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在網(wǎng)上下了《金瓶梅》，偷偷看過一點，錯字不少，截了幾段性文字看看，活色生香。
那時看得我頭上冒虛汗，心里崩崩跳，總感覺背后有人偷窺自己，趕快刪了，還心虛地左右看看，看看空氣中是否有質(zhì)疑的眼光。
年少讀紅樓，往往無視其宗旨是勸誡世人：“善哉善哉，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有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倒頭一夢，萬境歸空......”
只一味在《紅樓夢》中的少年情愫里纏綿沉溺，見了林妹妹和寶哥哥就一遍遍看，見了別人就心生厭煩，快速翻過。
而今，再看《金瓶梅》，早已沒有從前的犯罪感，那些香艷的文字，已經(jīng)令我懷疑這種文字在這個時代還具備其激發(fā)本能的作用嗎？
AV片，春宮圖，動不動就春色滿園的歐洲藝術(shù)電影，直接對眼球造成的刺激都已令人有些麻木，何況這樣古典的文字，需要細讀，還需要想象。
讀《金瓶梅》，對我這個年齡是最合適的。道光、光緒年間的《金瓶梅》批點者文龍感慨：“天下確有此等人，確有此等事，且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勝浩嘆哉！”
這書讀下來，終覺這人世間被無形的欲望所困，人人如同戴著鐐銬起舞，心生憐憫。
終覺得因果分明，朗朗不虛，心生敬畏。
再讀紅樓，對于“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竟有了切膚之痛。
寫這篇文章是看到美篇的作者風(fēng)清揚老師在連載他的品讀金瓶梅，他讀得細致，個個人物分析，還做讀書筆記，令我這自詡讀書人的讀書人汗顏。
起了興致，也寫一篇表達我一直很懷疑的問題——武松武松，你真沒對潘金蓮動過心嗎？
《金瓶梅》從《水滸傳》中武松和潘金蓮的故事開始，卻更細膩，更符合常人的思維和心理變化。
在《水滸傳》中，武松就是個柳下惠式的草莽英雄——坐懷不亂，替天行道?！端疂G傳》的江湖義氣真的是江湖式的不計后果，且看李逵：“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地，血流成渠”
這種江湖的魯莽和殘酷，在《金瓶梅》中有了細致的描述：
迎兒是武大郎與亡妻的女兒，武松殺已被西門慶趕回家的潘金蓮時，就當(dāng)著迎兒的面“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扢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yǎng)在靈前”
迎兒講：“叔叔，我也害怕”。
武松答：“孩兒，我顧不得你了”。
接著又去追殺王婆的兒子，未果，便卷走王婆家的財物，自己跑了，全不顧迎兒在巨大的創(chuàng)傷的下如何生存。
潘金蓮出身小戶人家，自幼送到張大戶家做使女，小腳纏得好，習(xí)學(xué)彈唱，描眉畫眼，伶俐作態(tài)。
攀上富貴人家，是她從小受的教育，從這個角度來說，她是個“有理想有抱負(fù)有決心”的“三有”女青年。
若說她淫，這個“淫”不僅是她的本能，也被她所受的教育更加強化。
遇到武松反而和自小的教育無關(guān)，武松是個俊美的男子漢，卻不是個什么富貴人。愛上武松，純粹是她的本能，是女人天性對美好愛情的向往。
特別是無奈之下和武大郎這樣一個形貌丑陋，資質(zhì)愚蠢，不解風(fēng)情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時，乍見武松，完全是黑暗中透過來的陽光，絕望中扔過來的一根救命稻草。
潘金蓮初見武松，便要他到屋里來住，也方便生活。三人在一起喝酒，潘金蓮?fù)耆珶o視武大，一雙眼只看著武松身上。
書里寫武松的反應(yīng)：“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也就是說武松明明已經(jīng)感覺到潘金蓮火辣的眼神，然而有趣的是，他離開時說：“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
要說《金瓶梅》是奇書，就在于這種寫實到你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和人性，武松是真不知潘金蓮的意思嗎，是真的沒有動心嗎？何以低頭錯過眼神，何以速速搬行李，恐誤了今夕何夕。
人性中有這樣一面，就在于有些東西如果不說出來，就可以讓其合理存在。
例如現(xiàn)在流行的“紅顏知己”“藍顏知己”，往往是曖昧的警戒線，踏前一步就是出軌，后退一步就是心安理得。
當(dāng)潘金蓮得寸進尺，言語身體都開始挑逗時，就如同曖昧過了警戒線，武松的江湖男兒義氣占了絕對上風(fēng)，開始痛斥：
“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
“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髪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fēng)俗傷人倫的豬狗！”
另外我們看武大郎是不是非死不可。
事實上當(dāng)年潘金蓮被張大戶收了房，因正妻的妒忌，便將她嫁給武大郎，同住在張大戶家里。
張大戶因為潘金蓮鬧得腎虧，不久便沒了性命，兩人也被張大戶的正妻趕出來了。
這個過程張大戶從來沒有瞞過武大郎，可見武大郎是明知天上掉下個美妻的緣故，不過視而不見，相安無事。
男人心甘情愿讓老婆做有權(quán)勢男人的情婦，古今中外，古往今來，并不罕見。
然妻子與西門慶的私通何以要撕破了臉？
鄆哥受了王婆的氣，去跟武大揭穿這件事，人要臉樹要皮，武大再不濟，這最后的尊嚴(yán)還是要的。
紅杏出墻的事大家看看保持沉默，外人偶爾私下嚼嚼舌根，世界也能相安，偏要當(dāng)事人鬧將起來，那就不得不出人命。
更何況西門慶和潘金蓮面對武松這樣的江湖壯士，為了自己的命，武大不得不死。
此文并非為潘金蓮翻案，她的淫蕩、妒忌、心狠手辣固然和出生有關(guān)，但畢竟是自作孽不可活。
此文是感嘆《金瓶梅》這本千古奇書，隨筆將人性寫來，卻筆筆都透骨徹心。
年輕時，以為英雄就是英雄，無私就是無私，正義就是白璧無瑕。
看到英雄的故事，心血澎湃，心生向往，卻在歲月中一步步開始自我懷疑，懷疑自己是個永遠和英雄咫尺天涯的平庸凡夫，既是彼岸之人，與我何干？
問武松這個問題，長長松了口氣，因為人性有普遍性的東西。
除了殺人放火奸淫掠奪貪官污吏外，誰現(xiàn)在再跟我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簡直要如莊子在《逍遙游》中寫的許由，聽到污耳的話，趕快去河邊洗耳。
最后以弄珠客的序結(jié)尾：“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