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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家溇(下篇)| 王安憶

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

《今天》120期,精心策劃了“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在序言《一個人的思想史》中,王安憶說她理解北島編這套專輯的意圖在于,“嘗試記錄共同思潮中個體的歷程”、“讓寫作人隱形的思想浮出水面,呈現(xiàn)足跡,納入歷史的進步”。因循著這一解釋,王安憶將八十年代以來的作品,分四輯錄入,內(nèi)容函括散文《茹家溇》、短文三篇、“最具思想外形”的發(fā)言、文學與藝術(shù)的觀點等?!敖裉煳膶W”公眾號將沿著王安憶寫作的足跡,分期編發(fā)專輯文章,敬請關(guān)注。



這一天,我們?nèi)タ聵騾^(qū)的管墅村。汽車很快就下了公路,駛上了田間小路。田里已經(jīng)灌水,即將是插秧的日子,還有幾片田里長著荒蕪的雜草。人們說,如是以往的日子,正是油菜花開的景象,金黃金黃的油菜花,一展無際,上面飛著輕盈的粉蝶??墒侨缃駝诹Χ歼M了工廠,或者去做生意,地就荒了。汽車駛進一個村莊,在狹窄的泥濘的村道里搖搖晃晃地前進,這依然是一個蒙蒙細雨的天氣。司機疑惑地停下問那路邊房屋里的小孩,前邊的道路汽車能否通過。小孩想了一下說,可以的,曾有東方紅拖拉機行走。汽車繼續(xù)向前,前邊已綽綽地看見一個綠色的村落,那便是管墅村了。路邊有了一條清冷的河水,河面上罩了寒冷潮濕的霧氣,有水泥船鳴著汽笛嗚嗚地駛過,遠處有一座石橋,橋下是一座高高的拱門,船就在拱門下往來。石橋前的村莊就是管墅村,可是這時候,我們的汽車偏偏叫一根電線桿子擋住了去路,電線桿子底下埋著昨日的新土,正正的立在路的中央。我們只得下了車走。而汽車則漸漸地退回將近一里地,才在一個橋頭得了一塊空地掉頭。

我們下了車,繞過那棵新埋的電線桿子,踩著泥地往管墅村走去。隆隆的機器聲撲面而來,一大幅色彩斑斕的廣告凌空而起,寫著“管墅滌綸布廠”。接待我們的是布廠的廠長,兼任村長。他告訴我們管墅村有三大姓:胡姓,沈姓,趙姓。我們所在的工廠會議室,一間也是圍滿沙發(fā)和獎狀的水泥地房間,就是昔日趙家的祠堂。茹姓只是一個小姓,總共二十戶人家,其中沒有出過大戶。因此也沒有祠堂,只設(shè)過一個小小的香火堂,在文化革命中,與趙家祠堂一并消滅了。管墅有兩個溇,一是繆家溇,另一則是茹家溇了。此地又有三種生計,一是竹器,均是繆家溇里人的生計;二是方木,指木器家什,是麻江邊人的生計,麻江便是我們沿了走來的那條河,直可通到柯橋;三是圓木,即是箍桶,這便是茹家溇里人的活路了。茹家溇里人祖祖輩輩都是吃的箍桶的飯。如今。茹家溇里老老小小加起來不過百來人,上年紀的只有三人,尚記得此地曾有一個茹繼衛(wèi),也是去杭州開店的,抗戰(zhàn)時回到鄉(xiāng)下避過七年兵亂,然后又去了杭州,最后死在了外面。但僅此一個“繼”字,看來并不像個確鑿的班輩,此地人的輩份都不嚴格,各人立各人的排行,其間似也沒有牢固的血親關(guān)系。這茹繼衛(wèi)還有一個未出五服的堂房親戚在此,是一個八十歲的老太,走親戚去了。她的兒子倒在家,卻是外姓人,不妨去問一問。

