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 6 月的一天，我媽接到姨媽的電話，得知 60 歲的姨丈立遺囑了。那份遺囑中說，等將來他病逝，姨媽是第一繼承人；等姨媽也離世，遺產(chǎn)就由東東繼承。
姨媽說得平靜，我媽卻不假思索地問：“給自家親戚都說得過去，為什么還要給一個不相干的人？”
姨媽語氣冰冷，反來勸我媽寬心：“那還不是因為，他到現(xiàn)在都相信東東是他親兒子。由他吧，我對他已經(jīng)不抱任何期待了。”
直到晚上，我媽都為姨丈的做法感到憤憤不平，她不住地向我抱怨：“居然不相信科學(xué)，還覺得自己能生出小孩？我看他啊，就是想把不能生養(yǎng)的屎盆子，一輩子扣在你姨媽頭上。”
1
從小我就知道，我的姨丈楊彬是家族里的有錢人。
1988 年，他進(jìn)了郵電所，此后幾年私下投資接連獲利，賭運也佳，在市里有了 3 套房，其中兩套公寓用來出租，一棟 5 層的自建樓房留著自住，樓前還并排停著 3 臺車。既然姨丈會掙錢，姨媽也很快在單位辦理了內(nèi)退，在家當(dāng)起了 “闊太”，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日常就是逛街掃貨。
那時，姨丈姨媽常開車回姥爺家吃飯，我爸在廚房里忙著殺雞炸魚，大腹便便的姨丈就坐在外面，滔滔不絕地跟他搭話：
“小山，你認(rèn)得趙有良嗎？就是那個剛成副市長的，前段時間剛找我吃飯。”
“我有個朋友辭職做鹵鴨，現(xiàn)在光配方就賣 10 萬……”
等我爸把菜燒好，大家忙著清點碗筷、端菜上桌時，坐在主位上的姨丈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地吃了起來。往往等姥爺坐下不久，姨丈就已經(jīng)吃飽了，等眾人舉杯時，他已經(jīng)提著公文包出了門。
隨后，樓下傳來頻頻的喇叭聲。聽到催促的信號，姨媽也只好趕緊吃幾口，再靦腆地向大家解釋：“楊彬等下還要談生意，你們慢吃?！?說完，就不顧大家的挽留，提包走人。
他們走后，大舅擺臉色：“每次回來都不干活，吃完就拍屁股走人，讓一家人伺候，是天王老子嗎？”
即便眾多親戚看不慣，姨丈家的生活仍是一路風(fēng)光。但姨丈的人生也有缺憾，那就是沒有孩子。
1993 年，是姨媽婚后的第六年，仍舊沒有懷孕。她著急了，拉著姨丈到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姨丈的精子出了問題。姨丈措手不及，一邊不許姨媽往外說，一邊悄悄檢查、治療。兩人訪遍了附近有名的生殖醫(yī)院、江湖郎中，都沒有改善。
過了幾年，家里人還是知道了這事，因為他們興師動眾要去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就診?？墒?，權(quán)威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依然顯示：女方生育機能正常，男方的死精癥毫無治療余地。
這事就像一記悶棍，打碎了姨丈的自尊心。消息傳開后，他們每次去姥爺家，大舅都教訓(xùn)他：
“早就讓你別去這么多飯局，餐館的廉價油都?xì)⒕煤??！?/p>
“賺這么多錢有什么用，以后能給哪個？”
這些話讓姨丈的臉色像吃了蒼蠅一樣難看，但他沒有還擊，沉著臉頻頻調(diào)換電視頻道。后來，他連姥爺家也不怎么去了。
我媽曾私下問我爸：“男人真覺得這事丟人？”
我爸說：“自己血脈都傳不下去，那還不被人看衰？”
在這座小城里，姨丈家所在的小區(qū)號稱 “小九龍”。那些逼仄潮濕的巷子里，是密密麻麻的自建樓，鄰里之間毫無秘密可言，“不孕不育” 更是其中熱門的八卦話題。
