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杯”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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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桶里,承載著的那個肉體,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樹根,我是她的枝脈。如今,根脈已經(jīng)枯萎,死亡的氣息正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母親知道,木桶里的水沒了,她就快……快歸于大海了。
母親是一條魚(小說)
田草(內(nèi)蒙古)
母親泡在木桶里,如干癟的一條小魚。怎么轉(zhuǎn)動,都是一個旋渦,一個圈。她想游動,做一條魚,然而,水桶里的水,沒有風(fēng)的資助,怎么也蕩漾不起來。她只能在小小的一席空間里,半躺半臥,身子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母親瘦弱的樣子,如一個被封存千年的木乃伊。
木桶里,承載著的那個肉體,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樹根,我是她的枝脈。如今,根脈已經(jīng)枯萎,死亡的氣息正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母親知道,木桶里的水沒了,她就快……快歸于大海了。
我的母親,年輕時,長得白晰,俊俏。奶奶常常說,北屋的孩子們個個長得好,相像了她們的媽媽!只可惜,那女人,個子小,沒什么文化。
奶奶對母親總是挑肥揀瘦,說她不會做針線活,不會梳頭發(fā),不會持弄家……不會,還有許多"不會”。比如,經(jīng)常給我編成大反辮子,擰著勁子如麻花,讓鄰居當(dāng)笑話講。還比如,不會織毛衣,不會繡花等,這些都是奶奶看不慣的。奶奶是滿清貴族,沒落的地主家的小姐。骨子里還保持著貴族的品味。
母親很倔強(qiáng),奶奶越看不起她,越要強(qiáng)。不吃饅頭,也要爭口氣。明明不會裁剪,就是膽大,哭著喊著弄塊花布來,母親就敢小李飛刀,咔嚓咔嚓,幾剪子下來,大針小線的飛檐走壁,等我樂顛顛的穿出去,肥大的衣服能盛進(jìn)一桶水,愰里愰蕩的,像個稻草人。而奶奶手巧,既會掐褶,又會盤扣,小姑被奶奶打扮的像個洋娃娃。母親也為自己的笨拙上火,牙疼。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一件衣服必須得穿幾年,春當(dāng)夾襖,冬當(dāng)棉襖,有誰能知道她的苦衷呢?
滿街都在流行:"南京路上,好八連,前三年,后三年,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彼?,衣服褲子破了,膝蓋,屁股蛋上打補(bǔ)丁,是藝術(shù)。非但沒人笑話,那是時尚,是主流。不破的褲子,為了趕時髦,也得想法扯兩個口子,打上補(bǔ)丁,氣得母親整夜的挑燈,給我們縫補(bǔ)。
我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母親懷弟弟的時候,正趕上鬧糧荒,嚴(yán)重缺鈣,正在吃奶的弟弟,需要從母乳中補(bǔ)進(jìn)。但是,家里窮,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有錢吃魚肉啊,母親想辦法補(bǔ)鈣,讓我出去撿雞蛋皮和魚刺,回來洗干凈后,用大鐵鍋烘焙,烤得糊巴巴的,香氣四溢,魚刺變酥脆,吃一口特別香。雞蛋皮,沒肉,卻也釋放著殘留的蛋香,母親舍不得多吃,留起來,一點點地吃,我就一點點地偷。窮日子里,見不了油水。母親養(yǎng)了兩只母雞。我趴在雞窩旁,瞅著蘆花雞,憋著通紅的小臉,撅著尾巴下蛋,奶奶不讓瞅,說這樣等,別人家丟東西會賴我們。于是,躲到柵欄外等,好一會兒,蘆花雞昂首挺胸地出來:"咯咯嗒”,一副驕傲的樣子,向全世界炫耀它的功勞,我趁機(jī)偷出它的蛋蛋,讓奶奶或者媽媽給煮了。
