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我的父親束星北,卻都不知道我父親身后有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就是我的母親葛楚華。
在圣誕的前夕,我不由地想起我的母親。我母親的小學、中學和大學都是在教會學校里讀的,母親雖然不是教徒,但從小到大做人的原則與做事的氣度,與她在教會學校里接受的教育是絕對分不開的。
1980年我和我的父親母親。從這張照片上也可看出,我的母親總是躲在我的父親身后,默默地注視著我的父親。
我大哥束越新曾多次跟我講過,以后在我寫父親束星北的時候,一定要把我母親加進去。包括我的三哥束慶星在 2007年臨去世前,也一再囑咐我,在寫我父親時,不能忘記我的母親。但不知為什么,在我的有關父親的文章中,卻總是把母親放在一個填補空缺的位置上,母親的形象也總是支離破碎的貼補在父親的身后。我大哥說:這是不公平的。
這些年在回憶我父母過去的生活時,我越來越體會到了,我的母親不但不能被忽略,而且正像我的大哥束越新所說的,沒有我們的母親,我們這個家可能早就不存在了。我也真正理解了,母親葛楚華對父親一生的重要意義,以及母親對我們這個家所做出的重大貢獻了。
一、母親的青少年時期
我的母親葛楚華,是一個受過中、西方教育的知識女性。她身上幾乎具備著中、西方女性的所有美德。在我們的家中,母親識大體,從來都是把父親放在第一位,其次是孩子,而唯獨忽略了她自己。在我們家的生活中,她總是習慣于把自己放在所有人的后面。
例如,每年的陰歷8月16是母親的生日,8月17是我四哥束義新的生日,8月24日是父親的生日,所以父母生前的幾十年來,我們家過完中秋節(jié)后,母親總是第三天給我四哥過生日,說自己的生日離中秋太近了,就不單獨過了,給我四哥過就行了。然后再過一個星期后,給我父親過生日。
在湖南省湘鄉(xiāng)市西南五公里處的洙津渡,民謠:“走盡天下路,難過洙津渡”。清雍正年間,義士徐公明在這里修建了一座石拱橋,取名”萬福橋”,雍正皇帝欽賜”楚南大觀”四字。
湘鄉(xiāng)萬福橋
我的外祖父葛伯仁家就在萬福橋東岸。他的爸爸葛立生是清朝時期的貢生,曾做過曾國藩的部下,任湘軍統(tǒng)領。他養(yǎng)育了八個兒子。外祖父葛伯仁是老大,八兄弟都留過學。1900年,外祖父從日本留學后回到家鄉(xiāng)。上門提親的人不斷,都被他拒之門外,不料他卻看上了家里的洗衣婆(她后來就成為我的外婆)。那時我的外祖父才25歲,外婆曾氏卻近40歲了。外婆的前夫姓黃去世了,還給外婆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子,外祖母娘家是蘇州人,她前夫的父親是湖南籍在蘇州做官的,外祖母就跟隨公公回到湖南湘鄉(xiāng)。前夫去世后,家境破落,我的外祖母就在我的外公家做傭人了??赡芤驗樘K州是出美女的地方,我的外婆當時盡管已經(jīng)年近40歲了,長得卻非常漂亮,又十分賢惠。所以當時我的外祖父,全然不顧年齡的差距,以及全家人的強烈反對,瘋狂地愛上了我的外祖母曾氏。外公被派往江蘇揚州做鹽官時,就斷然攜帶著外婆到江蘇去上任了。并于1906年和1908年在江蘇生下我的姨母葛楚榮(小名愛妹)和我的母親葛楚華(小名喜妹)。我的七外公葛謙(我親外公的七弟)跟隨孫中山、黃興革命,七外公只有一個兒子,叫葛繼紅。所以母親出生后,就過繼給七外公做女兒。但母親剛過繼給七外公葛謙不久,于1908年底,葛謙就被清政府處死了,并葬于廣州的黃花崗。民國成立后,就以葛謙功績卓著,堪為反清英烈、三湘楷模,追為烈士,并將其遺骸移葬于湖南省著名的岳麓山。
盡管我的外婆比外公的年齡大了十幾歲,但兩人卻一直恩恩愛愛。遺憾的是外公不到40歲就去世了。那年我的母親才九歲。是美國辦的教會學校收留了她,并完全是在學??开剬W金支撐下來了。每當母親同我們說起教會學校時,她總是充滿了感激和自豪。說當年幸虧有了教會,她才能夠讀書上學,而且當時的教會學校,每年都會收一些像她一樣的孤兒。那些嬤嬤們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結過婚,卻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慈善事業(yè)了,而且對母親她們這批孤兒的愛護程度,一點兒不亞于孩子們的親生父母。她們都那么和藹可親,對待孤兒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關懷備至。