我們走出機聲隆隆的管墅滌綸布廠,有年輕的女工好奇地打量我們。我們走到河邊,走上那頂高高的拱橋,走進了茹家溇。如今這溇已經(jīng)打通,河水湍湍地流向很遠的河道,往昔斷頭的地方砌了一座小小的石橋。我們走進橋頭一條短巷,巷頂有一扇高大的石洞門。這是一座真正的江南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從那厚實的板壁與齊整的磚地可見出當年的小康殷實。門里有一個五短的漢子在做木鍋蓋,新鮮的刨光的圓木板在磚地上擺成整齊的扇面。他說他今年五十六歲,姓王,外公叫茹懷正,母親叫茹英姑,有一個舅舅名叫茹云清,是此地私塾里的塾師,十年前去世,另一個舅舅名叫茹志清,在杭州,因這一幢房子沒人住,于是就跟母親到了外公家。小時跟了母親到茹家溇里走外婆家,記得就在那隔壁有小小的一個香火堂,供了許許多多的牌位,祭祖日子就點起了蠟燭,紅堂堂的煞是好看。問他聽說過茹繼生沒有,他說不曾聽過這個名字,那茹繼衛(wèi)倒是老人們常常提起,在杭州開了一爿什么店,他的兒媳婦至今還活著,據(jù)說住在上海。我告訴他,茹繼生是我媽媽的爺爺,我媽媽的奶奶說過,要帶我媽媽去柯橋四十里茹家溇磕頭。他很同情地望著我,思忖了一時,說道:想來你的太外公是個有身份的人。民國初年管墅村集資修了一座橋,名為公濟橋,橋頭立有一個碑亭,碑上刻了捐款修橋的人名。所以,他建議我去那碑亭查看一下,興許能找到茹繼生的名字。此外,那年輕的廠長兼村長又提供了一條線索,離管墅僅一里路的地方,住了一位九十歲的道士,名叫陸阿坤,他從十四歲起做道士,至今已有七十六年?!坝幸淮?,我問他,你從十四歲做道士,由你做道場送走的人有多少???”——村長兼廠長說道,“他回答我:一日一人不止,總共至少有兩萬人。因此,他死人活人都見過許多,或許會曉得點什么?!庇谑?,我們制定了下一步的計劃,先看石碑,再找道士。

我們又從石橋上走回,沿了河朝公濟橋走,那碑亭已毀了一半,邊上已蓋一座新房。民工們老遠看見我們一群人奔他們而去,紛紛停了手里的活。碑上堆了木料,木料上又靠了幾架自行車,大家一齊奮力搬開木頭和車子,引得過路人都站住了腳,問我們究竟要做什么。石碑周圍都澄清了,然而碑上的銘刻已經(jīng)平復(fù),幾乎看不清一點。毛茸茸的寒雨飄進殘破的碑亭,不由地打起了寒噤。我們用冰冷的手摸索碑上的刻痕,粗糙的石面磨擦著手心,不給予半點啟發(fā)。我們眼看著灰心下來,拍盡了手心里的浮土,退出碑亭,掉頭要去找那位水陸皆通的道士,不料路邊卻出現(xiàn)了一個人。那是個瘦瘦長長的后生,大約三十多歲,穿了一身灰色的制服,推了一架自行車。他正要出門去辦事,卻看見公濟橋頭圍了一伙外鄉(xiāng)人,便湊攏來問道有什么事情,只聽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說道茹家溇里有人來尋根,他就對我們說,可以去問他的爹爹。他爹爹姓王,名叫王阿丑,今年七十九歲,身體卻很健,記性也好,茹家溇里的事情他全曉得。昨天剛巧從香爐峰燒香回來,還在山頂上住了一宿。聽了這話,我們便又重新回過頭去,進管墅村尋訪王阿丑了。這時我們的尋根已陷入混亂與無望,幾乎亂了方寸,有一人就問一人罷了。

王阿丑坐在一間破舊的小屋里的一張竹椅上,對我們的闖入并無驚異的表示,冷淡地望著我們,也不起身讓坐。而那屋里確也無從安坐我們這許多人,大家就站在地上,將他團團地圍起,彎下腰與他說話。他卻是耳聰目明,有問必答。問他:“茹繼衛(wèi)此人曉得吧,老公公?”他說“曉得的。”又問:“茹繼生此人也曉得吧,老公公?”他回答說:“那是茹繼衛(wèi)的阿哥?!?/p>

那少年又一次啟程了,從又一個茹家溇里頭出發(fā)。他掮了一串草鞋,懷揣兩吊大錢,走過那座拱橋,乘上一條烏蓬船。那是一個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河岸是金黃燦爛的一望無際,粉蝶兒飛舞著,船從顯赫的趙家祠堂下走過。這少年出身于一個小戶人家,世代箍桶,然而,他要去闖世界了。

“老公公,茹繼生是去了杭州吧?”我問王阿丑。王阿丑表示聽不懂我的上海口音,將眼睛望著別人,別人便用紹興話作了翻譯:“老公公,茹繼生是去了杭州吧?”