我七歲那年有了妹妹,以后蘆花雞下的蛋,要分給弟弟和妹妹,我就很少吃了。母親,在一個雨天,因為懷孕,閃了身子。母親慌張地說,快,快去找你奶奶來。奶奶叼著大煙袋,顫著小腳來了,指揮讓我抱柴禾燒水。當(dāng)一大鍋開水,咕嘟嘟冒著大水花的時候,奶奶抄起剪刀,點上臘燭,在上面烤。母親咬著大辮子,一聲也不吭,忽然間,我看見母親屁股底下流出一灘血,黏乎乎地粘在用麥秸編織的炕席上,奶奶趕緊墊草,接生,嚇得我剛要大哭,奶奶驚喜地說,你媽給你生了一個妹妹。
妹妹來的如此簡單,就是一場雨,一灘血。接下來,奶奶教我給母親煮飯熬粥,幫媽抱柴禾,打水。沒幾天,母親就自己下地做飯了,腦袋上包裹著紅頭巾,里里外外的忙乎著,根本談不上坐月子。
隨著我們漫漫的長大,胃口也大了。沒錢買糧,弟弟餓得肌黃面瘦,妹妹也是瘦得像根蔥。母親省著,又省著,小米粥一個粒跟著一粒跑,也添不飽我們的肚子。母親無奈,駕轅推車,拉著我們?nèi)ヒ巴廪塾軜溴X。正值四五月份,風(fēng)嚎著,沙哭著。榆樹錢,滾著春風(fēng),墜滿枝頭,碧綠、小巧,如鄰家女孩兒的模樣,令人疼愛;母親個子小,夠不著,讓弟弟踩著她的肩,爬上樹去摘,我在底下?lián)臁煲话?,吃一口,甜絲絲的,鮮嫩,帶著大自然特有的芳香。母親摘完榆樹錢之后,還要扒一塊榆樹皮,疼得老榆樹冒漿裂嘴,媽說用榆樹皮洗頭,潤滑,不長虱子。母親的胳膊、臉,到處被剮得一道道的血痕,她連包都不包。偶然,遭蜂子蜇一口,她找一棵馬齒莧蹭兩下,算是消毒了。母親在我的眼里,是鐵打的,從來不叫苦,渾身永遠(yuǎn)有著使不完的勁。到了秋天,又領(lǐng)著我們?nèi)彀?,翻地瓜去。不管怎么說,我們沒挨過餓,一個個都健康地長大了。
父親因為在文革時,受刺激,精神恍惚,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他還經(jīng)常離家出走。
母親不指望他干什么,說他能活著就好。
父親的病時好時壞。喝酒罵人,是常事。稍有不順,父親會摔碗,掀桌子,嚇得我們大氣也不敢喘。
在夜里,我常聽母親在抽泣。因為我們住的是連二的大炕。母親總是睡得很晚,有時我一覺起來,她還在那里納鞋底。父親罵罵咧咧的把酒瓶子摔得噼啪作響。母親低頭不語,父親更加爆怒,有時賺苞米碴子沒煮爛,辣椒油沒炸到火候,一爐蓋子撇過去,把墻壁砸個大坑。
父親的喜怒無常,給家里帶來極為緊張的空氣。我懼怕回家,好幾次,我產(chǎn)生過離家出走的想法。
母親卻從來不抱怨,默默地接受生活賜予她的一切。她相信,福禍,都是天定的。包括婚姻,那是前生今世的冤緣,想改,是改不了的。
母親因為過度勞累,有一天病倒了。到醫(yī)院后,一檢查,母親得了子宮肌瘤,馬上要摘除子宮,方可保命。
好在有了三個孩子了,只要能活命,子宮對在母親來說,有與沒有,都不重要了。倒是我的父親非但不關(guān)心她,母親還成了有缺陷的人,被他當(dāng)話把兒數(shù)叼著,一副受剝削壓迫的樣子,臉上整天帶著苦大深仇,找到一個正當(dāng)理由不回家了。后來,我從鄰居的議論中,隱約知道點什么,我已懂事了,去找奶奶來勸說。誰知奶奶冷冰冰地說:你媽都這樣了,還管你爸干啥?
奶奶的話讓我吃驚,厭惡。媽,怎樣了?她一直為這個家而付出,連一句公道話,都得不到。奶奶明顯是偏愛父親,欺負(fù)母親。
母親說,嫁給父親那天,紅毛衣,綠褲子都是借來的。奶奶,可不簡單。母親從心里懼怕她。奶奶也是一個個性極強(qiáng)的人。就連她的裝老衣服,從里到外,都是洗得刷白。那些白布,都是從面口袋上,積攢下來的。奶奶手巧,平日里,縫補(bǔ)好了,放在柜子里準(zhǔn)備著。她相不中母親的活計,早早為自己準(zhǔn)備了后事。但是當(dāng)她年老,病重時,恩母親守在她的病床前,給她端屎端尿,擦身子,揉大腿。直到奶奶快咽氣時,才對母親說:"桂英啊,苦了你啦!這輩子,我們家是欠你啦!”
