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說文本對“社會邊緣人物”的描寫和記錄，不僅大大擴增了作品的社會文化含量，也是其作為通俗敘事文學之文體特征及文體優(yōu)勢的重要體現；古代小說對“文學邊緣人物”的藝術處理，豐富了小說家在結構設計、形象塑造等領域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經驗；
而“社會邊緣人物”“文學邊緣人物”自身以及彼此之間的動態(tài)變化，又為我們展現了古代小說史演進的若干軌跡。
書童形象主要存在于小說戲劇里，尤其是傳統(tǒng)的有關才子佳人的小說戲劇。
書童往往是才子（公子）的傭人，讀書時陪伴學案，硯墨添香；趕考時擔書背囊，千里關山；戀愛時青鳥殷勤，鴻雁傳書；偷情時蜂媒蝶使、推波助瀾。
卡通版古代書童
書童“因身處社會底層，其政治及文化地位均較為低下，遂致經史失載，詩文無詠，多賴小說而存活于歷史舞臺，小說文本因此具有重要的史料文獻價值?！?
在有書童的小說中，《金瓶梅》是其翹楚。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云：“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
將此“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套用在《金瓶梅》中書童人物塑造上亦未嘗不可。
有關《金瓶梅》中書童形象，寧宗一、付善眀合著的《<金瓶梅>百問》一書“從書童身上我們能看出哪些問題”中已作分析，由于體例關系，只做了簡單的分析，留下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一、李知縣投其所好
小說第三十四回中，西門慶因為行賄蔡太師，蔡太師安他做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李瓶兒又為之生下官哥，西門慶生子加官。李知縣約會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
“又拿貼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名喚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裰，涼鞋凈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貼回復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換了名字，叫做書童兒?！?
為了討好西門慶，李知縣既送“羊酒賀禮”，又把小張松送給西門慶。禮物照單全收，西門慶一看小張松滿心歡喜，隨即笑納。
書童出場正是西門大官人最熱之時，也是李瓶兒最得寵愛之際。
到了第六十四回為李瓶兒大辦喪事忙亂時，書童與玉蕭偷情，不巧被潘金蓮發(fā)現，書童離場——逃之夭夭。書童熱時來，冷時去，與李瓶兒相始終。
西門慶，號四泉，諧音“四全”——酒色財氣四全。其中最甚者乃好色，既好女色，又喜南風。
在其妻妾中李瓶兒最為得寵，他寵愛李瓶兒主要理由如次：
一是李瓶兒來嫁時帶來巨額資產，此乃西門慶的一個生財之道。
二是李瓶兒皮膚白，西門慶喜歡皮膚白的女人。
三是李瓶兒給西門慶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四是李瓶兒性格溫柔和順，且有憨厚呆萌之感。五是李瓶兒和西門慶一樣好酒。
西門慶身邊女人太多，他想換換口味，喜歡男寵是其癖好。
西門慶身邊男寵有書童、王經——其姘婦王六兒之弟，以及疑是男寵者春鴻。其中最為喜歡的，使用時間較長的就是書童。
西門慶喜歡書童原因在于：
一是書童乃“縣中門子出身”，見多識廣，深通人情世故，善于見風使舵，容易贏得主子歡心，“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
述及門子極易聯想到《紅樓夢》中賈雨村身邊的門子，曹雪芹對那個門子的描寫是否受此影響亦未可知。
二是書童有色相，“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
三是書童愛打扮，衣著講究，“穿著青綃直裰，涼鞋凈襪”，形象好，走得出去；
四是識字會寫，這對于不識字，卻又需要文字應酬的西門慶來說，小張松的到來確如雪中送炭。
五是善于歌唱南曲。這一才藝正是西門慶自身所好，也是其公關所需。
影視人物 · 書童
小張松可謂門童、書童、孌童、歌童集于一身，有如此多的優(yōu)點，西門慶歡喜得了不得，“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靴新帽，不叫他跟馬，叫他專管書房，收禮貼，拿花園門鑰匙?！?