面對現(xiàn)實，想要孩子的姨媽失望透頂，外界的流言蜚語又讓她煩躁，于是常罵姨丈 “不是男人”。姨丈忍無可忍，反擊道：“你們家人真是虛偽，以前討好我，現(xiàn)在一個個看不起人?！?/p>
心煩意亂的姨丈開始流連賭場，把家當(dāng)成旅館。姨媽更不滿了，逮著他回家的時候就摔東西、吵架，怪他沒本事又好賭。一開始，姨丈還認(rèn)栽似的任她打任罵，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會回嘴：“搞不好生不出來的是你！檢查也可能出錯的！”
姨媽只覺得他嘴硬，畢竟白紙黑字的診斷結(jié)果是鐵證，但沒想到，姨丈是認(rèn)真的。
2
2001 年的一天，姨丈忽然匆匆回家，以辦事為由要 2 萬塊錢。姨媽怕他又拿去賭，堅決不給，兩人再度發(fā)生爭執(zhí)。這次，面對姨媽的羞辱，姨丈發(fā)出一聲冷笑：“我不是男人？哼，明明生不了的就是你，人家都幫我生出來了哦。”
姨媽一愣，沖上去撕打，終于逼姨丈說出了實情。
幾年前，姨丈在賭場認(rèn)識了一個叫阿玉的女賭徒，她欠了姨丈不少錢，卻還不起債。有賭友給姨丈吹耳旁風(fēng)：“你那件事啊，搞不好是你老婆騙你的。干脆你和阿玉試試，當(dāng)她還賭債。” 見阿玉有些風(fēng)姿，姨丈心里一動，便有了一段婚外情。
2000 年，阿玉懷孕了，她說自己沒有別人，這孩子肯定是姨丈的。姨丈欣喜若狂，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并保證從前的那些賭債一筆勾銷，孩子也由他撫養(yǎng)。后來，阿玉生下一個兒子，小名叫東東，已經(jīng)長到 1 歲了。
說罷，姨丈囂張地反咬一口：“懂了嗎？是你不能生，不是我?！?/p>
姥姥得知此事后，苦口婆心地勸姨媽離婚：“他都這樣了，你年輕，條件又不差，還能找到好的?！?/p>
姨媽的條件確實不錯：她個頭高挑，長得漂亮，大眼睛，高鼻梁，一頭自然卷，頗有些歌星翁倩玉的影子；家世也清白，我姥爺是國營廠廠長，姥姥在廠文化宮工作，優(yōu)渥的家境讓她從小養(yǎng)成了喜歡熱鬧的性格，也發(fā)掘了她的繪畫天賦。我媽收藏了姨媽的幾張畫，寥寥幾筆勾勒出的畫像，栩栩如生。
相比之下，除開 “會掙錢” 這一點，姨丈就顯得差多了。他不顧家，還浮夸好賭，如今又婚內(nèi)出軌，有了個不明不白的兒子?？杉幢闳绱?，姨媽仍拒絕了姥姥的建議，她信誓旦旦地說：“這孩子不可能是楊彬的，他早晚會明白。我離婚，才是把家拱手讓人。”
此后，姨媽和姨丈誰也沒提過離婚，不知道是因為夫妻感情尚有余存，還是權(quán)衡利弊之后的謹(jǐn)慎選擇。
據(jù)說，姨媽是一個曾在感情上受過傷害的女人。她年輕時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那個小伙子是個高個子，為人坦蕩、有學(xué)識，在工廠很得姥爺?shù)馁p識。1986 年，小伙子全家要搬去香港，他媽媽嫌棄我姨媽只有高中學(xué)歷，于是私下找到她，把她羞辱了一番。那些話傷害了姨媽的自尊，她哭了幾天幾夜，人也消瘦下去，即使那個小伙子再三交代讓姨媽等他回來，但姨媽仍為爭一口氣離開了工廠，在市里的百貨公司當(dāng)起了售貨員。
正是在這時，她遇到了楊彬。
姨媽的追求者甚眾，楊彬雖不起眼，但表現(xiàn)很積極。他油嘴滑舌夸姨媽長得美，還打著要保護(hù)姨媽安全的旗號，每天接送姨媽上下班。接觸了一段時間后，姨媽覺得楊彬有能力，而且她也想盡快從上一段感情中抽離出來，于是便和楊彬戀愛了。
剛開始，兩人感情確實不錯，楊彬甚至許諾等將來結(jié)了婚，就讓她當(dāng)全職太太，在家享福。多年后，姨媽真的過上了全職太太的生活，但幸福好像離她越來越遠(yuǎn)了。
