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聽傅聰隨想(2006)
夏夜微風(fēng),又是獨自一人,拿出傅聰?shù)男ぐ钜骨鶦D來聽,心潮起伏。老先生曾說真正的肖邦靈魂非常熱情,也有很深的悲哀,正如李后主的詞,充滿故國情懷,充滿離愁別恨。想到“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又如“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庇眠@些意境深遠(yuǎn)的詞句來與肖邦的音樂對讀的確很有意思。
思緒萬千,不禁又想到今年四月在音樂廳欣賞老先生演奏時的情景,那場音樂會回來后很激動,直到凌晨都無法入睡。后來翻《傅雷家書》才知道,傅聰當(dāng)年聽完李赫特的音樂會后也曾激動得睡不著覺。
音樂聲響起,傅聰立即通過海頓的奏鳴曲為聽眾營造出一個“太虛幻境”,由于對海頓并不熟悉,我聽的時候時而想到巴赫的靜謐,時而又想到莫扎特的靈動,時而竟然有貝多芬的悲壯感覺。這似乎也并非慣常聽到的那種清淡平和的“古典主義”風(fēng)格,意境異常豐富。首樂章抑揚頓挫,偶有奇險,次樂章一詠三嘆,情緒隨音色多變,到末樂章終于回歸古典,整首聽來又覺得清朗自然,而留有真味,一如陶潛的詩句。
下半場全是傅聰賴以成名的肖邦作品,有馬祖卡、敘事曲等,他的節(jié)奏和韻味十分獨特,可又被譽為“比波蘭人還要波蘭”。其中有一首左手連續(xù)低音,右手叮叮鈴鈴地唱出一段極美的歌,那音色使人感覺像是走在皚皚積雪滿蓋而將融的樹林里,路過正解凍的小溪,岸沿一排排冰柱正在往河里不停滴著水晶般的水滴……隨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音符而“俱懷逸興壯思飛”,什么版本呀,錯音呀,技術(shù)呀,甚至此刻彈奏的是哪首熟悉或陌生的曲子,都不用管了,能這樣沉溺于老先生所營造的音樂之中,實在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珍貴體驗,偶爾睜開眼睛,恍如穿越時空隧道回來,只見老先生依然搖頭晃腦著彈奏,也沉浸在自己的創(chuàng)造之中。
傅聰演奏肖邦升c小調(diào)夜曲
在狂潮般的掌聲后,恍惚聽到那首曾在波蘭斯基的電影《鋼琴家》中用過的夜曲作為加演響起。琴聲如訴,此刻各種影像重重疊疊縈繞腦際:鋼琴家在戰(zhàn)爭廢墟中演奏肖邦、少年負(fù)氣出走、家書篇篇訴衷曲、滿紙赤子之心、書架上那一長排《譯文集》,四十年前的永訣,七九年追悼會那張照片中的照片、老先生抖動的身子和長長的壽眉,還有那副不離手的黑手套……從巴爾扎克、羅曼羅蘭,到肖邦、莫扎特、海頓,傅雷、傅聰這兩代人在浸潤和傳播西方文化的過程中,又都沉淀著東方的底蘊,想到《望七了》中白巖松曾問:“您現(xiàn)在平靜了?”傅聰回答說:“我從來就沒有平靜過,從來沒有?!币灿腥嗽浴拔娜说陌凉呛蜕谋椤眮碓u說其演奏,在這熟悉的旋律,難以忘懷的種種畫面中,四十年生死兩茫茫,只感到自己的視線逐漸模糊……
傅雷、朱梅馥與傅聰
傅聰與傅敏,1979年補開的傅雷追悼會。1966年傅雷夫婦在被野蠻批斗后含冤自盡
從海頓的清朗舒展,到莫扎特的世象萬千,再到肖邦的至情至性,這場音樂會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旅程”,七十多歲的傅老先生指尖依然飽含深情,字字珠璣。每次曲罷,還在那境中未緩過神來,新曲又已開始,如同饑腸轆轆的老饕,眼看著一道道精致絕倫的佳肴飛速上來只能深憾來不及細(xì)細(xì)回味,又如同初次誦讀太白詩篇清照詞句,兀自難舍那前一句,轉(zhuǎn)眼又新來一句……
盡管傅老先生經(jīng)常把舒伯特比作陶淵明,但我感到這個境界在當(dāng)晚的海頓奏鳴曲上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海頓這種幽默開懷的情趣、人生與自然物我相容的超脫境界,大概也正是經(jīng)過歲月歷練后大師心曲的自況吧。有人覺得海頓、莫扎特似乎都并不是這樣的,其實當(dāng)藝術(shù)臻入化境之時,又有什么“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呢?