2017年5月,在鎮(zhèn)江文史愛好者裴偉先生陪同下,我和我的青島二中的同學有幸一起訪問了母親中學時期的學?!?zhèn)江崇實女中。崇實女中,坐落在鎮(zhèn)江的風車山上。
崇實女子中學(也有小學部),是美國教會美以美會在鎮(zhèn)江創(chuàng)辦的學校,始建于1884年,迄今已有130多年的辦學歷史。這里人杰地靈,人才輩出。在學校的紀念牆上,刻著從崇實中學走出的三位特殊女生。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作家賽珍珠少年時代曾在這里求學:她上午在家隨母親學西方課程,下午到崇實女中讀中文課程。1914年賽珍珠在美國完成大學學業(yè)后,又一度在這所中學授課,反哺母校,傳為佳話。另外兩位是王素意和李美筠,他倆都是獲得美國博士學位的崇實女生。
崇實女中是鎮(zhèn)江市最美麗的中學,至今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建筑風格和堅持著自尊、自信、自立、自強的高素質教育。
崇實女中的校訓是崇儉樸實,辦學理念是:努力把學生培養(yǎng)成以'獨立、關愛、知性、優(yōu)雅'為主要特征的、具有國際視野和時代精神的現(xiàn)代女性。
在校友錄中,我激動地找到了母親的名字:'第十七屆葛楚華民國十六年蘇州',蘇州那是外婆娘家的地址,母親和外婆當時住在那里。
母親在崇實女中接受了十年的教育,讓我母親的心中充滿了愛,學會了奉獻和感恩。母親一生大氣、寬容、堅強,而這些品質都與崇實女中的教育給她留下了的深刻影響是分不開的。
每當母親回憶起青少年時期在這里的生活時,她都十分感慨的說:那時我們學會了生活,學會了相互支持和關愛。給她們上課的老師很多是外國人,所以她們幾乎全用英文記筆記。母親在教會學校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知識的沉淀,經(jīng)久的年輪。
我深情地撫摸地面上的青銅年輪,仿佛在觸摸母親葛楚華在這里留下的十年印記!
記得上世紀60年代我上初中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斬斷魔爪》,是在青島浙江路上的天主教堂拍攝的,電影里的那些牧師們幾乎都是陰險毒辣的特務人員,所以在我們的意識當中教會就是壞的,在中國就沒有干過好事。當我們在家議論起這些事時,母親就對我們說:其實不是這樣的,在教會學校時,那些嬤嬤們對我們可親切了,好像自己的父母似的感覺,而且教會學校有種好習慣,高年級的學生帶低年級學生,大家能相互關愛,相互幫助,像親姐妹一樣。
我的外公在揚州時,有個好友叫曹玉屏,他們同是湘軍的統(tǒng)領,后來又一起在江蘇當官。外公在世時,就把姨媽葛楚榮許配給了他的小兒子曹揚輝(字一枝)。由于我外公去世早,為了照顧我的姨母,曹家在我姨父上高中時就把我姨母娶回去了。
結婚時我的姨父曹揚輝還在鎮(zhèn)江潤州中學讀書。潤州中學是美國長老會辦的學校,是由諾貝爾獎得主賽珍珠的父親賽兆祥先生創(chuàng)立的,賽珍珠也在此教過書。
1924年我父親在潤州中學高中三年級,與我的姨父、還有一個叫陳劬(當時叫陳國材)的是同班同學,而且關系非常要好,他們三人經(jīng)常到曹揚輝家蹭飯吃。有一天,父親到姨父家去,見到了我的姨母葛楚榮,就對姨父說:“你太太很漂亮啊!”姨父得意地回答:”我的小姨子更漂亮哩!”父親便要求我的姨父能給介紹一下見面。那時母親在崇實中學(初中)讀書。兩人見面后,立即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事后父親便以給我的叔叔尋找英文補習教師為由,領著母親到江都大橋去見我的祖母了,希望能得到我祖母的認可。由于我的母親乖巧、懂事,所以深得我祖母的喜歡。后來每逢假期,母親就從鎮(zhèn)江到江都大橋(那時好像江都就屬于鎮(zhèn)江),去我們家給叔叔束佺保補習英文課,應該從那時開始我的父母就開始了他們的一生交往。