即刻委以重任，沒有試用期。盲動中意味著寵愛，也潛伏著危機。把書童打扮得煥然一新，光彩照人，這是寵嬖本身，也是寵嬖結果。
不讓其跟馬是一種重用，跟馬的是小馬仔角色，跑腿干粗活的。讓他專管書房，那是比較清雅的工作，沒一定文化干不了，也不能讓他干。
這是西門慶做官后應酬多而新增的一個崗位，主要負責收帖子、書信往來、來客接待以及參與一些公關活動。
這個職位必須安排一個相貌好、有文化、頭腦靈活、善于應酬之人，此時非書童莫屬。
西門慶“特聘”書童是有其考慮的，重視“人才”的背后是一張暴發(fā)戶的嘴臉，透出其私心——安排在身邊，便于“干那不急的事。”這也意味著李知縣會來事，一箭上躲。
卡通版古代書童
為什么李知縣會把小張松送給西門慶？試想如果李知縣特別喜歡小張松，便舍不得送人。
如果自己喜歡，卻能忍痛割愛，這說明李知縣另有企圖。
如果沒有多大的企圖，卻又覺得小張松好，那么除了知道西門慶“好這一口”外，恐怕其中還有其他緣故。
就如同《紅樓夢》中賈雨村的門子一樣，“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fā)了他才罷?！?
也許小張松知道了他本不該知道的事情，或者犯事了，李知縣來一個順水推舟，在自己是一種擺脫或處置，對西門慶則是一種饋贈，可謂一箭雙雕。
如果這樣，便是李知縣的高明之處。李知縣送小張松，苗員外送歌童春燕、春鴻可見當時官場上的風氣，此乃時尚。
皋鶴堂本
西門慶笑納書童，自個享用外，亦供人賞玩，以應公關所需。
小說第三十六回“翟管家寄書尋女子蔡狀元留飲借盤纏”中那個工部觀政安枕，辭朝還家續(xù)親和蔡狀元同路，順便拜訪西門慶，作為東道主西門慶盛情款待二人。
在接待宴席上，安進士見到書童不由龍陽之興頓生，苦于身份不便，只好壓抑住自己。
看見書童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里的？”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童?！卑策M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薄瓉戆策M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童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止是書童一人，席前遞酒服侍?！策M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6
由此不難看出書童的外表之美實在招人喜愛，亦可見安進士的斷袖之癖。小說中如此介紹安枕：“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兆诓坏靡?，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每門下，做了假子。”7
本該狀元的安忱，由于黨爭，未能如愿。這讓蔡蘊撿了便宜，蔡蘊一頭扎進蔡京的懷抱，成其假子。如此安忱、如此狀元有辱斯文，此乃污濁世風背景下不堪士風之體現。
二、書童玉蕭之私情
西門慶治家不嚴源于自身的粗鄙，不懂亦不顧禮法，也因家大人多事雜，難以顧及。當然也源于那個時代的世風日下，同時服從于小說家暴露黑暗的創(chuàng)作意圖。
整個西門府中就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什么壞人都有，這不由讓人聯想到《紅樓夢》中柳湘蓮的一句話：“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紅樓夢》劇照·柳湘蓮
這句話用在西門府上也很恰當。就是因為防范不嚴，治家乏術，才會出現許多雞鳴狗盜，穿窬偷情之事。書童玉蕭之私情便是大家庭中男女奴仆間茍且之事的典型。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叫書童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后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
西門慶或在那房里歇，早辰就使出那房間里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得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于是暗和上房里玉蕭兩個嘲戲上了。9
以上是小說中書童剛出場時情景，下面是其退場前的一幕：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辰玉蕭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后邊梳頭去。書童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斗，半日才進后邊去。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蕭趕沒人起來，暗暗走出來，與書童約了，走在花園書房里干營生去了。