母親搖著頭,握著奶奶的手說:"這是女人的命,怪不了誰。媽,您要是活著,我就高興!"
奶奶最終還是去了。父親回來,非但不改變,還變本加勵地酗酒,罵人。我一直小心翼翼,懼怕茶缸子飛舞,懼怕雞毛撣子把我彈奏。有一回,弟弟用樹棍扎小狗的眼睛,小狗凄厲的叫聲,正好被醉酒的父親聽到了,他氣急敗壞,將弟弟捆挷在院子里的大樹上,父親像一個暴徒抽打著地下黨,弟弟咬著嘴辱,就是不認(rèn)錯。父親是想用暴力,教導(dǎo)孩子愛護(hù)動物,不能虐待一條小狗,但是他卻用同樣的手段,來屠殺善良。
父親把一切的過錯,都?xì)w于母親的溺愛。因此,只要我們?nèi)堑?,母親就會挨打受罵。城門失火秧及魚池。
母親總是大氣不敢喘,甚至,不敢在父親的面前,維護(hù)正義。我覺得母親窩囊,受氣,活的悲哀,可憐。從內(nèi)心深處,恨透了父親。
不久后,聽說,張寡婦的兒子得了白血病,按常理,母親應(yīng)該解氣,幸災(zāi)樂禍。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母親,把家里僅有的三百元錢,送給張寡婦,讓她給孩子治病,還支持父親陪張寡婦去看病……我覺得母親是懦弱,愚鈍,甚至是沒有原則。張寡婦搶了我的父親,她不去恨,而去幫她。
或許,是我真的不懂。父親從那以后,很少對母親吼叫了。酗酒,也不耍酒瘋了。
忽然有一天,父親對我說,誰炒的菜,都沒有你媽做的好吃。特別是老虎菜,烤干辣椒的火候,被你們弄得不是火大,就是火小。只有你媽,把那干辣椒弄得脆生生地香……還有那大醬,誰家的也沒有你媽下的好吃。
我驚訝,看著父親坐在炕頭上大蔥抿大醬,嚼得有滋有味兒的,母親喜得直抹眼淚。父親,忽然變得溫和起來。對我們說:以后,你們要對你媽好點,瞧瞧,她越長越矮了,連件新衣服,都沒穿過,誰先掙錢,想著給你媽買衣服。
父親一反常態(tài)的對母親好起來了。但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父親遇到一場車禍,死了。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我勸她別哭了,父親以前對你又不好,有這么傷心嗎?我指責(zé)她的眼淚摻假。
母親瞪大了眼睛,非常憤怒地給了我一巴掌。這是有生以來,母親第一次動手打我。本來,我以為母親對父親沒什么感情,哭兩聲,也不過是走走過程。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是真的傷心欲絕??粗赣H的照片發(fā)呆發(fā)愣,甚至看到父親用過的酒杯,都是那么親切,先前父親的粗暴、謾罵、背叛,隨著父親的離去,都煙消云散了。之后,在母親的嘴里,滿滿的都是對父親的懷念。
母親,做事總愛往自己的身上攬。比如,弟媳婦早產(chǎn),又趕上天冷,沒了暖氣,嬰兒染上了風(fēng)寒,本該追究醫(yī)院的責(zé)任。她偏偏說,是她沒提前給做好棉被,沒將嬰兒捂在懷里,導(dǎo)致孩子死亡,跟她有很大的關(guān)系。正沒處撒火的弟媳婦,對她大哭大鬧,不知道實情的,還真以為是母親害死了她的孩子。因為此事,好幾年都不與母親說話,連一句:媽,都沒叫過。
也不知道為什么,弟媳多次懷孕,多次流產(chǎn)。直到八年之后,才生下如雪。月子里,我跟母親去下奶,母親見了孫女,老褶子里開新花,蹭著身子,往前看,襁褓里的如雪,甜甜地笑。母親想伸手抱抱,弟媳婦見狀,一下子扭過頭去,把孩子抱走了,不讓她看。母親呆愣著,打噴嚏,咳嗽起來,弟媳忽然沉下臉,攆她走。弟媳說,母親身上有不吉利的信息,別給孩子帶來災(zāi)禍。