我曾和母親開玩笑說:“我爸爸的學問這么高,個子也這么高,一米八五的,怎么能看上了你這個一米六的小女人呢?”母親說:”那時作興小,我還是?;?!是你爸爸來求的我呀!”所以看來爸爸幸虧找對了母親。如果沒有母親的悉心照顧,父親在反右斗爭和文革中是絕對無法挺過來的。母親的善良和賢惠,是成全了我們這個家的根基。
父親高中畢業(yè)后出國留學了。
1927年我的母親便到蘇州東吳大學(現(xiàn)在的蘇州大學)讀書去了。在那里學了教育學、心理學和家政系。
東吳大學是在1900年由美國基督教監(jiān)理會創(chuàng)辦的,大學前兩任校長都是外籍人士,1927年,楊永清先生當選為首任中國籍校長。當時有文理、醫(yī)學、神學三科,辛亥革命后改稱東吳大學,該校為中國第一所私立大學。
2017年春天我和我的同學參觀了這所大學。進入校園后,一眼就看到了大片的綠色草坪和周圍紅色磚墻建筑,這是教學樓與博物館等,十分和諧大氣。
在東吳大學的學生手冊中,我高興地找到了母親葛楚華的名字,而且標明是特別生。一開始,我不明白。什么是特別生,后來了解到,由于母親過繼給了七外公葛謙,她屬于革命烈士的遺孤,在當時是有特別照顧的。所以稱之為特別生。
這張照片是東吳大學的女生集體照。
照片上前排右一坐著的女生就是我的母親葛楚華,前排右三梳著短發(fā)、留著劉海的女生便是楊絳,在校時她的名字叫楊季康,即后來著名的翻譯家、文學家錢鐘書先生的夫人,她本人以后也同是翻譯家和文學家。據(jù)說當時楊絳是和母親葛楚華同住一個寢室,上下床。母親比楊絳高兩屆。在教會大學也有這一個習慣,也都是由高年級學生帶領低年級的學生的。楊絳文集中曾有記載,她在東吳大學曾跟一個叫葛楚華的女同學,學會了一口地道的鎮(zhèn)江話。在東吳大學的學生手冊中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后來都成了中國歷史上社會各界的精英的名字,如生物學家談家楨、社會學家費孝通、人體解剖學家沈福彭等。2007年在父親百年誕辰紀念會上,談家楨先生的賀詞上就親自說過,他與束星北先生的夫人葛楚華女士是東吳大學的同學。而我們家的世交,原青島醫(yī)學院教授沈福彭先生也一直和我母親互稱老同學(也是在東吳大學一年級),而且是同位。他與父親自1952年都在山東大學共事,并且與我們家是隔壁鄰居,一直1960年-1978年期間,在青島醫(yī)學院和父親又是同事,并在文化大革命中與父親共同做了遺體捐贈的“奉獻的約定”。一直到他們倆分別于1982年和1983年去世,共同實現(xiàn)了他們的承諾,將遺體捐贈給了青島醫(yī)學院。此話以后也會再詳細敘述。
我的父母1924年開始相戀,于1931年結婚,一直到1983年父親76歲去世,他們相識、相守了近60年。他們這一生,不論是在父親的事業(yè)有成時期,還是處在他人生的低谷時期,尤其是在父親的那些艱苦的歲月里,我的母親都以她的包容、大度、善良和忍讓,對他始終不離不棄,陪伴著父親一路攜手走過。這與母親在崇實女中和東吳大學受到過的良好教育息息相關。以上這些,在他們以后共同的生活中都得到了驗證。
二、父母和我們的家庭
1931年父親辭去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研究助理(Research Assistant)的職位,回到國內,說是奉祖母之命回來與母親結婚的,因為我的父親和母親自1924年來,已經(jīng)相識7年之久了。另外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9.18”事件的發(fā)生,他是抱著科學救國之心回到國內的。父親1930-1931年在麻省理工大學時期的證明人葛受元,是我母親的堂兄,也是我的舅舅。