不料潘金蓮起的早，……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蕭在床上干得好哩?！瓡娕私鹕徖湫︻I進玉蕭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柜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儹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柜上誆了傅伙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顧了長行頭口，到馬頭上，搭在鄉(xiāng)里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10
這兩段描寫前呼后應，主要講述的是西門慶的書童與吳月娘丫鬟玉蕭之間私情發(fā)生、發(fā)展直到敗露的過程。
《金瓶梅》插圖
由此可見書童、玉蕭均非安分守己之人，兩人私情中玉蕭主動勾引書童，家無防范，一來一去，很快就勾搭上了。
事情敗露后，書童并非倉皇逃離，而是賊不走空——收拾一些東西帶走，并且到傅伙計那兒誆騙二十兩銀子。這期間未見其慌亂，從容離開。
由此看來書童頗有犯罪潛質，甚至是慣犯。有鑒于此，上文對李知縣送書童給西門慶的種種推測恐怕不無道理。
客觀的講，奴仆間的茍且之事在文學作品中并不鮮見，但寫得如此具體細致，如此精彩者實屬罕見。
由此可見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主人治家不嚴乃事發(fā)之因。這正如陳大康《明代小說史》所言：“不是按類型化的人來演繹形象，也不將性格當作單純的個人天性，而是同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生活經歷聯系起來，寫出了其中的復雜性。”11
陳大康 著 《明代小說史》
小張松本是縣衙門子，送入西門府中做了書童，又是孌童，污濁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不堪的西門府中小環(huán)境及其生活經歷是《金瓶梅》中書童成為“這一個”的根本原因。
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任務是反映現實生活，而人類的社會生活始終是豐富多彩的，各方面之間存在著種種聯系。
成功的小說家除了能寫出獨特的“這一個”外還能寫出各方面之間的“關聯”。換言之，能還原人物的豐富性，社會的復雜性，人與人之間的關聯性，以及關聯背后的運動、互動與聯動。
《金瓶梅》作為世情小說的開山之作，它在這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取得很大的成功。
就書童玉蕭私情而言，不僅寫出書童、玉蕭性格的一面，同時寫出西門慶的養(yǎng)虎為患、吳月娘的姑息養(yǎng)奸，當然還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教訓，從教育角度看，恐怕還有“環(huán)境育人”之道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青年男女間的情事讓偷情殺夫的潘金蓮遇到，這種安排本身就很吊詭、反諷且意味深長，由此足見小說家的匠心獨運。
潘金蓮對此事的處置辦法實在耐人尋味。
那玉蕭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苯鹕彵銌枺骸百\狗肉，你和我實說，從前已往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那玉蕭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你，你要依我三件事?！庇袷挼溃骸澳镳埩宋遥S問幾件事，我也依娘?！?/span>
金蓮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來，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么，你就稍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蕭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才不對西門慶說了。12
潘金蓮為其母的孝絹來找管事的書童，偶遇書童與玉蕭在干好事。潘金蓮并未將此事張揚出去，而是借機在吳月娘身邊安插釘子。
由此可見此時的她在妻妾爭斗中變得非常成熟老辣了。
不將此事抖露出去，潘金蓮是有所考慮的，她和玉蕭的“約法三章”明顯受《水滸傳》影響，與其中閻婆惜勒索宋江頗有相似之處。她和玉蕭說的三件事：
一是要玉蕭做其耳報，有事及時向她匯報。這一招夠狠，從此吳月娘的一些私事便瞞不過潘金蓮。
二是要玉蕭稍東西，這能看出潘金蓮性格中貪財愛小的一面。為了潘姥姥的一條孝裙子和一副頭須系腰便一大早親自出馬找管事的人討要，這本身就是愛小，這一性格的形成與她窮出身有關，也與其在西門慶家經濟地位底下有一定的聯系。
但當她管事涉及財務時卻未見貪財，潘金蓮也有臨財不茍的時候，這一點和西門慶頗為相似。人就是如此矛盾復雜，能夠寫出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多面性也是小說家的過人之處。
第三件事是關心吳月娘是如何懷上身孕的。這是潘金蓮尤其在乎的一件事。她和李瓶兒爭寵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李瓶兒幫西門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而現在大娘也懷上身孕，為此，她為自己不爭氣的肚皮著急。
