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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舊事

文/蘑菇

半個小時前馬桂珍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一篇文章，標(biāo)題是《8旬老人被親兒子活埋，我們老了靠誰養(yǎng)？》稀稀落落的幾個點贊，她看了又看全是那幾個老伙伴。再往前翻上一條朋友圈還是篇雞湯文題目是《培養(yǎng)感恩，比培養(yǎng)能力更重要》。時間是一周前，沒有評論，依舊是寥寥可數(shù)的點贊。

她是發(fā)給兒女看的，她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看，也許兒女們已經(jīng)懶得翻看她的微信圈，也許看過了卻沒有順手給個贊。她微微的嘆了口氣，這口氣略粗了點，就撐得脖頸上的淋巴一陣陣刺痛。她把手機貼在腫脹的淋巴上，發(fā)燙的手機像一張極好的膏藥，熨帖、舒服，疼痛感也輕了不少。

暮色里她手捂著脖頸呆呆的坐著，直到天徹底黑了下來，房間像一個狹小黑暗的墓室。手機涼了下來，疼痛感又一陣陣啃咬著她老破的軀體，這會兒不只是淋巴，去年割膽囊時肋骨上開的小孔也悶悶的疼，還有膝蓋，手指，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在酸痛著，好像在提醒她，還疼，那就是還活著。

扶著床沿艱難的站了起來，打算在飯前吃幾粒止痛藥。雖沒有亮光卻不妨礙她對這間屋子的熟悉，摸索著拿起床頭柜上的藥盒子和水杯，順手摁下床邊的開關(guān)，昏黃的燈亮了起來，老照片一樣的顏色，讓破舊的屋子更顯破舊。

暖瓶就在床對面的電視柜旁，兩米多的距離，年輕時馬桂珍三步就能走到，可現(xiàn)在她得走七八步，彎腰的時候脊椎發(fā)出嘎嘎的響聲，像極了紡織廠陳舊的機器開機時的動靜。鐵皮的暖瓶入手有些微涼，卻沒有什么分量，應(yīng)該是沒水了。

淋巴的疼痛也不能阻止她沉沉的嘆氣，歲數(shù)大了，一天嘆氣的次數(shù)倒比說話的時候多，也知道這樣不好，可就是忍不住。

她又坐回床邊，她那么輕，可鋼絲床還是會隨著她的動作咯吱咯吱叫喚。床也老了，和她一樣，這些“咯吱”聲是床的嘆息，它也忍不住。

摁亮了手機，時間顯示18:13分，還有17分鐘就到了晚飯時間，馬桂珍不想去打開水，這幾片藥吃飯的時候順便用米湯送下去算了。她又打開自己的朋友圈，一張張往前翻看，那些雞湯文，保健文快速的略過，翻到照片會停下來略看一會兒。翻了許久，終于翻到一張和女兒的合影，那時還是夏天，女兒穿著漂亮的短裙，扎著毛茸茸的丸子頭，大大的眼睛亮閃閃的，一點都不像三十多的人。照片里女兒的頭微微靠著馬桂珍，笑容大得很，嘴角旁的剪刀手搭配眨眼睛的鬼臉是女兒最喜歡的拍照表情。馬桂珍也笑得很甜，手摟著女兒的肩膀，身子緊緊地挨著彼此，娘倆親熱得像所有母慈女孝的普通母女。

馬桂珍用手指描摹著女兒的五官，半年沒見了，這天天看著的照片都有些失真，她不太確定女兒真的長得這么年輕，還是這個照片只是她的幻想。

她很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快過年了，從七月匆匆見了一面到現(xiàn)在已是大半年，別說見面，連打電話也越來越不容易。她前腳進(jìn)了養(yǎng)老院，女兒后腳又進(jìn)了精神病院，女婿能把女兒顧好她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她這個老婆子也不敢奢望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婿能跨過半個城老看望她，更不敢奢望女婿能像對床家的兒子，接自己回家過年。至于那兩個兒子？算了吧，不指望了，親生的兒子還真不如隔著個女兒的女婿。