父親回國后與母親結婚,從1933到1947年14年期間,我的父母親先后有了我們兄妹7個孩子。
我的母親跟隨我的父親從上海、杭州、一路跟隨浙江大學從杭州到貴州湄潭、重慶軍令部、回到杭州、1952年又跟隨父親從浙江大學到青島山東大學。
在父親“半生流浪半生沉”的日子里,我的母親始終伴在父親的身邊。
我記得在父親年輕春風得意的時候,母親總是躲在父親的身后,告誡父親,少喝酒,不要發(fā)脾氣,而當母親聽到有關父親的風言風語時,她總是充滿了自信,而不為所動。母親對父親給予了極大的信任,她永遠相信父親是愛她,以及愛自己的子女的。
我的母親非常地孝順我的爺爺奶奶,在我的爺爺奶奶去世后,她更善待我父親的弟弟妹妹,包括我父親的同父異母的弟妹。我所有的叔叔嬢嬢們都有目共睹,他們都對我的母親一致稱贊且十分地尊重。
在我們子女的日常生活中,我的母親平時對我們的教育要比我的父親多一點。她的很多的理念,使我們終身受益。母親經(jīng)常對我們說,生活上要學會對別人謙讓。并且應該“enjoy giving”,也就是要享受于給予別人。她經(jīng)常對我們說,如果你對別人還有所幫助,說明你自己還有能力去幫別人,你就應該很高興很滿足了。如果你只能從別人身上得到或者索取的話,那就很悲慘了。母親還經(jīng)常對我們說,在與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千萬不要光考慮到自己要面子,也要給別人留面子,要學會給自己找梯子,更要學會給別人搬梯子。在與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只要不是原則上的問題,就要學會讓步,千萬不要把別人逼得無路可走,逼急了,連狗都會咬你一口。這些理念,很可能是母親從小在教會學校里受到的教育,學會做人的結果。之后,她把這些理念傳輸給了我們。
我記得1955年期間肅反運動時,母親受父親的問題牽連,在山東大學陪斗,被人一腳將罰站的凳子踢倒,摔倒在地。父親為此感到深深的自責。有一次半夜醒來,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楚華,要不然我們離婚吧?”母親說:“我只要帶著妹妹(我)?!碑敃r我嚇得要命,至今都記得。但是實際上這件事情卻從來沒有真正發(fā)生過。自從我出生后不久,母親就上班了。我記得在浙大時,她在圖書館工作。
1959年山東大學遷往濟南,她又被迫“自愿辭職”。直到1983年底,父親去世后,在山東省委政協(xié)主席趙芳洲先生的過問下,山東大學才為她落實政策,補辦了退休手續(xù)。
這是為母親落實政策的文件。
我記得,從1954年起,因為不斷的運動,父親的心情非常不好。經(jīng)常愿意喝一點酒。母親生怕他喝多了酒后吐真言。因此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會遵照母親的指示,給父親往白酒中勾兌白開水,然后再給父親倒回酒瓶中。于是涼白開水、然后研究勾兌白酒的比例,成了我四哥和五哥的重要工作,水兌多了,怕父親喝出來,兌少了,又怕父親喝多了。母親給父親定的標準就是最多每天二兩白干。母親交代給我的任務就是,在父親吃中午飯喝酒的時候,坐在父親身旁,陪他說話,負責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喝不出來。那時幾乎每天我和哥哥們都是這樣做,而且樂此不彼。所以到現(xiàn)在我都經(jīng)常開玩笑說,在我母親的啟發(fā)下,我們很早就有會兌假酒的歷史了。
我記得,1960年我在青島二中上初中一年級,由于災荒,母親在我們家的涼臺上養(yǎng)了兩只雞,她用自己的辛勤勞動,保證了父親的營養(yǎng),自己卻從來不舍得吃一個雞蛋。
我記得,我上初中二年級時,由于受父親的連累,有個別老師對我歧視,我不愿上學了,母親告訴我:“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并把1957年父親送給她50周歲紀念的歐米伽手表,親自帶在我的手上,讓我學會珍惜時間。我聽從了母親的話,從此后我的學習成績開始越來越好。
