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新鮮解讀】
杜甫為何把王昭君寫得驚天動地？
丁啟陣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圖畫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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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毫無疑問，在我國是超一流的歷史名人。但是，對普通人而言，她的名氣主要來自其美貌：她是我國人民約定俗成評選出來的數(shù)千年歷史上的“四大美女”之一，其他三位是西施、貂蟬、楊玉環(huán)（貴妃）；四則關(guān)于美貌的傳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王昭君因為出塞嫁給匈奴單于，占了“落雁”一則。
其實，在所謂“四大美女”中，王昭君有其獨特性。中文里形容頂級美女，有個成語，叫“傾國傾城”。所謂傾國傾城，就是坑害國家、城池。古代社會不像當(dāng)今世界，有選美比賽之類的活動。美女的產(chǎn)生，不是通過當(dāng)眾展示身體、才藝，由評審團(tuán)成員打分投票的方式，而是根據(jù)她們禍害對象大小的不同。漢朝李延年的詩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說的便是頂級美女的魅力和影響力。“四大美女”中，真實存在的西施、楊貴妃和文學(xué)作品中虛構(gòu)出來的貂蟬，都是因為坑害了國家而成名的——相比之下，貂蟬稍弱，只坑害了權(quán)傾朝野、尚未稱帝的董卓。西施坑害了吳國，楊貴妃坑害了李唐。王昭君，不但沒有坑害國家，反而擔(dān)當(dāng)了和親靖邊的使命，為漢朝和匈奴邊境的安寧做出了積極的貢獻(xiàn)。
王昭君躋身“四大美女”行列，不是因為傾國傾城，而是因為最大限度地?fù)軇恿巳藗兺閻烹[的心弦。請看下列詩句：
石崇《王明君辭》：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庾信《王昭君》：拭啼辭戚里，回顧望昭陽。
李白《王昭君》：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
駱賓王《王昭君》：金鈿明漢月，玉箸染胡塵。
王安石《王昭君》：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遠(yuǎn)離故土，永訣親人，下嫁異族，埋骨他鄉(xiāng)，只要遭遇其中一項，便足以令人一掬同情之淚，更何況王昭君是各項都占全了。此外再加上因為奸佞陷害（畫師丑化）、無法得到皇帝（漢元帝）的臨幸，這種“君臣無緣”的命運，正好跟失意的文人士大夫的懷才不遇性質(zhì)相同。因此，文人士大夫便普遍跟王昭君有同病相憐之情。王嗣奭說杜甫《詠懷古跡》“群山萬壑赴荊門”詩，就揭示了這層關(guān)系：“因昭君村而悲其人。昭有國色，而入宮見妒；公亦國士，而入朝見嫉，正相似也，悲昭以自悲也。”國色、國士，同是人間坎壈者，天涯淪落人。
有意思的是，王安石有意唱一支反調(diào)：王昭君既然不為漢元帝所了解，主動請纓，下嫁懂得賞識自己的匈奴單于，不失為一樁快樂的事情，“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但是，他仍然為王昭君死葬異鄉(xiāng)草原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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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杜甫這首詩的評價，并非眾口一詞的贊揚。褒貶皆有，而以褒揚為主。
胡震亨對一二句，用“群山萬壑赴荊門”一句開頭，烘托王昭君的出生地，表示不滿。他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dāng)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币馑际牵@樣的烘托并不恰當(dāng)。
瞿佑《詩話》最推崇白居易的《王昭君》詩：“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闭J(rèn)為白居易的詩，“不言怨恨，而惓惓舊主之恩”，遠(yuǎn)勝所有“敘其離別怨恨”的同類題材詩歌。實際上，也等于否定了杜甫的《詠懷古跡》關(guān)于王昭君這一首。杜甫這一首詩，雖然表面上沒有議論詞句，但實際上是充滿怨恨的?！肚俨佟罚骸罢丫谛倥薜凼疾灰娪?，乃作怨思之歌，后人名為《昭君怨》。”楊倫說，《詠懷古跡五首》都是“借古跡以詠懷”，其中關(guān)于王昭君這首，也是“為高才不遇寄慨”。浦起龍《讀杜心解》說得更加明白：““‘一去’，‘怨恨’之始也。‘獨留’‘怨恨’之所結(jié)也?！畧D畫識面’，生前失寵之‘怨恨’可知；‘環(huán)佩魂歸’死后無所依之‘怨恨’何極！”仇兆鰲引朱瀚：“起處，見鐘靈毓秀而出佳人，有幾許珍惜。結(jié)處，言托身絕域而作胡語，含許多悲憤?！本褪钦f，他們都認(rèn)為，杜甫詩中充滿了怨恨之情。