馬桂珍本是個不服輸?shù)娜?，但這世上要說對誰有虧欠，怕就是對女婿了。如果女兒沒有生病該多好，女婿年輕有為，在省政府當(dāng)公務(wù)員，宰相門房七品官，誰不說女婿是個有前程的呢？女兒不止長得好，書念得也好，華西醫(yī)科大畢業(yè)后分到紅十字醫(yī)院工作，女孩子當(dāng)醫(yī)生是最好不過的工作?？烧l知道那么漂亮的女兒居然不能生育，說是先天性輸卵管堵塞。女兒是愛極了女婿的，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條件并不適合做輸卵管疏通手術(shù)，可為了生個屬于他倆的娃，她背著馬桂珍專程到成都找老同學(xué)做了手術(shù)。結(jié)果，手術(shù)失敗，大出血，兩個卵巢都被切除。這一下連做試管嬰兒都不能了?？赡苎}里有她爸神經(jīng)病的潛質(zhì)，出了手術(shù)室，她便瘋了。

工作是干不了了，那幾年馬桂珍整夜整夜不合眼的守著女兒，稍微一走神她就會把身上的衣物撕個粉碎，不管冬夏身上都穿不住一絲衣服。她把所有的積蓄交給你女婿，求女婿帶著女兒去治病，不求別的只求女兒能像個正常人，別再傷到自己。那幾年她和女婿帶著女兒上海、北京、成都跑了個遍，錢像澆上開水的積雪一樣轉(zhuǎn)眼就沒了，可女兒還是瘋瘋傻傻的。

她看出來女婿快要撐不住了，女兒的病不止拖累了女婿的前程，還有子嗣。女婿是獨子，沒了卵巢的女兒哪怕沒有瘋癲婆家也不會真心地接納她。她真想帶著女兒走，女婿也是人家爹娘的心肝寶，這么拖累著她也不忍心，可是她能去哪里？老頭子留下的那套60平的小兩居給了老大，老大要二婚，沒有房子媳婦不肯嫁，沒有媳婦老大整天沒精打采也不肯好好過日子，就指望新媳婦能管得住老大，給前面媳婦留下的小孫子一口熱飯，一家子把日子推下去。

房子沒了，她借著照顧女兒一直住在女婿家，如果真帶女兒走，娘倆真的只能露宿街頭了。她知道這樣對女婿不公平，但凡她再年輕個十幾二十歲她也能想辦法養(yǎng)活娘倆，可如今她只是個七十出頭的老婆子，女兒除了女婿還能靠誰？

那一夜，女兒又赤條條跑到了小區(qū)里，雖是半夜卻也驚動了不少鄰居。女婿給女兒打了安定后一個人在陽臺上流淚，馬桂珍走過去跪在女婿的腳邊，“咚咚咚”三個頭，磕得地板一陣陣顫。女婿驚恐得看著跪在腳邊的老岳母，這幾年她飛快地蒼老下去，腰一日比一日彎得厲害，全身瘦得隔著衣服都能看出高聳的肩胛骨。岳母渾濁的眼眶里盈滿淚水，她仰著頭，淚水便流到了雪白的鬢角里，她說：“強娃，媽對不起你，媽只能求你，婷婷也是你心愛的人，你倆是自談的對象，也曾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她現(xiàn)在成這樣，媽說句遭雷劈的話，她也是為了你啊，你可不能不管她了。媽求你了，把婷婷治好，你倆好好過日子，沒有娃的兩口子多了，只要你倆恩恩愛愛的，一輩子也是個好光景。等婷婷病好了，媽就去養(yǎng)老院，不給你添負(fù)擔(dān)，只要你倆好就成，媽求你了！”

許是女婿本就是個好人，許是她的三個響頭震撼了女婿，女婿終究沒有放棄女兒，前前后后治了五年，女兒漸漸地好了，那五年瘋了的歲月沒在女兒身上留下半點痕跡，瘋癲能叫時光停滯，治好了的女兒還像二十幾歲一樣漂亮。

馬桂珍自己找了個民辦養(yǎng)老院，一個月兩千多的費用，她的退休工資剛好能負(fù)擔(dān)，只是再也不能幫補老大老二家了。聽說她要花錢住養(yǎng)老院，老大是無所謂的，畢竟他已經(jīng)得了房子，可老二不愿意了，他想叫馬桂珍去寧夏給自己看娃，他剛生了二胎，媳婦被孩子綁在家里沒法打工掙錢，添了人口少了收入，他也艱難。