姨媽重家庭，哪怕關(guān)起門吵得不可開交，但面對外人時，她仍處處維護(hù)丈夫。姨媽的算盤也打得很明顯，全職太太的生活早已讓她失去了吃苦耐勞的能力，甘于享樂的惰性也讓她無法離開能賺錢的姨丈。
而姨丈深知自己出身一般，身邊的朋友三教九流，姨媽是他能接觸到的家世最清白、最識大體，且能在關(guān)鍵時刻幫助他的女人。有幾次，姨丈欠賭債無力償還，姨媽一介女流，甚至敢出面跟那些 “大哥” 斡旋。
他們的日子就在瑣碎的爭吵中度過，沒等姨媽去找第三者阿玉算賬，阿玉倒先找上了門。
2001 年 10 月，姨丈因高血壓住院，姨媽陪同照顧。一個下午，病房里來了個陌生女人，她身材瘦小，穿著一條皮裙，染黃的頭發(fā)已經(jīng)褪色了，露出一截新長出來的黑發(fā)。
姨媽有些警覺，問她：“你是誰，來看我老公干嘛？”
誰知那女人火力十足，毫不膽怯地說：“什么你老公？他是我老公，我跟他連兒子都有了，可不像你生不出來。楊彬明明保證會撫養(yǎng)東東，但東東現(xiàn)在還丟給我一個人，你們到底養(yǎng)不養(yǎng)？不養(yǎng)我就把他丟掉?！?/p>
姨媽這才知道，東東出生后，這對狗男女到處宣稱生不出孩子的是姨媽。姨媽腦子一熱，當(dāng)即在病床前和阿玉撕打了起來。這天之后，姨媽再也不去醫(yī)院照顧了，把一切都扔給了婆婆。
姨丈出院后，表示要把東東接回家撫養(yǎng)。姨媽感到難以置信，苦苦強調(diào)：“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你為什么不面對現(xiàn)實，還要相信她的話？”
姨丈惱羞成怒：“那些檢查都不是百分百準(zhǔn)確的，也有可能出錯。而且她只有我，孩子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
見姨丈如此篤定，姨媽也慌了。那段時間，她一天給我媽打三次電話，哭哭啼啼，猶豫懷疑：“會不會真是檢查出錯，會不會楊彬他們真的撞了大運？”
我媽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你們怎么能不相信科學(xué)？”
但姨媽仍不踏實，每次都哭得不能自已。我媽于心不忍，勸她離婚，姨媽再度拒絕。
這次她有氣無力地說，自己身邊那些離婚的姐妹，不僅都沒能再婚，還陷入私生活混亂的困局，她不愿如此。更重要的是，姨丈到處宣揚她不能生養(yǎng)，“我?guī)е@種臭名聲，難道離婚了日子又會好過嗎？”
我媽只能出主意，說不離婚的話，就帶孩子去做親子鑒定，“看他到時還有什么話說”。
3
2002 年，姨丈終究把東東接回了家。從最初抵抗，到最后接受，沒人知道姨媽經(jīng)歷了怎樣的思想斗爭。
姨媽本來打算等孩子接來后，就盡快去做親子鑒定，讓姨丈看個清楚。誰知東東的到來，竟讓冰冷多年的家，突然有了些和睦溫馨 —— 姨丈回家變勤了、有時姨媽照顧東東抽不出手，他還會下廚做飯……
或許，這種溫暖也讓姨媽沉迷，不禁也對東東 “走心” 了起來。她照顧東東的生活起居，讓他叫自己 “娘”，做鑒定的事便一拖再拖。有時，姨丈帶東東招搖過市時，姨媽甚至也問旁人：“這是我兒子，看看，和我像不像？”
知情的人大都尷尬附和，只有我媽嚴(yán)厲呵斥：“程志梅，你腦子糊涂了吧？你搞搞清楚自己和他的關(guān)系！”
被我媽一罵，姨媽又短暫地清醒過來，繼續(xù)和姨丈翻臉。最后，姨丈反過來怪我媽，罵她挑撥他們夫妻關(guān)系。我媽索性不再叫姨丈 “姐夫” 了，從此只叫他的大名。
有了兒子的姨丈又?；乩褷敿页燥埩?—— 當(dāng)然，會帶著東東，還有很多玩具。兩歲的東東，橢圓的腦袋像個冬瓜，滴溜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我們。他不愛說話，去哪兒都要姨媽抱。