“茹繼生去了杭州,開一爿小小的箍桶店,后來,生意做大了,就同人合伙收繭,慢慢的,開起了一爿繭行?!?/p>

媽媽那里聽來的一鱗半爪全在此合上了,我想起杭州普安街上那座易了一百年主人的青磚小樓,一個老人踩著腳下松動的地板說道:

“這就是茹生記?!?/p>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老人半癟的嘴,他馬上就要說出一個神奇的童話。

他忽然很淘氣地笑了一下:“小時候,大人們對我們說,從前,茹家溇里有個茹繼生,很有出息的,小小年紀跑到杭州城,箍桶店開成了大繭行。”

那少年從此不箍桶了,擺脫了他們祖祖輩輩猶如宿命一般的生計。他很小的時候,就與他的父輩們一樣,腰里扎一根粗布汗巾,跨坐一條板凳,學著箍桶。漸漸的,他身前身后的磚地上,摞滿了箍得很結(jié)實的桶,散發(fā)出新鮮刨光的木板的苦甜的氣味。他的手應(yīng)當是很有力,很靈巧,布滿了堅硬的老繭。如同每一個熟練的圓木匠。當他的繭行第一日開張的時候,他放了上千響的炮仗,很多很多的大人和小孩,跑出門來捂著耳朵站得遠遠地看,炮仗炸飛的紅紙遍布了門前,看起來十分的興旺。他還要散發(fā)一些象征高升與團圓的發(fā)糕和糯米團,鄰里們則要說一些祝福與吉祥的話語。那一個夜晚要是一個天高氣爽的夜晚,一派平湖秋月的良宵美景。

我問道:“老公公,你有沒有看見過茹繼生,他長得什么樣子?”

他依然聽不懂我的話,矜持地不作答,等由旁人作了翻譯才說道:“我沒有生出來,茹繼生茹繼衛(wèi)就早早出去了。后來,每年的清明他們都要回家掃墓。回家的前幾日,就給仁婆婆寫封信。仁婆婆是他們的嬸娘,是個寡婦,沒有子女。仁婆婆接到信,就租了一只四明瓦大船,”說到此,他又解釋了一下關(guān)于明瓦大船,那是最正宗最高貴的烏篷船,有一明瓦,二明瓦,四明瓦便足見其氣派了?!叭势牌抛饬艘恢凰拿魍叽蟠腿バど轿黝^,錢塘江邊接客。那時候,村里也有人跟了仁婆婆一道去接客。我們小門小戶,從來不跟去的?!彼髀冻龉赂叩纳袂?。

于是我想到,那少年的理想實現(xiàn)了,然后他便回了家來。四明瓦的大船,排開水流,緩緩地莊嚴地前進。

“那墳是一般的墳,卻是個風水寶地,在湖塘鄉(xiāng)的次里大湖?!卑⒊罄瞎f。人們告訴我,那是個盛產(chǎn)楊梅的地方,每年六月間有那么二十天的光景,楊梅熟了,就好像一片歡騰的火焰。茹氏兄弟上墳期間,總要在茹家溇里住幾日,那時候,人們就會看見兩個又胖又長的男人在村道里走著,一個比另一個老相一些?!皦K頭恁大的,紹興人中間少見的。”阿丑公公說。

四明瓦大船在河道里,緩緩地莊嚴地前行。已是長衫馬褂的昔日的少年下得船來,走向他那平凡的祖墳,以最隆重最繁榮的香煙,祭奠與憑吊那祖祖輩輩箍桶的生涯。仁婆婆手里應(yīng)當攜一只紅木的六盒籃,一層一層的,每一層里放著最精致又實惠的酒菜,一樣一樣放在墳前。春風十分浩蕩。然后,就有雇來的農(nóng)民除草修墳。這時候,那成熟了的少年就背過身去,望著前方隱現(xiàn)的大河,遙想著當年他如何乘了一只小小的烏篷船,去到杭州。他很感慨地微笑著,心想那時日就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后來,他們帶了家小一起來掃墓。”阿丑公公說道。

“你記得茹繼生的老婆嗎,老公公?”我急切切地問他。

他回答說:“兩兄弟的老婆全是小腳伶仃的?!?/p>

“那么,茹繼生的兒子,您曾否見過,老公公?”