這是我第一次現(xiàn)場聆聽傅聰?shù)囊魳窌@種種無論如何從唱片中無法體會到的從現(xiàn)場感受到的體驗至今還在縈繞,早已不只繞梁三日了。夏夜的天空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雨的洗禮后顯得格外疏朗,蟬鳴隨微風(fēng)而至,唱片里的聲音總不及現(xiàn)場真切,聽朋友說十月份老先生又將上演莫扎特的鋼琴協(xié)奏曲,遙想那時秋季的天空應(yīng)該會更加高遠(yuǎn)深邃吧。
這個“肖邦之夜”是由一位名叫傅聰?shù)闹袊撉偌遗e辦的。我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對于他的年齡、教育背景和生平,我一無所知。我對好的電臺節(jié)目感興趣,肖邦迷人的旋律更是理所當(dāng)然的吸引我,因為肖邦是我的少年之愛。而這次,偏偏由一位中國鋼琴家演奏。
他彈得太好了,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之前我聽過許多鋼琴大師彈奏肖邦,如年邁的巴德里夫斯基(Paderewski), 神童卡沙爾斯基(Raoul Koschalski), 菲舍爾(von Edwin Fischer), 利巴蒂(Lipatti), 科爾托(Cortot),他們各具特色。他們有的沉著準(zhǔn)確,有的略帶憂傷,有的充滿活力,或喜怒無常,或任意發(fā)揮,一會兒注重聲音刺激,一會兒強調(diào)節(jié)奏不同,一會兒虔誠輕狂,一會兒怯懦虛榮。這些表現(xiàn)方式都很動聽,但少有符合我心目中的肖邦。我認(rèn)為彈奏肖邦的理想方式,一定得像肖邦本人在演奏一樣。也許與這種理想方式較為接近的是André Gide彈奏的幾首敘事曲,André Gide一生都積極地為成為肖邦鋼琴家而努力。
但是,只消短短幾分鐘時間,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國鋼琴家已贏得了我的尊重,繼而是由衷的激賞。不得不承認(rèn),作為演奏的前提條件,傅聰技法的確表現(xiàn)得完美無瑕,這來自中國人特有的耐力和自信,他無懈可擊的技巧可與科爾托(Cortot)或魯賓斯坦(Rubinstein)相媲美;但是,我所聽到的不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肖邦,真正的肖邦。這令我想起華沙及巴黎的肖邦,海涅和年輕的李斯特所處的巴黎。我可以感受到紫羅蘭的芬芳,馬略卡島(Mallorca)的甘霖,以及藝術(shù)沙龍的氣息,憂郁傷感,高雅別致。音樂韻律中的節(jié)奏、微妙以及活力的充盈,全都表達(dá)得淋漓盡致。這真是一個奇跡。
我很想親眼觀賞這位才華橫溢的中國鋼琴家。也許他的動作、他的面部表情可以解答我在電臺播放結(jié)束后產(chǎn)生的疑問。這位極具天賦的的鋼琴家到底是從內(nèi)心深處領(lǐng)悟了音樂中的歐洲、波蘭、巴黎、傷感及疑惑,還是他有一位導(dǎo)師、同事、大師或榜樣,令他摹仿他們的演奏方式直至細(xì)微之處,達(dá)到惟妙惟肖? 我想再次聆聽他彈奏同樣的曲目,不同的日子,不止一次地聆聽。我敢肯定傅聰是位真正的音樂家,是黃金,他每次的彈奏時的發(fā)揮,即使是細(xì)微之處,仍然會有一種耳目一新、獨一無二、充滿個性的特征,而不是一張再次播放的優(yōu)美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