姨丈的腰板變直了，說話又大聲起來，他躺坐在沙發(fā)上對親戚們說，醫(yī)院檢查不靠譜，“看看現(xiàn)在是誰不能生？” 他如此高調(diào)地炫耀，或許是因為東東對他而言不僅是兒子，更是證明他能生育的 “證據(jù)”—— 只要東東在，婚后多年無子的責(zé)任就能徹底甩給了姨媽。
在這種情況下，流言的走向變了，姨媽漸漸成了街道鄰居口中的笑話，“楊彬在外面連崽都生了，那不就只能是她的問題？” 妯娌也看不起她，經(jīng)常笑她生不出孩子，還要幫養(yǎng)老公和別人生的小孩。
姨媽向婆婆哭訴，恨不能將檢查報告分發(fā)出去給大家看，但婆婆勸她冷靜：“檢查也不是完全準(zhǔn)確的，搞不好別人還說報告是你作假的。其實現(xiàn)在有了東東，不等于你也有孩子了嗎？要看開點。”
婆婆的語氣柔軟懇切，卻也默認(rèn)了問題出在姨媽身上。而這一切，姨丈始終置若罔聞，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蒙受冤屈的姨媽心中凄苦，只能瘋狂購物。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多久，她的家底也被掏空了。
2005 年，姨丈的朋友要在縣里開礦，到處集資。據(jù)說那位朋友已經(jīng)找有經(jīng)驗的礦工看過，說那里百分百出礦，投資一本萬利。姨丈把自家的存款和十幾萬借款都投了進(jìn)去，還勸全家人參與，但我爸對姨丈毫不信任，沒有加入。
果不其然，最后那個老板卷錢跑路了。
那幾年，姨丈已賭博輸?shù)袅朔孔榆囎?，投資被騙后，又多了欠款和利息。一家人守著那處私人樓房，生活一下子變得捉襟見肘。
不如意如洪水猛獸般糾纏，姨媽的掌心長了幾個刺痛的包，中醫(yī)說是郁結(jié)所致。她在外面依舊光彩照人，和親戚包餃子時，總是 “咯咯咯” 地笑，但我媽私下說，姨媽已經(jīng)開始酗酒了，人也變得迷信，在 “改命” 上花了不少錢。
一次，我去姨媽家吃飯，她神叨叨地問我：“你看我這副筷子怎么樣？師傅說之前的筷子不好，我趕緊換掉。倒霉太久了，想快點把霉運趕走?！?/p>
4
2006 年，姨媽終于 “觸底反彈”，振作了起來。她覺得萬般皆苦，唯有自渡，而要想守護(hù)家庭和名譽，就必須把東東送走。于是，她又開始催姨丈去做親子鑒定，而且態(tài)度十分堅定，大有 “不做不罷休” 之勢。
起初姨丈不同意，但姨媽冷靜地說，自己以前工作過的廠里有很多女賭徒，沒錢還債只能用身體交換，“誰知道阿玉有沒有這樣？如果東東是你的，我們當(dāng)然要養(yǎng)，但總不能養(yǎng)個不明不白的小孩吧？”
這年 4 月，姨丈終于被說動了，他借了幾千塊錢，帶東東到省城做了親子鑒定。結(jié)果如家人所料，東東并非姨丈的孩子。
那天下午，姨丈拿著鑒定結(jié)果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垂頭坐了很久。姨媽覺得他有點可憐，但心里更多是暢快，忍不住給我媽打電話，語調(diào)上揚：“孩子果然不是楊彬的，他沒話說了，這件事也該結(jié)束了吧?！?/p>
回到小城，姨丈帶著東東找阿玉，才發(fā)現(xiàn)她不僅有男友，而且東東和那男人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姨丈失望至極，把東東丟了回去，誰知阿玉反怪姨丈騙她生下孩子，言而無信。
姨丈說：“問題是他根本不是我的，讓我養(yǎng)，你當(dāng)我是蠢狗??？”
阿玉說：“那你就把他丟了唄，等你挨別人笑沒有能力的時候，就是你活該?！?/p>
沒幾天，阿玉又抱著東東來到賭場。見到姨丈，東東眼中含淚，奶聲奶氣地叫 “爸爸”。一旁的賭友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戳火：“人家都來找你了，你還不理嗎？檢查也有可能是錯的哩?！?/p>