自然，更多的人是對杜甫這首詩的推崇。請看：
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古今詠昭君無出其右。
愛新覺羅·弘歷（乾隆皇帝）《唐宋詩醇》：破空而來，文勢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詠明妃者，此首第一，歐陽修、王安石詩猶落第二乘。
宋宗元《網(wǎng)師園唐詩箋》：奔騰而來，悲壯渾成，安得不推絕唱！
仇兆鰲引陶開虞：此詩風(fēng)流搖曳，杜詩之極有韻致者。
至于第一二句詩，夸贊的人也不少。劉辰翁《唐詩品匯》稱贊第一句“起得磊落”，吳瞻泰《杜詩提要》：“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chǎn)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楊倫：“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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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第三句“圖畫省識春風(fēng)面”，用的是《西京雜記》所記載的故事：元帝后宮人數(shù)眾多，無法一一了解。因此，讓畫師畫了妃子們的相貌，然后按圖選召寵幸。宮女們?yōu)榱说玫奖换实蹖櫺业臋C(jī)會，紛紛賄賂畫師，讓他們把自己畫得好看一些。王昭君自恃相貌出眾，偏不賄賂畫師。畫師于是故意丑化昭君，昭君因此見不到元帝。匈奴單于來朝，求美人為閼氏（匈奴皇后）。元帝便將昭君許配給匈奴單于。昭君臨去時，元帝召見，發(fā)現(xiàn)其美貌乃是后宮第一，心里非常后悔。但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匈奴人，無法當(dāng)眾悔改。只好回頭徹查其事，相關(guān)畫師（毛延壽，一說韓延壽）被斬首示眾。
《西京雜記》的記載，可能是民間傳聞，或者文人的再創(chuàng)作，總之不是歷史的事實。
《漢書》、《后漢書》都沒有關(guān)于宮廷畫師受賄舞弊的說法。《漢書》只說竟寧元年（前33），呼韓邪到漢朝，表示愿意跟漢朝和親，做漢朝皇帝的女婿。漢元帝于是便將王昭君許配給他。到了《后漢書》中，有所不同：王昭君被召為宮女后，長久沒能得到臨幸，心中積累了怨恨，因而通過掖庭令（掌后宮貴人采女事，多有宦官擔(dān)任），主動要求下嫁匈奴單于。臨行的時候，朝廷舉行盛大儀式。漢元帝看到王昭君的美貌（豐容靚飾，孤影徘徊），后悔不已。只是因為不敢失信于匈奴，這才沒有收回成命。
幾種文獻(xiàn)記載有出入，其中不乏演繹、創(chuàng)作乃至張冠李戴的的成分。有些關(guān)于昭君的情節(jié)，其實是烏孫公主的經(jīng)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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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這首作于大歷元年（766）的詩歌的好處，前人已經(jīng)說到了一些。概括起來，大概有如下幾點：氣勢強(qiáng)大，悲壯渾成，富有韻味，感慨含蓄（楊倫引李子德語：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等。與此同時，若干詞語的照應(yīng)、關(guān)聯(lián)，也是匠心獨運的。
但是，這首詩的一個重要藝術(shù)手法，古人感覺到了，“搖曳”、“韻致”之類，多少沾點兒邊，但都沒能明白準(zhǔn)確地說出來。到了二十世紀(jì)，擅長格律詩寫作的郁達(dá)夫這才較為明確地把它說了出來：詩句境界忽大忽小的變化。分析起來，大致如下：
群山萬壑赴荊門——大景觀，自然景物
生長明妃尚有村——小景觀，人間建筑
一去紫臺連朔漠——大景觀，生前行程
獨留青冢向黃昏——小景觀，死后止處
圖畫省識春風(fēng)面——婉轉(zhuǎn)，離開原因
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怨恨，歸來無望
千載琵琶作胡語——宏觀歷史，穿越時空
分明怨恨曲中論——微觀心情，曲中怨恨
其實，這就是上個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風(fēng)靡歐美文學(xué)評論界的“新批評派”所說的語言的“張力”。除了五六句，其他各聯(lián)都是上句宏大，下句微小，一大一小、一動一靜、忽大忽小、忽動忽靜之間，相互擠壓，產(chǎn)生“1+1”遠(yuǎn)大于2的語義，使得讀者在閱讀時，明顯感到其中有莫可名狀的力量，進(jìn)而感到壓迫，緊張，感動，震撼。
整首詩，前半部分宏大，后半部分微小，構(gòu)成倒置金字塔的造型。這種手法，杜甫運用較多。像這首《詠懷古跡》，聯(lián)內(nèi)兩句構(gòu)成倒置金字塔造型的手法，似乎并不多見。
2017-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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