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處機思想中的儒家傾向
顏炳罡
一、由道家到道教:仁義道德由非法向合法的回歸
先秦道家為了強化自身的學(xué)術(shù)特征,彰顯與儒、墨思想的不同,菲薄仁義,蔑視忠孝,認(rèn)為仁義道德是道之淪落,是對自然的破壞,是對人性的束制與踐踏,因而,道家開山祖老子大膽指斥仁義忠孝,莊子發(fā)出了“無以人滅天”(《莊子·秋水》)的呼吁,要求人們返真歸樸,回歸本然的狀態(tài)即道的狀態(tài)。這種對仁義忠孝異化的批判實質(zhì)上是對仁義忠孝合法性的否定。儒家,無論是原始儒家,還是后來的一切樣式或形態(tài)的儒家,大都“留意于仁義之際”,以道德為首出,認(rèn)為仁義道德作為維護人間秩序的基本規(guī)范,既是維護社會正常運作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同時又是人逆而成賢的起點,從而主張仁義道德具有先在的合理性和天然的合法性。魏晉玄學(xué),作為一種新道家,將如何處理道德的基本原則與人的天然本性之關(guān)系視為中心議題,即所謂“名教與自然”之爭。玄學(xué)與原始道家不同,他們不再否定仁義道德的合法性,而是努力為它的合法性辯護,郭象的“名教即自然”在理論的解說上最通透圓融,從而為這場曠日持久的討論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名教即自然”是對以老莊為代表的原始道家思想的顛覆性否定。從“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的序列來看,“名教即自然”,邏輯地導(dǎo)出“道法名教”的結(jié)論。誠然,從自然即道、道即自然的角度講,道法自然即道自法,名教即自然也意味著名教即道,這種對倫理綱常的辯護可謂高深而玄遠(yuǎn),言儒者欲言而不能言。由此可以看出,原始道家極力彰顯儒道之不同,而新道家則極力彌合儒道之異,實現(xiàn)儒道會通與合一。
道教與道家不同,從其創(chuàng)始起,對倫理綱常就持肯定態(tài)度。如果說“家”意在彰顯學(xué)說體系的本質(zhì)特征的話,那么,“教”旨在開顯教理的普適性。作為教,無論是什么教,都意在勸人從事道德的實踐,從這個意義說“天下無二道,圣人無兩心”。(《荀子·解蔽》)然而勸人為善去惡的方式、方法不同,從而“教有教相”即教顯示出教之特殊相,教之特殊相使教分為不同的形態(tài),如佛教、如道教、如基督教等等。就道教而言,它不再刻意追求與儒教的不同,而是努力將儒家的觀念、思想融入自己的思想系統(tǒng)之中,以豐富和完善自己的理論體系。從《太平經(jīng)》到《老子想爾注》再到《抱樸子》,無不如此。道教將道德仁義的修為當(dāng)作成仙、成功的必要條件,認(rèn)為求仙當(dāng)以忠孝和順仁義為本,德行不修,不能長生。而全真教將道教這一面相發(fā)揮到極致,其創(chuàng)始人王重陽出自儒門,對儒家經(jīng)典相當(dāng)稔熟,對忠孝的推崇與儒生幾乎別無二致,他要求信眾“宗祖靈祠祭饗”,“常行孝以序思量”,追求“與六親合睦,朋友圓方。”(《重陽全真集》卷三)
王重陽的這一思想為丘處機所繼承,且多有開拓。王重陽死后,馬鈺、譚處端、劉處玄、與丘處機先后掌教,尹志平《北游語錄》概括劉處玄與丘處機掌教特征時曾說,劉處玄“無為有為相半”,至丘處機則“有為十之九,無為雖有其一,猶存而勿用焉?!比绻@里所說“有為”代表了儒家的價值追求,“無為”代表了道家的價值追求的話,那么,說丘處機是位踐履上的儒者也不為過。
二、從天生角度看丘處機思想的儒家傾向
道生還是天生,這是道家與儒家在宇宙發(fā)生論的根本分歧。在道家,道是道家的根源概念,道在天地之先,它生天生地,生萬物?!暗郎唬簧?,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第四十章)無即是道,有生于無即有生于道。而儒家認(rèn)為,天是根源范疇,所謂“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中庸》)“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天地之大德曰生”。(《易傳》)“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荀子》)在道生,還是天生問題上,丘處機明確表示:“皇天生萬類,萬類屬皇天。何事縱陵虐,不教生命全?!保ā洞懴肪碇模?/font>