李瓶兒后來居上，她帶來一大筆錢財，對此潘金蓮只能望而興嘆。吳月娘是大老婆，潘金蓮是小妾，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唯一可以爭取的恐怕就是想辦法懷上身孕，以此邀寵固寵。
《金瓶梅》人物繪畫·潘金蓮
這是從李瓶兒這里意識到的，可惜的是自己這只老母雞就是遲遲不下蛋，這恐怕就是她害死官哥的原因所在。
官哥被害，瓶兒病故，潘金蓮大獲全勝。但她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繼續(xù)爭斗。她又有了新的目標，那就是懷上身孕的大娘。
誰影響潘金蓮的地位，損害其利益，她就和誰展開瘋狂的你死我活的斗爭。為了維護自身的權益，爭取更大的權利，潘金蓮挖空心思，什么手段都可以使上，此時她已經喪心病狂，瘋狂到無以復加、不可救藥的地步。
病態(tài)的社會讓潘金蓮變成變態(tài)、畸形的女人，她像得了狂犬病一般，到處咬人，人性之惡在她這里發(fā)酵、蔓延、擴散，到了難以控制的程度。
潘金蓮曾經被他人傷害過，值得同情；此時她又傷害他人，理應批判。在其對手李瓶兒被戰(zhàn)敗，尸骨未寒時，天假其便，她利用書童與大娘丫鬟私通被其發(fā)現這一件事大做文章，安插內線，準備向吳月娘發(fā)起進攻。
《金瓶梅》插圖
妻妾間無休止的爭斗源于彼此利益之爭。在書童、玉蕭的偷情中既能看出吳月娘的不識人，治家乏術，亦可見其姑息養(yǎng)奸。
找不到書童時，吳月娘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么硶兒，拐了幾兩銀子走了。你那書房里還大瞧瞧，只怕還拿甚么去了?！?3確如其所料，這里既可見這個當家婆的精明，又能看出她的處亂不驚、沉著冷靜。
有私情的這兩個人非同尋常，一個是西門慶寵愛有加的孌童，一個是吳月娘朝夕相處的丫鬟。事發(fā)前不可能沒有絲毫跡象，月娘此語說明她對書童是有所覺察的，對其丫鬟玉蕭也不可能絲毫不知。
為什么之前沒有采取一些防范措施呢？可能是沒想到后果會如此嚴重，以為只不過打情罵俏而已。
也許她的想法如同《紅樓夢》中賈母所言：“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4此雖臆測，恐亦有理。
從后來她對來興兒與奶子如意兒、玳安與小玉之事的態(tài)度與處理上能看出吳月娘一貫為人與處事風格。
玳安小玉之事不奇，奇在月娘看見一聲不做。這其中有審時度勢、禮順人情的一面，也有溺愛不明，無可奈何的一面，在當時情況下月娘這樣做還是比較妥當的，“以小玉配玳安，雖溺愛，然亦是處權正理?！?5
當家婆吳月娘的權宜行事中體現的是其的淡定沉穩(wěn)，老于世故。
書童玉蕭之事發(fā)生在西門慶最瘋狂的時候，在妻妾爭寵中，吳月娘不想被她人當搶使，做無謂的犧牲。
她對西門慶和書童那些事不可能不知，只是不想說、不愿說，也不能說而已。她心知肚明，事發(fā)后這番言語露出端倪。
在封建大家庭中矛盾無所不在，妻妾之間爭執(zhí)不休，奴仆之間亦矛盾重重。下面看書童和男仆平安、玳安等人之間的矛盾與斗爭。
三、與平安玳安的爭斗
書童深得西門慶的寵愛，在男仆中的地位急劇上升，因此洋洋得意，難免得意忘形，這便引起資深男仆的不滿，其中反應比較強烈的是平安玳安。
（一） 書童、平安之爭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后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童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扠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人。”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童兒取了一盞茶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書童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米牙兒，如何不愛。于是淫心輒起，摟在懷里，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
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子，摸弄他屁股，因囑付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童道：“爹分付，小的知道?！眱蓚€在屋里正做一處。……只見畫童兒在窗外臺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里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調正著，休要動。”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童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往后邊拿水去了。16
此處在同性戀描寫上詳略得當，或隱或現，其含蓄委婉，煙水迷離之致令人叫絕！
