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樹軍
今日清明，天氣陰沉，雨點零星。
近日夢見老娘，相貌依然清瘦慈祥，言語喏喏，不知所云。春節(jié)之后，我心中有一種情緒在涌動，特別想寫點什么，但遲遲不敢動筆。話還未說，淚已兩行。
我娘出生在鄰村的李家溝，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我姥爺在解放前是當(dāng)?shù)氐囊晃凰桔酉壬?，因此三個子女都受過教育。我娘讀完了高小，雖然終生務(wù)農(nóng)，但到了晚年還能認(rèn)識一些文字。
我娘嫁給我父親，誰料想從第一個孩子起，連續(xù)生了五個女兒，這在過去重男輕女的家庭中是難以容忍的。更難堪的是，在差不多同一時期，我姨母生了三個兒子，我堂叔生了四個兒子。因此家庭矛盾頻發(fā)，我娘受到婆母和丈夫的多重責(zé)難，甚至遭到多次家暴。不論是什么問題引發(fā)的沖突，其背后的原因都指向我娘沒有生兒子。在我和弟弟成年之后，我娘曾多次提及此事，可見當(dāng)年所受的屈辱有多么嚴(yán)重，以致幾十年后憤懣之情仍難以平復(fù)。
我娘三十四歲生下了我，終于一展愁眉。這個晚來的小男孩，為家庭帶來了極大的滿足與希望，被視若至寶，受到了百般的疼愛與呵護。那時候，家中的大人要為生計操勞，我的姐姐們除了上學(xué)、干活之外，還負責(zé)輪流看護我，只要我有點兒磕磕碰碰，輕則被大人責(zé)罵，重則受到體罰，因此我的姐姐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dān)。至今說起這段往事，我都覺著不好意思，欠了姐姐們天大的人情，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母愛和同胞親情。
我娘盡管對我十分疼愛，卻不溺愛，也不護短。小孩子不懂事，有時候在家里不守規(guī)矩，或在外面打架、搞惡作劇，或?qū)﹂L輩失禮，或糟踐了鄰居的物件，做了諸如此類事情，必定會受到嚴(yán)厲的訓(xùn)斥，有時被強制去賠禮道歉，嚴(yán)重的還被打屁股。我和弟弟就是在這樣的家風(fēng)中長大成人的。
自我記事時起，家庭特別困難，因為孩子多，勞力少，掙分就少，年年是生產(chǎn)隊里的欠款大戶，春天斷糧是常有的事。我娘操扯著辦飯吃，幾乎天天圍著鍋臺蒸窩窩頭和菜團子，趴在大鏊子上攤煎餅，而且每隔四五天就得攤一次，每次都得干大半天時間，煙熏火燎，灰頭土臉，有時候坐久了站都站不起來。盡管如此，我們一家人都能穿上干凈的衣服，吃上熱乎的飯菜，還能時常接濟與我年齡相仿的子侄們。
我父母重視子女教育。我和弟弟分別于1978年、1980年讀高中，四姐、五姐讀高中的時間還要早，像我們那樣的家庭供養(yǎng)四個子女高中畢業(yè)，在村里還是不多見的。我在高中學(xué)校寄宿，每周步行八里路回家一次。我娘提前烙好煎餅卷，炒一罐頭瓶的咸菜，打好包裹等我來取。臨去學(xué)校前，我娘再做一碗熱乎的飯菜，看著我吃飽喝足了，把我送出家門口，我在我娘殷切期盼的目光中一路遠行?？梢哉f，我們姐妹兄弟四人的高中畢業(yè)證書，是我娘在七八年的時間內(nèi)用一摞又一摞的“煎餅卷”換來的。
我分配到濰坊工作，遠離父母，生活上對二老照顧不周。我結(jié)婚生子之后，經(jīng)常把兒子送回老家，二老有了孫子的陪伴，獲得了許多快樂與慰藉。
二十二年前，父親病逝。我娘六十多歲了，身體還算硬朗，她堅持獨立生活。幸虧四姐離著老娘近，包吃包住，偶爾有點小病小災(zāi)也包醫(yī)包治。四姐對老娘的孝心和贍養(yǎng)為我們做出了一個好榜樣。我的其他四位姐姐和弟弟常來陪伴老娘，庶幾可以暫且安心。
老娘晚年患上了癡呆癥，或許是有一段獨自生活經(jīng)歷的原因，特別害怕在密閉空間里獨處。到了冬天，我把老娘接來過冬，因為夫妻兩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必須按時上班，老娘就會惴惴不安，反復(fù)地問：“你走得那么早干什么？”或者一遍遍的囑咐：“下了班早回家呀！”等到回了家，發(fā)現(xiàn)老娘坐在防盜門外發(fā)呆，老娘說：“我在這里透透氣?！蔽覀兤鸪跞狈@方面的常識，并未在意，便信以為真。老娘的眼睛怕強光刺激，基本上不看電視，很是落寞孤寂，我們便盡量地抽時間陪她說說話，老娘說的多半是過去的往事和家長里短。老娘有時候從書架上找出一冊書，用指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指認(rèn)，然后問：“這幾個字是這么念嗎？”“念對了，真了不起！”我們在她的面前挑起大拇指點一點，老娘便會綻放一臉的笑容。有時候故意逗老娘，“您要不要錢呀？”“要嘛?！薄耙X干什么用？”“我回老家趕集買吃的?！蔽艺页龊窈竦囊晦泵孑^新的小額紙幣，掀開老娘的外衣裝進內(nèi)口袋里，再輕輕地拍幾下，附在她耳旁大聲說：“裝好了，別丟了！”老娘嘿嘿著一概笑納不拒。對老娘來說，早已分辨不出金額的多少，有錢也花不了啦；對我們來說，這已經(jīng)不是錢了，只是逗老娘開心的道具?；ò紫∈璧念^發(fā)，清瘦的臉龐，笑起來半露一口人工牙齒，兩只小裹腳尖尖的，多么慈祥可愛的老太太呀！
老娘在世的最后時光是我弟弟兩口子陪伴度過的，我見過老娘生前的最后一面也是在弟弟家中，我們母子額頭對額頭，輕輕蹭磨，親面而別。
我娘生于1929年12月24日，去世于2013年2月22日（正月廿三日），享年85歲。
娘在家就在，盡孝莫等待。他日駕鶴西游去，天人阻隔徒傷懷。
謹(jǐn)以此文遙祭我的老娘！
2018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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