萬物是皇天所生,一切土石山河,飛潛動植,都是皇天統(tǒng)屬,顯然,丘處機在這里沒有堅持道家的道生說,而堅持儒家的天生說。從這個意義,丘處機的思想表現(xiàn)出更多的儒家色彩。
又說:“天地本太空一氣,靜極則動,變而為二,輕清向上,為陽,為天;重濁向下,為陰為地。既分而為二,亦不能靜。因天氣先動,降下以合地氣,至極復(fù)升。地氣本不升,因天氣混合,引帶而上,至極復(fù)降。上下相須不已,化生萬物。天化日、月、星辰,地化河、海、山岳,次第而萬物生。”(《大丹直指》卷上)
這是對《易傳》“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的具體描述,也可以視為對荀子“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的具體說明。這種宇宙衍生論在金元時代與北宋乃至南宋的理學(xué)家相比,理論層次雖然說不上精微和玄遠(yuǎn),然而由此可以看出丘處機與宋代理學(xué)家在宇宙論上并無二致。
當(dāng)然,全真教主張三教合一,歸宗為道教,否認(rèn)道家宇宙衍生論對丘處機的影響既不現(xiàn)實,也不可能的?!缎L(fēng)慶會錄》記載丘處機言:“夫道生天育地,日月星辰鬼神人物皆從道生。人止知天大,不知道之大也。余生平棄親出家,唯學(xué)此耳。道生,天地開闢,而生人焉?!憋@然,丘處機在天生前面加上了道生,將道放在更根源的意義上。不過,這種道生觀在丘處機那里并不多見,而且這條材料并非出自他本人之手,而是出于他人之轉(zhuǎn)述,當(dāng)然沒有丘處機本人自著的東西可信。當(dāng)然天生與道生在丘處機那里并不矛盾,在一般意義上,他談天生,但在偶爾的場合,他也談道生,天生與道生并存,說明丘處機是儒道兼綜的人物。
有證據(jù)顯示,丘處機所理解的天,不是道家的自然之天,而是儒家的命運、義理之天。丘處機居登州期間,金廷賜他自然應(yīng)化弘教大師稱號,命東平王庭玉護送他至汴京。他以“天道運行,無敢違也”拒絕,南宋陷山東,宋主遣使來召,亦不應(yīng)召。非不起也,聘非其人也,待天時也。當(dāng)有人強使他起時,他說:“我之行止,天也,非若輩所及知,當(dāng)有留不住時去也。”(《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蒙古崛起西北,他審時度勢,認(rèn)為“西北天命所與,他日必當(dāng)一往,生靈庶可相援”(《道家金石略·全真第五代宗師長真演道主教真人內(nèi)傳》)成吉思汗自奈蠻國遣近使劉仲祿赍詔請,他不顧年邁體衰,毅然率十八高徒西行。丘處機對天道、天命的理解是儒家的,他與成吉思汗初次對話是最好的說明:“上勞之曰:‘他國征聘,皆不應(yīng)。今遠(yuǎn)逾萬里而來,朕甚嘉焉?!瘜υ唬骸揭霸t而赴者,天也。’”(《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這里所謂的天與孟子的“吾之不遇魯侯,天也”意義基本相同,孟子說:“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杉己股仙酱颢C,射一大豕,馬踣失馭,豕傍立不敢前。丘處機乘機進諫:“天道好生。今圣壽已高,宜少出獵。墜馬,天戒也。豕傍立不敢前,天護之也?!保ā堕L春真人西游記》卷下)天道好生、天戒、天護之說,自然讓人想到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
天在丘處機的思想中占有了十分重要的位置,這種地位是“道”所無法比擬的。有趣的是,他作為全真教的一代宗師,他解釋宇宙人生之理的客觀依據(jù)不是道,而是天,決定他行止的背后命令也不是道,而是天,而他對天的理解多取法孟子,其心志由此可見。
三、從天人關(guān)系的角度看丘處機思想的儒家傾向
丘處機的天,不僅是命運之天,還有主宰之天,人格神之天的意義。在他那里,天不是無情的、純自然的,相反天充滿感情。如果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第五章)代表了道家基本價值取向話,那么,顯然,丘處機的天不是道家的,而是儒家的。儒家認(rèn)為天地是有感情,有德性的存在,天是一切存在的根據(jù),同樣也是人的德性存在的根據(jù)。