繪畫 ·《金瓶梅》中書童
平安兒是西門慶和書童干不急之事的目擊者，這是作者的特意安排。
這為后文男仆（平安、玳安）與男寵書童之間的明爭暗斗做了鋪墊，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
平安挨了西門慶一頓毒打就是因為他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當然也是因為他對書童恃寵驕狂的反感，本能的發(fā)泄其不滿情緒。
西門慶為了滿足變態(tài)的欲望討好門童，也是為了彈壓下人，警告家人不得過問其私事，有意打了一頓平安。
平安有點莫名其妙，但只好緘默，只能認了，只得忍了，不能有絲毫反抗，更未憤然離去。
在那個時代，能在西門府中做事吃香喝辣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他舍不得離開。奴仆平安的處境是當時社會下層百姓生活艱難的真實寫照。再看另外一位男仆玳安的反應。
霍現俊 著 《金瓶梅藝術論要》
（二）玳安、書童之爭
在西門府中玳安的地位比平安更高一些，他是西門慶一貫的隨從，資歷老，像是主子肚里蛔蟲一般，十分了解西門慶的心思。
正如金蓮所說：“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鎮(zhèn)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17玳安道：“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18西門慶在外面胡搞都帶著他，可見對他的信任。
不僅如此，由于會做事，為人圓滑，玳安還深得吳月娘的信賴，西門慶去世后，他做了吳月娘的義子，改名西門安，承受家業(yè)，人稱“西門小員外”，養(yǎng)活月娘到老。
就是因為資歷老，深得主子歡心，現在憑空來了一個書童，似乎要取代其小管家位置，玳安能沒反應？為了一個利字，人與人之間你爭我斗，不可開交。
正如《紅樓夢》中所言“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19
明爭暗斗、爾虞我詐在封建大家庭中普遍存在，《金瓶梅》中亦如此。
《金瓶梅》插圖
由于書童的某些優(yōu)勢，在一些大場合重要活動中書童上前，玳安靠后。
比如蔡狀元來西門慶家，由于蔡太師這層關系，西門慶熱情接待這位新貴，盛情款待這位“帶肚子的師爺”，“不一時，書童、玳安收拾家伙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里去，與蔡老爹漱口。”20
在私密活動中亦如此，那個賣性藥番僧被邀入府時，近身侍者是書童，“只見書童兒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書童道：'剛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21
由此可見書童的特殊地位。時間長了，大家心知肚明，玳安更是心明如鏡，對西門慶他不能、也不敢說啥，只好找機會向書童發(fā)泄一下自己的不滿情緒：
（玳安）因向書童兒戲道：“好淫婦，我那里沒尋你，你原來躲在這里吃酒兒?！?/span>
書童道：“你尋我做甚么？想是要與我做半日孫子兒。”
玳安罵道：“秫秫小廝，你也回嘴！要 你的屁股?！庇谑亲呦蚯?，按在椅子上就親嘴。
那書童用手推開，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出來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薄粫眠^，往炕上只一摔，把臉通紅了。
玳安道：“好淫婦，我斗你斗兒，你就惱了？”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盡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好淫婦，你今日討了誰口里話，這等扭手扭腳？”書童把頭發(fā)都揉亂了，說道：“耍便耍，笑便笑，臟刺刺的屣水子，吐了人恁一口！”
玳安道：“賊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屣？你從前已后把屣不知吃了多少！”22
玳安稱書童“好淫婦”，雖是戲稱，卻頗有意味。書童絲毫不讓步，說玳安是他孫子，這一回敬讓玳安急眼了，他沒想到書童敢還嘴，出口且如此無禮，所以一邊說一邊就開始動手?！?span>你的屁股”有言外之意，不經意中道出其中的婉曲，因為這個，玳安鄙視書童。
本衙本
在整個拉拉扯扯的過程中，真真假假的嬉鬧里，玳安明顯占了上風。書童先是頂了一句，后來還是以示弱而告終。
其中有玳安小管家地位高之因，也有書童自身理虧之由。玳安的浪蝶行為中不無報仇發(fā)私憤之意，從某種意義上講也代表“民憤”。
書童的到來，準確的說，自從西門慶和書童有了那層關系后，就很自然地打破原有的格局，威脅到有些人的地位與利益。
平安由于實力不強、地位不高，表示對書童不滿情緒時就不能像玳安這般“放肆”，同樣是奴仆間的爭斗，作者能寫出其間的不同。
懾于西門慶的淫威，遭了一頓毒打后，平安不敢再和書童過不去了。玳安則不同，他是西門慶自小一貫的隨從，西門府中的小管家，深得西門慶、吳月娘的信賴，因此，他敢與書童計較。
他戲弄、作賤書童并非偶然興起，他和書童的斗爭具有公開、持續(xù)之特征。這與他受到沖擊大、資格老有關，當然這也是書童不知收斂，行為不檢點所致。