馬桂珍不想去，女兒好了沒多久，她自己又住院，腰椎做了手術(shù)，膽囊也被切掉，前前后后住院四個月，大大小小做了五個手術(shù)，老二兩口子電話都沒打幾個，更別說從寧夏回來看望一眼。馬桂珍并不心寒，當(dāng)年她改嫁的時候只帶了老大到青海，老二留著給他親爹帶，他那酒鬼親爹肯定不能在老二面前說馬桂珍的好，老二對她沒感情，她即便去了，怕是還不如個保姆。如今年紀(jì)大了反倒看開了，老二一直是恨她的，幾十年的恨也不是帶個孩子就能彌補的，她如今也顧不上了。

拒絕了老二帶孩子的提議，她就開始攢錢，攢了幾個月準(zhǔn)備小孫子百天的時候轉(zhuǎn)上一千塊錢，卻發(fā)現(xiàn)老二媳婦已經(jīng)把她拉黑了。微信聯(lián)系不上，打電話也不接，那一千塊錢放在手機里很久，哪怕辦理養(yǎng)老院繳費的時候差了幾百她也沒有動用，她想，哪怕死了立個遺囑也得把這一千塊錢給老二家的小孫子。不管孫子認(rèn)不認(rèn)她這個老太婆，可她不能裝作不知道這世上又多了一個她的血脈。

老二拉黑她本不是什么大事，她后悔不該給女兒說，七月的那天女兒女婿來養(yǎng)老院看她，女婿看女兒的時候眼睛里依舊有光，馬桂珍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一大半，女兒女婿帶著她逛了公園，下了館子，就好像女兒從沒病過，她也沒有住到養(yǎng)老院。太幸福了就忘乎所以了，她隨口說了老二拉黑自己的事情，本來當(dāng)個笑話，誰知女兒放到了心里。

女兒給老二打電話，她從沒把老大老二當(dāng)自己的哥，畢竟他們連姓氏都不一樣，她質(zhì)問老二，老二媳婦便罵她是不能生蛋的雞，活該一輩子生不出孩子。那天之后，女兒的病又復(fù)發(fā)了，這半年多時好時壞，如今快到年根，還不知道能不能出院回家過年。

還有三天就是小年，往年這時候馬桂珍早就擦了玻璃掃了塵，開始炸油饃煮骨頭了?？扇缃襁@破舊的民辦養(yǎng)老沒有半點過年的氣氛。但凡能有一點辦法的老人都已經(jīng)被家人親朋接了回去，如今留在養(yǎng)老院的都是馬桂珍這樣誰也指望不上的真孤寡。養(yǎng)老院為了節(jié)約開銷，老人少了把員工也放掉了一大半，這一天連個打開水的人都沒有，慢待他們這些沒人管的孤老養(yǎng)老院也不怕有家屬找麻煩。馬桂珍是個懂事的人，自己養(yǎng)的兒女都指不上又怎么能苛求那些沒血緣關(guān)系的兩姓旁人呢？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也就罷了。

她想了這許多，時間早就到了夜里七點多，吃飯的鈴聲始終沒有響起，看來，今夜沒有晚飯了，不知上次女婿姑娘帶來的餅干還有沒有殘余，墊吧兩口，打點水，先把藥吃了吧。就盼著年三十的時候能給煮碗餃子，不管味道好不好，好歹能像個過年的樣子。0

作者簡介

蘑菇

不務(wù)正業(yè)的80后教師

有夢想去追逐不放棄

2021【同題短故事】創(chuàng)作計劃

2021，新的一年，讓我們一起來玩【同題短故事】。

【同題短故事】由趙曉霜、侯俊華、梁波、謝秋霞、崔寒凝、祖志宏、姚小紅、甄小龍、楊旭萍九位文友共同發(fā)起，旨在和更多熱愛寫作的小伙伴一起 “抱團(tuán)”創(chuàng)作，相互鼓勵、共同進(jìn)步。

一、【同題短故事】體裁為敘事類文學(xué)作品，包括小說、故事以及非虛構(gòu)敘事等，鼓勵童話和科幻作品。

二、篇幅3500字以內(nèi)。

三、一般情況下，團(tuán)隊成員每月1日、11日、21日晚8點-10點在微信群報名，提交上旬作業(yè)、提交下旬選題。法定假日或遇特殊情況，群主將以“群公告”的方式另行安排。團(tuán)隊成員因客觀原因不能參加活動，應(yīng)提前告知群主。

四、所有選題在提報當(dāng)日經(jīng)大家集體討論后，由群主最終確定下旬的創(chuàng)作主題。在同一主題下，作者可自行設(shè)置文章標(biāo)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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