胡光謙稱丘處機“明天人之際,助圣賢之教,亦可與日月爭懸?!保ā洞懴ば颉罚懊魈烊酥H,助圣賢之教”,可謂丘處機思想的歸宿和落腳點。在天人關(guān)系上,丘處機在重天的同時,但他更重人。他說:“六合之中萬物生,人于萬物最高明”。(《磻溪集》卷之一)又說:“萬靈中,人最貴。超群化,數(shù)屬三才品位?!保ā洞懴肪碇疤斓刂藶橘F。是故,人身難得。如麟之角。萬物紛然,如牛之毛?!保ā缎L(fēng)慶會錄》)依莊子,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物自貴而相賤,物無貴賤是道家的基本觀念,故“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疤斓刂?,人為貴”,這是儒家最基本的觀念。正是在肯定“天地之生,人為貴”的意義上,儒家認(rèn)為誠者,天道也,誠之者,人道也。只有人才能與天地并立而三,也只有人,才能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法天效地,上下與天地合流,實現(xiàn)與天合一。故天之高明之德,地之博厚之德,通過人來實現(xiàn),即天人合德,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丘處機思想受儒家影響之深。
正是在“天地之生,人為貴”這一基本原則下,丘處機面對民生凋弊,饑荒遍野,瘟疫流行,人民死亡枕藉,不是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相反,他以悲天憫人之情懷,發(fā)無限感嘆:“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yīng),一物細(xì)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fù)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保ā洞懴肪碇Π傩湛嚯y的無限同情和由這種同情而噴發(fā)出的對天的怨恨,躍然紙上,讀來令人蕩氣回腸,感之慨之。在丘處機,百姓不是芻狗,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民,萬民之苦勝我苦,我苦萬靈之所苦,吉兇與萬民憂,可謂“圣之任者”也。這種人溺己溺,人饑己饑的情懷,正是孔孟開啟的儒家情懷。從丘處機“仰天大叫天不應(yīng)”吼聲中,我們品味到一位儒者對人間的關(guān)注,對人的價值、尊嚴(yán)的尊重。當(dāng)然,我們不能由丘處機對蒼天的“怨恨”而斷言他對天不信、不敬,相反,正映襯出他對天地之德的誠信。“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是何因?!保ㄍ希μ斓脑?、恨、疑、惑,恰恰說明他信天、愛天、畏天、敬天直至奉天。天,你造化了萬靈,然而萬靈正受苦,不由讓人仰天大叫,爾胡為不救?丘處機是位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肝膽的儒者,山河破碎,生民流離,尸橫遍野的局面,他看不下去:“夾道橫尸人掩鼻,溺溪長耳我傷情。十年萬里干戈動,早晚回軍定太平。”(《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痛今人生,難逃物化,怎得游仙域。超凡入圣,在乎身外身易。”(《磻溪集》卷之五)這正是他的心境,他的抱負(fù),他的胸懷和氣量,正因如此,他才積極全力投入到社會政治活動之中,以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天下太平?!笆窨の饔稳?,函關(guān)東別時。群胡皆稽首,大道復(fù)開基?!保ā堕L春真人西游記》卷上)“當(dāng)年發(fā)軔海邊城,海上干戈尚未平。道德欲興千里外,風(fēng)塵不憚九夷行。”(同上)
丘處機生活在金元交替時代,長期的爭戰(zhàn),造成土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正是“年年此際殺生多,造業(yè)彌天不奈何?!彼释推?,期盼老百姓安居樂業(yè)。他將天下再度實現(xiàn)太平的希望寄予成吉思汗。而元朝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苦難的結(jié)束,他從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歡欣?!耙黄骞馊f里開,無分茅屋與樓臺。家家盡得閑吟賞,更有清風(fēng)助我哉!”“圣主登基萬民安,仁風(fēng)滅殺自朝端。邦君士庶皆修德,好放蟾光與眾看?!保ā洞懴肪碇υ唤y(tǒng)天下,歡欣喜悅,溢于言表!