《金瓶梅》人物繪畫·玳安
玳安想尋機把書童搞臭、整倒，為此，他時時刻刻在找書童的茬，“玳安來家，到處尋書童兒，那里得來？”23“只見陳經濟與書童兩個，疊騎著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fā)送禮人去了?！?4
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著著掙了，合蓬著丟！爹不在，家里不看，跟著人養(yǎng)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么？看我對爹說不說。”25
這里的秫秫借指孌童，亦即年輕貌美以色事人的男子，在此玳安已經把話挑明。家里事多，需要人手時，玳安找書童前后找不著人，后見書童和陳經濟出去瀟灑剛回，且疊騎著騾子。
玳安急了，罵了幾句后安排書童做事。玳安小管家身份于此顯見。玳安在批評書童時沒給陳經濟留面子。
陳經濟誤了給大姐買汗巾，那大姐便罵道：“你不養(yǎng)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么？剛才教玳安甚么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伙兒養(yǎng)老婆去來?！?6
小說中始終沒有交代書童和陳經濟出去到底干什么了，此乃不寫之寫，留給讀者去想象。這兩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氣，一起出去保準沒干好事。
明代小說插圖·書童被罰
小說家一筆兩面，既暗寫書童的齷齪，又透出陳經濟的不堪，為之后書童玉蕭的私情，陳經濟潘金蓮的亂倫及各自人物的塑造打下伏筆。
面對玳安的訓斥與謾罵，書童毫不示弱。在玳安說出“看我對爹說不說”時，書童即道：“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27這是典型的恃強怙寵，有恃無恐。
同是西門慶孌童的書童和王經以及疑似孌童的歌童春鴻之間也免不了暗斗。小說中雖未明寫，但不難玩味得知，“西門慶令春鴻和書童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曲?！?8
書童、春鴻分別是李知縣、苗員外送來的，書童在前，春鴻在后。王經是西門慶搭上王六兒后，便于彼此互通信息，送來服侍西門慶，西門慶叫他在書房里伺候。
第七十一回中王經隨西門慶進京，西門慶“晚夕令王經拿鋪蓋來書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摟在被窩內，兩個口吐丁香，舌融甜唾。”29
西門慶不只對女人，對孌童也是朝三暮四。有了王經、春鴻，書童靠后了，何以見得，不妨觀其“微言”，“分付王經、書童兒席間斟上酒?！?0
西門慶晚上為李瓶兒守靈時“止春鴻、書童兒，近前伏侍?！?1于此貌似不經意的人名排序上隱約可知微旨。
四、書童、應伯爵的合作
韓道國妻子王六兒，美貌輕佻，和小叔子“二搗鬼”有染。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鄰里不三不四的年輕后生也想王六兒心事，于是上演一出捉奸鬧劇。
韓道國讓應伯爵出面請西門慶援手，西門慶徇私情。不由分說將那幫社會混子關押起來，濫用刑法，“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被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32各自家人為了解救他們，湊足四十兩銀子來找應伯爵出面講情。
應伯爵禁不住金錢的誘惑，吃了原告吃被告。因為在西門慶面前為韓道國講過情，便不好直接再找西門慶。
于是靈機一動，使了個迂回戰(zhàn)術——通過書童求西門慶。
應伯爵是西門慶十兄弟中“最鐵”的一位，他是西門慶家的?？停麃砦鏖T府上，狗都不咬。
他知道西門慶和書童的特殊關系且深知西門慶喜樂好鬧的性格，在第二十五回“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中他提出讓書童男扮女裝，“那書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門慶的聲色兒?！?3
得到西門慶首肯后，書童“在書房里搽抹起來，儼然就如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4
書童靚麗登場后，應伯爵說：“哥，不是俺們面獎，似你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35經應伯爵這么一問，“西門慶笑了”，這一笑就是默許，應伯爵心領神會，知道已經喜歡上了。
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里兼看看?！?6
他知道面對應伯爵這樣精明人，想掩飾也是徒勞，索性就直說了。有鑒于西門慶和書童這一特殊關系，在關鍵時候應伯爵就巧妙的利用了這層關系。
第三十四回“獻芳樽內室乞恩受私賄后庭說事”中，應伯爵領韓道國來西門慶家說情，書中這般寫道：