我還記得,在文革剛開始時,我們二中的紅衛(wèi)兵到家里去抄家,事后非要把我父親帶走。二中紅衛(wèi)兵的兇殘,曾打死過好幾個人的事情早有傳聞。我的母親和大哥挺身而出,對他們說,青島醫(yī)學院的紅衛(wèi)兵說過了,沒有他們的允許,父親不能亂說亂動(因為父親當時在青島醫(yī)學院)。因為不能帶走父親,二中紅衛(wèi)兵他們就帶走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大哥。他們就把我母親和我大哥一起帶到二中分院,待了幾個小時,也沒有什么結果,他們又看著我大哥穿了一件軍大衣,知道大哥是復員軍人,才將我母親和我大哥放了回家。
在父親一生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從沒有聽到我母親對父親有過任何抱怨,更沒有看見過他們有過爭吵。在我們家中,母親永遠是把父親放在第一位的。文革中,父親掛著打著叉的“國民黨少將,反革命極右分子束星北”牌子回到家中時,迎接父親的總是母親的微笑和親手給父親遞過來的茶水,并且還幫父親摘下掛在脖子上的牌子。當父親看到我眼里的眼淚時,總是拍著母親的肩膀對我說:“難過什么?認識我束星北的人,反正知道我是束星北,不認識我的人,反正不知道束星北是誰?”在我們家最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總是以他們輕松愉快的態(tài)度和幽默的語言,輕描淡寫地幫我們化解了難過。
三哥束慶星回憶說:
“在我們家里,母親是最了解父親的人。從1932(父親檔案填寫的是1931年,可能是三哥記錯了,也可能是陽歷、陰歷的原因)年和父親結婚至他辭世,幾乎一直伴隨在他身旁(除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有過短暫的分離)。為了父親和七個孩子,母親犧牲了自己的專業(yè)。除去我是跟著父親睡覺以外,其余的孩子都是母親拉扯大的,每個孩子初中以前都是在母親的直接指導和監(jiān)管下生活的。特別是在父親最后幾十年的逆境中,母親一直默默地伴隨著他。父親生氣時,母親總是在旁邊勸說:‘少喝酒,不要急,不可以罵人。’父親曾經(jīng)打趣地跟我們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有的發(fā)展順利、有所成就的朋友都是怕老婆的。言下之意,他就是因為當初沒有聽老婆的話,才得罪了人,摔了那么一個大跟頭。母親于是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那個脾氣一發(fā)起來,誰還拉得住?!?/span>
每當父親受到打擊回來,母親總是給他倒茶送水,然后在旁邊安慰、鼓勵他。父親在外邊是右派、反革命,被人呼來喚去,但回到家里還是‘老太爺’,母親總是把家里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吃,他吃剩下了的,母親才給我們。這一點很重要。聽說許多知名人士和包括我的老師,就是因為眾叛親離,精神上受不了才自殺的。
1968年,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只有一張單人鋼絲床,是父親專用的。每天一直等到父親睡下,母親才在他的床邊拼上幾個小木板凳,睡在父親的腳頭。人們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一個賢慧的女人。’我的父親說不上成功,而我的母親也不夠‘賢惠’,因為她不善家務,但是她比誰都善于忍耐和吃苦,這對父親的一生是十分重要的。用‘金子般的心’一詞來比喻我的母親是十分恰當?shù)?。但從外表上看,我的父母卻各不相同:父親性情率直,敢說敢為,嫉惡如仇;而母親對人卻十分和善、客氣,即使父親在戴帽、三級聯(lián)合監(jiān)管的情況下,我發(fā)現(xiàn)母親和周圍鄰居、居委會乃至派出所的關系仍十分融洽。在我上大學休學期間回青島時,我喜歡給周圍鄰居的孩子講講故事。街道在最后返校的評語中就說我‘經(jīng)常給少年兒童們講革命故事,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倚睦锴宄@‘革命’兩字,完全是因母親的好人形象送的。其實,我給孩子們講的是‘安徒生童話’、‘水滸’和‘西游記’,甚至有時是‘聊齋志異’中的鬼故事,嚇得孩子們又害怕,又舍不得離開?!?/span>
