馭。在這種情況下,另一個和他“相貌、聲音,更無一毫差別”以及“神通無二”的假悟空的出現(xiàn)及其所作所為無疑代表了他心中的不滿以及反叛的一面,或者說,他的“本我”。由此我們也可以聯(lián)想到如來曾點出假悟空乃六耳獼猴所變,而真悟空屬哪一類猴全書卻只字未提。我們又焉知不是六耳獼猴?因此從外表看真假猴王毫發(fā)不差,包括金箍棒,其實本就是一人,一個本我一個自我,所以無論是觀音菩薩還是玉帝的照妖鏡都無法辨出兩人真假,只有諦聽“聽”了出來,因為觀念在心、善惡在心,相貌難辨,心聲卻可聆聽。從五十八回回目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一點:“二心攪亂大乾坤”。
但這個“本我”的孫悟空和被壓五行山之前一心想占山為王甚至自己做玉帝的無法無天的他不同,假悟空曾對沙僧說“賢弟??我打唐僧,搶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愛居此地;我今熟讀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經(jīng),送上東土我獨成功,教那南贍部洲人立我為祖,萬代傳名也。"這意味著在他心中仍有法有天,在潛意識里仍將自己納入現(xiàn)實準則之下,即承認拜佛求經(jīng)是正果;在他心中仍然有道德準繩和善惡之分,盡管自我這時不愿再牽制本我,但仍然受超我的監(jiān)督和引導(dǎo)以及現(xiàn)實的影響。因此,當如來佛道出了假悟空的真實面目,即現(xiàn)實顯示出震懾的威力時,自我選擇了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道路,再一次壓制本我,讓自己服從現(xiàn)實的要求,將本我——假悟空—— 一棒打死,這也標志著孫悟空心理上矛盾斗爭的結(jié)束。從此,自我完全戰(zhàn)勝了本我,繼續(xù)斬妖除魔護送唐僧西行。我們從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之后孫悟空和唐僧再無太大的沖突,他也再無這樣的心理矛盾,他一步步逐漸表現(xiàn)出對佛法的理解和接受,直到九九八十一難完結(jié),終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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