書童道：“二爹前日說的韓夥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里，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jiān)，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薄☉簦┮蛳蛐渲腥〕鲢y子來，遞于書童，書童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咐，教他再拿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好大面皮！……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遶個灣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薄@書童把銀子拿到鋪子，下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罈金華酒，兩只燒鴨，兩只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菓?zhàn)W餅兒……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書童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7
這次說事中，應伯爵收取賄賂四十兩銀子，“且說應伯爵拿著五兩銀子，尋書童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拿眼兒脧著他。”38應伯爵和書童之間的交易平安都看在眼里，氣在心中。
卡通版古代書童
應伯爵給書童二十兩銀子的好處費，被書童雁過拔毛，只花了一兩五錢買點酒菜就很輕松的把這事搞掂。
這件事足以看出應伯爵的老于世故，唯利是圖，書童的狡黠以及主仆之間沒上沒下。李瓶兒出面講情，西門慶不明就里便懵懂地把這事做了。
李瓶兒的癡憨蠢萌，西門慶的顢頇無禮于此略見一斑，他們被應伯爵書童玩于股掌之上。
這一情節(jié)主要牽涉到四個人物，一處作筆，四處開花，可見小說家的妙筆生花。
結 語
以上結合文本主要分析《金瓶梅》中書童形象以及同時塑造的其他人物形象。李知縣送書童是當時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可見西門慶的齷齪，李知縣的奸險。
書童、玉蕭的茍且寫出惡奴賤婢在丑惡環(huán)境中的自我放縱，也寫出妻妾矛盾以及傾軋中心狠手辣的潘金蓮的險惡用心。
平安、玳安與書童的明爭暗斗中暴露了西門慶、書童間的丑事，為男寵報仇中凸顯西門慶的骯臟不堪。
書童、應伯爵的“成功合作”中透出司法不公、賄賂橫行的時代背景下執(zhí)法者西門慶的徇私枉法，篾片應伯爵的貪婪，書童的狡猾，李瓶兒的糊涂。
影視劇人物 · 書童
《金瓶梅》中的小張松擁有特殊的社會空間——虛寫的縣衙，實寫的西門府和府中那“一明兩暗”的書房，侯門如海的太師府以及和陳經濟“疊騎著騾子”而去的地方等，從而創(chuàng)作了在古代小說中甚為寬廣的文學空間。
書童的特殊身份，特別作用決定其特殊地位，這一特殊身份注定了他與其他諸多人物的某種特定關系，這樣，在寫書童的同時寫出諸色人等的方方面面，此可謂“著此一家，罵盡諸色?！?/span>
書童是社會邊緣人物，在古代小說中社會邊緣人物往往只能徘徊于文學邊緣?！督鹌棵贰分械臅^之文學史上其他作品中的書童顯得血肉豐滿、多姿多彩。
《金瓶梅》中的書童不只具有自身塑造的獨立價值，尚有烘托映襯，勺水興波之功。
《金瓶梅》中對書童的描寫展現了一個社會邊緣人的灰色生存狀態(tài)，具有重要的文化及文學意義。
原本具有社會、文學“雙重邊緣身份”的書童，在《金瓶梅》中開啟了向“文學中心”的遷移，這一遷移的文學史價值、文學價值以及文獻價值均不可小覷，其遷移的步履跫音中透出的諸多信息有待于進一步深入的思考。
注釋：
1劉勇強、潘建國、李鵬飛《古代小說研究十大問題》，出版社北京大學2017年版，第91頁。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頁。
3467910121315161718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劉輝、吳敢輯?！稌u會校金瓶梅》香港天地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639-640、640、746-747、744、641、1292-1293、1293、1294、1981、701-703、1269、1269、968、982、984-985、1018、1019、1019、1020、1019、1216、1451-1452、1217、1274、698、727、728、728、728、699-701、714頁。
581419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2、922、591、1042頁。
11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53頁。
文章作者單位：吉林師范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fā)，原文刊于《明清小說研究》，2018，第3期。轉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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