在父親去世的當天,我們幾個子女讓父親的學生把母親從家中接過來,并叮囑他們在到醫(yī)院之前,千萬不要告訴母親,父親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告訴她之后,也囑咐她不要哭出聲來,以免驚動病房其他的病人。
清晨4點多鐘的時候,我的母親走進了父親的病房,為了怕影響旁邊其他房間病人的休息,她臉上掛滿了眼淚,卻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出,她緊閉著嘴巴,任憑滿面淚流,她撲倒在父親的身上,卻一言不發(fā)。我頓時被母親強大的控制力驚呆了,使勁攙扶著她,生怕她發(fā)生意外!就這樣一直到天亮,父親才被推往太平間。離開病房后,即將進入太平間大門的那一刻,母親和我們才意識到,父親將永遠地與我們分別,這才拼死般地拉住靈車不肯放手,頓時我感到天昏地暗,情緒完全失控了。靈車進去了,我撲倒在地,但再也無法挽留住父親了。這時我的母親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頓時迸發(fā)出來,嚎啕大哭!母親撲倒在地上,極力擺脫著我們的攙扶,努力掙扎著想爬向已經(jīng)關上了的太平間的大門,放聲痛哭地送走了與她相知相伴了近60年的我的父親,這一幕令我至今難忘!
父親去世的當天,我的母親帶領我們兄弟姐妹,簽下了將父親遺體捐贈的申請書。
在我們整理父親的《狹義相對論》一書,青島出版社準備出版時,母親帶著我和大哥毫不猶豫地與出版社簽下了,表示我們家屬只要將父親的遺稿捐贈,不要任何報酬的協(xié)議。
在父親去世后,直至1994年母親去世,我非常有幸地一直與母親她老人家生活在一起。
父親母親都已去世多年了,但如今的我,卻仍舊經(jīng)常在做著惡夢,在夢中看見父親和母親穿著舊棉衣,凍得哆嗦,坐在火爐旁,恨不得將手腳都放到火中取暖的樣子,幾乎每次我都會被自責和內疚的喊聲嚇醒。我喊道:“爸爸,我們早就住在有暖氣的房子里了,你怎么還……”我責怪自己怎么沒有照顧好二老!往往驚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全身的冷汗。半天才能意識到又是一場夢。
雖然父親母親分別離開我們已幾十年了,每當回憶起這一幕幕的情景時,仿佛就在眼前。至今,每當我夢中遇見他們二老,看見父親那高大的身影,聽到父親他爽朗的笑聲,感到父親樂觀的精神,以及夢中重溫母親寬厚慈祥的笑容的時候,我心依然為之動容,思念之情更是綿綿不絕。我深深地體會到了,我的大哥和三哥對我說的,沒有我的母親葛楚華與父親一生的相伴,可能就沒有后來的科學家——我的父親束星北。
我由衷地感謝我的父母,特別是我的母親一生,盡管他們度過了風風雨雨,但始終給了我們做子女的一個人人都愛回的家!
以表達我的思念,并以此慰藉父母的在天之靈。
2019年12月24日平安夜
更改于2019年12月27日
注:本文寫于2019年12月24日,發(fā)出后,收到許多朋友的消息,都給予了我莫大的支持。同時,也有很多朋友指出了文章中的錯誤:一個是父親1931年在美國麻省理工大學是研究助教回國,這是父親親自在表格中填寫的,由于我的錯誤理解,寫成助理教授,為了嚴謹起見,必須認真改正;第二個重要錯誤,就是母親讀的崇實中學,有好幾個地方由于筆誤寫成祟了,意義完全不一樣了?;趯v史的尊重及對我父母的尊重,我將文章更改后再次發(fā)出。懇請朋友們理解,并感謝大家的關注與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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