丘處機“明于天人之際”,也許不僅僅體現(xiàn)在理論上的“明”,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實踐上的“明”。他雖身處窮鄉(xiāng)僻野,然而對各方政治力量的分析和歷史走向的審視則洞若觀火。天,體現(xiàn)在歷史領(lǐng)域,就是無可奈何的、不為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歷史必然性和客觀規(guī)律,“莫之為而為者,天也”(《孟子·萬章上》)金聘不往,宋征不起,不畏遠(yuǎn)途,遠(yuǎn)涉流沙,可畏知天。丘處機以其大仁、大義和大勇,征服了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在中國歷史上寫下了光輝一筆,成為歷代稱頌的人物。
四、從其他方面看丘處機思想的儒家傾向
丘處機作為全真道的一代宗師,一位踐履上的儒者,他對儒家思想有多方面認(rèn)同。下面再從三個方面作以簡單的說明:
(一)丘處機與中庸之道。丘處機深受孔子中道思想的影響,他反對走極端,肯定孔子的過猶不及。他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太過不及俱失中。道貫三乘玄莫測,中包萬有體無窮?!保ā洞懴肪碇唬┮魂幰魂栔^道出自《易傳·系辭》,“太過不及俱失中”出自《論語》:“子貢問曰:‘師與商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唬骸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保ā额仠Y》)過,超過中,不及,是達(dá)不到中,中不是中間,而是標(biāo)準(zhǔn),是度,是適中,是恰到好處。中道、中行、中庸、時中異名而同實,都是儒家處理問題的基本方法,也是其道德修為的基本方法。在丘處機看來,太過不及都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即不符合中道精神,而“中”即道,即一陰一陽之道。這首哲理詩乍一看,暢曉明白,然而,細(xì)深究,其中卻藏有玄機。此玄機在于他很巧妙地將陰陽之道與中道聯(lián)系起來,使中道精神由人生智慧、處世的方法,轉(zhuǎn)化為宇宙人生的根本智慧和根本方法。正是“道貫三乘玄莫測,中包萬有體無窮”,這個方法貫徹三乘,高深莫測,含包萬有,遍一切處,體一切法。由此可見,他對中庸之道的高度認(rèn)同和發(fā)揮。
(二)丘處機與“反求諸己”內(nèi)省法。儒家一向反對一味向外用力,主張反求諸己,認(rèn)為內(nèi)求實證是修身主要路徑。從孔子的“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到孟子的“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辞笾T己就是以孔孟為代表的正統(tǒng)儒家基本致思路向和修身入徑。丘處機繼承孔孟這種內(nèi)在超越的理路,反對人們向外探求,他說:“一念無生即自由,千災(zāi)散盡復(fù)何憂。不堪下劣眾生性,日夜奔馳向外求?!庇终f:“修行大抵要聰明,只恐聰明向外呈。外假內(nèi)真兩相克,一邊敗后一邊成?!保ā洞懴肪碇┧J(rèn)為,外我是假我,內(nèi)我才是真我,外假內(nèi)真不能同時俱存,所以只有假我敗退,真我才能獲得成功。眾人根性低劣,日夜奔馳向外求。又說:“靈臺內(nèi)思不疚,任縱橫,出處何疑?!薄敖绦衅?。嘆我離群,忘形慵舉。內(nèi)省無愆,外患何憂何懼?!保ā洞懴肪碇澹┣鹛帣C是熟讀儒書的人,他對儒家的內(nèi)省說有著深切的體察,其修身之理路與儒家并無二致,而且處處留有儒家的痕跡,丘處機對儒家思想也可謂契合道妙。
