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里也養(yǎng)花,天井里的角角落落,種上一些花花草草,到了夏天,特別旺盛。不過都是一些低賤的花,如貓面花,一朵朵,小小的,像一張貓臉,有眼睛、有鼻子、有嘴,鼻子與嘴之間還有胡須,與貓的胡須一模一樣。有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一開起來,就是一大片,一朵謝了,另一朵又綻放了。還有一種雞冠花,每一棵只開一朵花,像雄雞的雞冠,高高的頂在花莖上,微風(fēng)一吹,搖曳著,如高傲的雄雞,昂首啼叫。天井里的角角落落都是,夾在貓面花中間,如頂著斑斕的雞冠的雄雞,一群又一群,在那兒逞強比美。
家里養(yǎng)的花其實都是野花,不需要撒籽或移栽,春天發(fā)芽了、開花了,秋天花謝了、枯萎了,都是自覺地輪回。結(jié)了籽掉在地上,埋進(jìn)土里,明年春天,一場春雨過后,又發(fā)芽、開花。年年如是,一年又一年。母親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人,她養(yǎng)花,是農(nóng)村里的養(yǎng)法,不用管理的那種散養(yǎng)。屋前屋后、河邊岸上、田頭左右,花開花落,隨它生生滅滅。我家天井里養(yǎng)的花草也是,太陽曬它,雨水淋它,風(fēng)吹打它,都沒有關(guān)系。我們大人小孩隨意采它摘它,也都沒有關(guān)系。
我家小孩多,家里的活也都由母親一個人做。一個人哪里忙得過來?所以,我小時候是自由而快樂的。不會像今天的孩子那樣,每一天每一時刻,都是被父母計算好的,上午要去練鋼琴、學(xué)舞蹈,下午要去寫毛筆字、打乒乓球,晚上要去學(xué)英語、培訓(xùn)數(shù)學(xué)奧賽,母親或父親陪伴左右,跑東跑西。我小時候的世界,就是天井,幾個鄰居小朋友,在野花野草般的貓面花、雞冠花中間,挖蚯蚓、捉蟋蟀,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看螞蟻搬家。那時興盛飛洋畫。一張洋畫如火柴盒般大小,有畫著古代人物的,有花花草草的。兩個人可以玩,三四個人也可以玩。先在墻上畫一條線,小手伸手可以夠得著的高度,把洋畫貼在墻線下,手松開,洋畫就飛落到地上,一個人接一個人按序飛。誰飛得最遠(yuǎn),就算贏,飛在地上的洋畫都?xì)w贏的人。洋畫如飛落進(jìn)貓面花、雞冠花叢中,那就遭了殃,滿地都是零落的花枝花瓣。
母親從不管我們,只要我們不出去闖禍,不打架就行。后來,我們長大了,一個個從家里走了出去,難得回家。再也沒有認(rèn)真留意過天井里的貓面花、雞冠花。母親空閑許多,她真正開始養(yǎng)花了。在我看來,她是不能算真正的養(yǎng)花的??拷壹?guī)康拇跋?,她不知從哪里遷移來了一株月季花。先是在月季花周圍用幾塊碎磚石攔成一個圈,筑成花壇。她會施“肥料”,如新鮮的蠶豆殼、易腐爛的菜葉子等都會堆在花根處。月季花越躥越高,她就插兩根竹竿,讓月季花攀援上去。日積月累,她的花壇也越來越高,幾乎接近了窗臺。每當(dāng)花開的時候,她就反抄著雙手,站在花壇前觀賞,這一枝上開了幾朵,那一枝上開了幾朵,她都知道。五月的月季花是最艷麗的,是那種蓬勃向上的艷麗,過了五月,雖然仍會月月開放,不過,花朵卻是越開越小了,顏色也會暗淡許多,花前的母親這時卻不時地要用手去撥弄殘花敗葉。
后來,母親越來越老了,父親也去世了,她一個人獨自居住。我回家時發(fā)現(xiàn),母親買菜不單買菜,常會捎帶些花草回來。一小盆一小盆的,都是那些最都常見的、低賤的花草。每天她會把這些買回來的花草搬來搬去。早晨搬到陽光下,一一澆水;如是大熱天,中午起又搬到背陰處,晚上再搬回房里。她與花草同居一室。墻角處有盆花,地上有盆花,桌子上有盆花,到了晚上所有的凳子上都是盆花,床前也是盆花。我有時忍不住說她幾句,她會不開心。假如碰壞了她的這些寶貝,真是闖了大禍。母親去世前,家里還養(yǎng)著花草。如今七八年過去了,她住過的房子早變賣了,但那些她曾經(jīng)晨夕伺候、視如珍貴的生命的盆盆花草,在哪里呢?我的兄姐們有沒有帶回家?如今還安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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