“我只十來歲,那兒子已有三十多,也是又長又胖,兩頰這里,”他點了點自己的臉頰,笑了一下,“紅堂堂的?!?/p>

不知為什么,經(jīng)他的描繪,那形象有些無恥似的。眾人們都很會心地笑了。

我想當那長成的少年在感慨的時候,他應(yīng)當是在草棵間捉蟋蟀,蟋蟀在草棵間靈活地穿行,終于沒有逃過他的富有經(jīng)驗的捕捉。而他捉住了又放了它去,因它是一只太平凡的蟋蟀。他笑嘻嘻地拍盡了手上的泥土,感到了肚饑,還有一點口渴。然后他們走了,在他們走后,六月到了,楊梅熟了。

“后來,那兒子不對了,”阿丑公公說,“把家敗得一塌糊涂?!?/p>

“后來,他有沒有回來掃墓?”我問。

“不回來的。”他連連搖頭,“這個人不回來的。”

據(jù)媽媽聽她的奶奶說,她祖父去世不久,家中庫房忽然起了一場無名的大火,然后,外公抵押了房子,闔家逃亡般地遷到上海天香里十三號。有人說,這火是繭行中人自己放的,因那庫房早已被偷的偷,押的押,空虛了。也有人說,這個放火的人就是茹生記的小老板,我的外公。

那身軀長大,兩頰紅潤的男人,縮成了老鼠般的,溜進了庫房,穿了一身麻衣,火種在他手上搖曳,于是,他的高大又萎縮的身影便投在了壁上。他不敢動彈,他稍一動作便會激起空曠的回聲。他便久久地站在那里,無法行動。故事在這里遇到了困難。

我問當那茹繼生死后,是否歸葬到了祖墳,因我想起媽媽的奶奶說過,要帶她去茹家溇給爺爺磕頭。阿丑公公斷然回答沒有,死在外面了,茹繼生的老婆也死在外面了,茹繼生的兒子跑了,那兒媳婦走了人家。

這不對,我糾正他,那兒媳婦,也就是我的外婆是死了,死在上海天香里十三號。

阿丑公公不認錯,依然說是走了人家,然后又嘟嘟噥噥道,那茹繼生人能吃苦,也精明,就是不會教養(yǎng)后輩。

那少年努力了一生之后,終于作了鳥獸散,散到天涯海角。然而,少年終究是將他的兒孫從箍桶的宿命里援引了出來,從那河流的盡頭援引了出來。而我萬萬不會想到,我原來是一個箍桶世代的子孫。我尚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弄堂里有人背了一圈圈的鐵絲走進,奇怪地吆喝著:“箍桶啊,箍桶?!倍沁汉仁窃缫崖牪灰娏恕?/p>

我在石橋下尋找著烏篷船,那烏篷船于我已有了歷史的意義。而當我們?nèi)ト钌鐚ふ夷俏蛔哂H戚的茹英姑,去核對關(guān)于茹繼生的最后一個問題,路過了柯橋。我不曾料到在這里會有這樣多的烏篷船,似乎紹興遺存下的所有的烏篷船全在柯橋集合了,萬舸爭流,齊向高高的拱橋底下駛過。河流兩岸是長長兩排木樓,木頭已經(jīng)發(fā)黑,留存著遙遠的記憶。每一艘烏蓬船頭坐了一個老人或者后生,雙手劃槳,兩腳同時躅著木槳,悠悠閑閑而來,身后還威風凜凜地插了一柄雨傘。我站在柯橋著名的拱橋頂上,烏篷船向我涌來,轉(zhuǎn)眼間到了身后,好像一起呼喚著我生命中隱藏的回憶。天蒙蒙地下著細雨,遠處的水泥機輪船嗚嗚地響著汽笛,像是時光河流的航標。

一個少年闖蕩杭州的故事講完了。唯一的問題就是關(guān)于那個狀元的事情。

八十歲的茹英姑以那種婦道人家的警惕面對我們的不期而至,而她對茹繼生已沒了記憶。茹繼生在她出生之前就出了遠門,給茹家溇留下一個發(fā)跡的榜樣。她尚記得茹繼衛(wèi),因抗戰(zhàn)時他曾回鄉(xiāng)避難七年,高高大大地走在田間,被小孩們叫作“大胖子”“大胖子”的。最后,他回杭州時,將一個名叫富定的后生一同帶了出去,因他看中富定人很敦厚,也很機靈。她也還記得昔日清明里風光招搖的上墳,仁婆婆租了一只四明瓦大船并往肖山西興錢塘江邊接客的情景歷歷在目。仁婆婆是在很后來死的,那時茹繼生早已死了,茹繼衛(wèi)回來辦的喪事,卻誤選了一個兇日下了葬,于是第二年,茹繼衛(wèi)的長子便在仁婆婆去世的時辰里死了。老太太說著這些,慢慢地放松下來,細細打量我,說我與那茹繼衛(wèi)的孫女兒有些像。那孫女兒是個醫(yī)生,在文化革命中喝農(nóng)藥自殺身亡,其子繼承了她的職業(yè),還成為這一個縣醫(yī)院的院長。然后,我們便問到了關(guān)于狀元的事情。她笑道:

“我也曾經(jīng)問過我的父親,為什么茹家不出一個狀元。我老爹爹說,我們箍桶的,腰里扎根汗巾,好比狀元的玉帶,跨下騎條長凳,好比狀元的白馬,把個狀元全應(yīng)掉了,祖祖輩輩是再不會出狀元了?!?/p>

這個傳說確是很有意義,在中國,手藝人是最不恥的行當,自然是與狀元無緣。而那少年的離鄉(xiāng)卻因此多了一種悲壯的意義,他乘了烏蓬船出發(fā)的時候,臉上應(yīng)有一種嚴峻的表情。這是這故事最后的一筆了。

可是在杭州昔日的“茹生記”中積善堂上,卻高懸了“狀元及第”的匾額,題字寫著茹棻。茹棻也確有其人,赫然銘記在京都森嚴的碑林之中。凄涼的靈前,則照耀著大紅燈籠融融的紅光。我便詢問,管墅的茹家溇與漓渚的茹家溇有無關(guān)聯(lián),回答是沒有。我再問這茹家是從何處遷來,回說從沒聽講從哪遷來,自古就在本地。聽她這么一說,我沒了主意,關(guān)于少年的故事里,只好留有了一個破綻。

我又想起了《通志·氏族略》中關(guān)于茹氏的來歷——“蠕蠕入中國為茹氏”。柔然是北方的一個古族,曾經(jīng)是北魏政權(quán)來自北方的主要威脅,經(jīng)過幾十年的慘慘烈烈,終于滅亡,融合于漠北的突厥與契丹部落,而后,蒙古政權(quán)興起。在紹興有“墮民”,也叫丐戶、丐丐。據(jù)康熙會稽縣志所記,其丐丐“四民(即士、農(nóng)、工、商)中居業(yè)不得占,彼所業(yè)民亦絕不冒之,四民中所籍,彼不得籍,彼所籍民亦絕不入,四民中即所常服彼亦不得服,彼所服蓋四民向號曰,是出于官特用以辱且別之者也?!标P(guān)于墮民的起源,有紛紜幾種,而我愿意選擇以下一種——朱元璋滅元后,將蒙古貴族貶為墮民。墮民主要分布在江蘇浙江,在浙江,紹興,諸暨,嵊縣,新昌,上虞各縣城鄉(xiāng)都有墮民寓居。我想到漓渚的茹家溇曾說自己是從諸暨和嵊縣過來。還有,在紹興鄉(xiāng)下,墮民的主要聚居處之一有馬山,恰恰馬山的那個茹家溇我們沒有去。聽舅舅們說,茹家人所操職業(yè),常常是唱戲和手工業(yè),這正是墮民們的行業(yè)。那么,我們會不會是墮民的后代,如若是墮民的后代,那么茹狀元又是什么人?暫且撇開茹狀元不說,循了這條線索返去,竟來到了茫茫的漠北。我收集著柔然的記載與傳說,可惜這記載與傳說少得可憐,這是一個沒有文字的馬背民族,僅有百年的飄泊與戰(zhàn)爭的生涯。我好像身處一個夢境,幾千年的歲月從我沉睡不醒的身軀內(nèi)穿行過去。種族與血液好像是一個不滅的火把,在沒有盡頭的生命長河里相傳,火光熊熊地照亮了今天,過去和將來則冥在黑暗之中,祖先們努力留給我們一點消息,暗示我們短促的生命,其實已走過了漫長的路途。即便是如我媽媽那樣一個作了鳥獸散的人家,她奶奶還會留下一個音訊:

“我要帶你去柯橋四十里茹家溇里磕頭。”

這音訊因為經(jīng)年月久有了謬誤,可卻指示了方向,使他們不至迷途。哪一年的清明,我們一定要去次里大湖上墳,四明瓦大船已成了古物,我們也許會乘坐一輛汽車。那墳地或許也早平掉,而當我們走后,六月到了,楊梅熟了。

一九八八年五月六日上海

作者:王安憶,1954年3月生于江蘇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縣,當代作家、文學家?,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復(fù)旦大學教授。著有小說《流水三十章》《長恨歌》《小鮑莊》,散文集《旅德的故事》《乘火車旅行》,文論集《空間在時間里流淌》《故事與講故事》等。

繪畫:The Channel at Gravelines, Evening,Georges Seurat 繪

【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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