(三)丘處機與孝道觀。孝是儒家的重要范疇,也可說是儒家理論城堡的標(biāo)志性建筑之一。建基于血緣親情之上的儒家倫理體系是一由內(nèi)及外,層層外推的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親親是內(nèi)圣外王的邏輯起點,“親親”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孝”,孝甚至是仁之本,本立而道生。后世儒者,如《孝經(jīng)》的作者,甚至將孝推到覆天載地的宇宙本體地位。“人之行,莫大于孝?!薄胺蛐?,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薄胺蛐?,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孝成為至德要道。這種泛孝主義早已沖破了孔孟孝道思想的范圍和界域,然而它卻對中國文化乃至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丘處機十分重視孝行,他早年出家求道,留關(guān)中十五年,鄉(xiāng)中善士,將其先父母重新安葬,穿新壙,起高塔,并遺骸,遷入大塋中,丘處機得知,無限感激,即賦《滿庭芳》詞一首,紀(jì)念此事,以示謝忱:“幼稚拋家,孤貧樂道,縱心飄篷。故山墳壟,時節(jié)罷修崇。幸喜鄉(xiāng)豪并力,穿壙,起塔重重。遺骸并,同區(qū)改葬,遷入大塋中。 人從,關(guān)外至,皆言盛德,悉報微躬。耳聞言,心下感念無窮,自恨無由報德,彌加志,篤進玄功,深回向,虔心道友,各各少災(zāi)兇。”(《磻溪集》卷之五)詞之上闕,寫事之緣由及經(jīng)過,下闕寫自己的心情。聽說自己父母起新墳,建高塔,對鄉(xiāng)中善士心情格外感激,“心下感念無窮”決非虛語,而是自己真實情感的暴露,“自恨無由報德”,正好襯托出丘處機以德報德的價值趨向,只有“彌加志,篤進玄功”,并說祝虔心道友,“各各少災(zāi)兇”。鄉(xiāng)中善士,重葬其父母,可以說代他行孝,他十分高興,又心懷感激,就這一點而論,他與儒生并無區(qū)別。
丘處機不僅是孝行的踐履者,而且是孝道的倡導(dǎo)者和推行者。丘處機西游,見成吉思汗,12月末,大雪覆路,牛馬凍死甚多,中夜橋崩,震雷,成吉思汗問,為什么會有震雷?丘處機適時陳以孝道。他說:“山野聞國人,夏不浴河,不浣衣,不遷氈,野有菌,則禁其采者,畏天威也,此非奉天道也。常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者,天故以是警之。今聞國俗多不孝父母,帝乘威德,可戒其眾?!背杉己孤牶蠓浅8吲d:“神仙之言,正合朕心。”丘處機請成吉思汗“遍諭國人”,“上從之”。(《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下)在成吉思汗統(tǒng)治的區(qū)域內(nèi),借助行政手段推行儒家的孝道,是一向非常得力舉措,從而也獲取了極大的成功。丘處機以漢人天人感應(yīng)為理論依據(jù),以“奉天”為理由,不失時機地向成吉思汗宣傳儒家孝道思想,顯示出他高明的運作手段和深遠(yuǎn)的歷史睿智。作為全真教的一代宗師,他所發(fā)揮的作用是當(dāng)時任何儒生都望塵莫及的任繼愈先生曾指出:“金元時期的全真教把出家修仙和世俗的忠孝仁義相為表里,把道教社會化,實際上是儒教的一個分支?!?/span>[1]通過對丘處機這一個案研究,重新解讀任先生這段話語,我們認(rèn)為很有道理。當(dāng)然,王重陽、丘處機等全真派奉行三教合一,在他們那里,似乎可以模糊儒教與道教的界限,甚至可儒道互換互用。就丘處機而言,在行為方式上,他的確是一位身體力行的儒者,所謂九分有為,一分無為,猶存而不用,他面對干戈不息,生靈涂炭的客觀現(xiàn)實,發(fā)悲天憫人之情懷,積極投入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濟世救民,借助政治的力量,推行儒家的孝道,推展全真教,使全真教走向鼎盛,使其成為全真教一代宗師。
當(dāng)然,丘處機是一位極其復(fù)雜的歷史人物,當(dāng)我們特意標(biāo)識他思想中的儒家傾向時,并不排斥他作為全真教領(lǐng)袖的地位。事實上,他的思想受到過多家思想的熏染,墨家、道家、佛家等等,在其詩文、思想以及具體實踐中都有所體現(xiàn)。說得周全一點,丘處機是以道為體,以儒為用,以墨為行,以道修心,以墨治身,以儒應(yīng)世,他是一位即儒即即道墨式的人物。
注釋:
[1] 任繼愈主編,《中國道教史·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臺灣丹道文化教育基金會編《丹道文化》第28輯《丘處機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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