我瞪圓了眼睛,要跟她吵架,母親拉著我走,不讓我參與。家和萬事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少管。
弟媳跟母親做了仇似的,好幾年也不讓母親見如雪。如雪五歲生日那天,母親買了一個變形金剛,給如雪送去,在幼兒園門口,母親興奮地叫著:"如雪,如雪!”如雪陌生地躲著她,不認(rèn)識她,說什么也不讓抱。恰巧弟媳來接孩子,見母親又拉又拽的,上前撥拉母親的手,母親險些仰個跟頭,手里的變形金剛,被弟媳婦踹出老遠(yuǎn),一輛摩托車恰巧經(jīng)過,輾得變形金剛,徹底變了形,可憐的母親蹲下身子,撿那些破碎的支體,變形金剛跟著她哭泣,銀白色的頭發(fā),在冷風(fēng)中顫抖。
如雪快十歲的時候,弟媳突然病了,到醫(yī)院一檢查,不得了,是乳腺癌??床』?,需要交住院押金,弟弟張羅著要賣房子,給弟媳婦看病。母親知道了,召集我們幾個開會湊錢,她把多年攢下的三萬元錢,也拿了出來。救命要緊,讓我們勿必幫她。
讓我們湊錢,可以。但母親的錢,是留著養(yǎng)老的,我不同意。何況弟媳婦這么多年,連孩子都不讓看,她能有今天也是上天對她的懲罰。世上,沒有無冤無仇的愛。母親勸我別跟她計較。她是她,我是我,既是一家人,沒有理由不幫她,就當(dāng)前世欠下的債,今世必須來償還。
當(dāng)我把這三萬元轉(zhuǎn)給弟媳婦時,她哭了。她要見見母親。因為化療,頭發(fā)全禿了。她還不到五十歲,病魔將她所有的美麗抽得一干二凈,滿臉凄涼,滿眼悲傷。母親用毛線,親手給她織了一個帽子,讓我給她捎來。弟媳婦抽泣著,讓我給她戴上,扶她起來,照照鏡子,弟媳婦望著鏡中的自己,突然,淚如雨下:"媽,媽媽,對不起,真的是我對不起您!"
弟媳婦讓母親來,她想照一張全家照。母親來了,一進(jìn)門,看見弟媳婦戴著母親給她織的帽子,她讓母親坐過來,眼里噙著淚水,問母親:"我好看嗎?”母親把她摟在懷里,像拍著自己的孩子:"好看!孩子,只要你心不死,就能活著,活著,我等著你給我送終。兒媳婦,持弄婆婆,才正宗。我等著你,不哭,不能死。這輩子,我們的緣分,還沒續(xù)完,你不能死!"
弟媳婦哽咽著,淚如雨下。她讓母親坐正了,讓我給她拍張照片。她說,留個念想吧!不想讓未來的女兒,看到她曾經(jīng)的丑陋。她穿上了假乳,將凹下去的胸脯填滿,一縷小風(fēng)吹過,把她胸前的衣服鼓起來,仿佛有片麥田,在那里生長。那是母親用她的寬容和博大的愛,為她種植的。
弟媳婦拽著一棵飽滿的麥穗,靜躺在紅紅的夕陽下,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如雪在母親的照顧下,慢慢地長大。弟弟又娶了新媳婦。母親本可以亨清福,再沒有什么事讓她牽掛,誰知道,就在這一年母親查出了腸癌。
母親泡在木桶里,我覺得她還能活。影影綽綽中,我看到一根根紅色的筋脈,連著她的骨頭。她努力地動了動,看到有一條魚,在水里游動,尾巴一甩,濺起白浪浪的水花來,母親沖著水波,微笑著,再看,手指上,都是金紅色的小鯉魚,游來游去。
主辦單位
我們娘的形象太老了,只有孟母與岳母,到近代,只有艾青的大堰河,但也是封建地主的奶娘,所以我們認(rèn)為主辦首屆“娘親杯”至少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