大庭廣眾下，這聲呼喚擊中了姨丈的軟肋，賭友的話幫他挽回了些許尊嚴(yán)?？傊?，姨丈潰不成軍，當(dāng)晚回家跪在姨媽面前，聲淚俱下地求她：“阿梅，我們就養(yǎng)東東吧，就當(dāng)做善事，當(dāng)養(yǎng)個小貓小狗，不要再逼我了?！?/p>
之后，姨丈不顧姨媽反對，又將東東接了回來。
我媽看不過去，多次幫姨媽出氣：“楊彬你有毛病吧？寧可幫別人養(yǎng)兒子，也不敢承認(rèn)自己生不出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聽到這些責(zé)罵，姨丈的眼珠便久久地往上翻，露出大部分眼白，讓人不懂他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等我媽罵夠了，他又慢吞吞把眼珠翻下來，說：“檢查也不是完全準(zhǔn)確的?！?/p>
這次東東回來，姨丈對他就沒那么上心了，除了抱出去顯擺，更多時候，他都把東東放在家里，仍舊日夜出入賭場。姨媽容易心軟，又喜歡孩子，便帶著怨氣照顧著。
2007 年大年初二，姨丈又帶東東回姥爺家拜年。得知消息，親戚們都不愿回去招待，姨丈便向姨媽嘀咕：“初二回門，你們家人連只雞都不殺，真是做得出來?！?兩人又免不了一頓爭執(zhí)。
2008 年，因為姨媽和姨丈吵打太多，東東是野孩子的事變得人盡皆知，鄰里皆嘲笑他們是冤大頭。東東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漸漸能聽懂大人的議論，姨丈迫于壓力，終于狠心把東東再度送還給阿玉，并保證不再接回來。
送東東回去的那天，姨媽心情大好，像過年似的，把家里里外外打掃干凈，花瓶插上鮮花，還在樓頂擺了一排君子蘭。晚飯時，姨媽對姨丈說：“吵吵鬧鬧這么多年，其實也是對我們的考驗。沒有孩子就算了，以后的人生，我們就兩個人好好過吧?！?/p>
姨丈沒有作聲，他垂著頭在椅子上坐了良久。
5
或許姨丈對阿玉做了一些承諾，這次東東回去后，他們果真不再往來了。姨媽終于從輿論的風(fēng)口退了下來。為了彌補沒有孩子的遺憾，她在家里養(yǎng)了三只貓，以為生活會從此回到正軌，誰知姨丈遲遲沒有恢復(fù)，整天魂不守舍的。
起先，姨媽還試圖理解，認(rèn)為他要有情感的過渡。但時間久了，她對姨丈便失去了耐心，罵他沒出息。姨丈也有諸多抱怨，說鄰居經(jīng)常問他 “后來還有治療嗎？真的不行？問題出在哪里？”
姨丈面子過不去，又怪姨媽狠心，致使賭友都笑他怕老婆，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敢養(yǎng)。姨媽很不屑：“我同意你養(yǎng)啊，關(guān)鍵你先有本事生?！?/p>
兩人每天為了過去的事情翻舊賬，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話題，姨丈更不愿意著家了，他不僅到處借錢賭博，還用姨媽的身份證借貸，最多時，15 萬的借款滾成 50 萬，唯一的房子也被抵押，姨媽還被銀行列為了失信被執(zhí)行人（姨丈有工資，姨媽有退休金，倆人寧可亂花，也不存錢、還錢）。
為了躲債，姨丈在外租了房子，徹底不回家了。姨媽奪回了名譽，生活卻越來越糟，漸漸地，她像變了個人似的。
2009 年，我轉(zhuǎn)學(xué)到姨媽家附近的學(xué)校，在她家寄宿了兩年，發(fā)現(xiàn)這個外表靚麗的家，內(nèi)里早已冷得像個冰窖 —— 姨媽家所在的片區(qū)那時成了城中村，密密麻麻的自建樓一棟高過一棟，把陽光全部擋住，里面陰風(fēng)陣陣。姨媽家曾經(jīng)當(dāng)會客廳的 “負(fù)一樓” 也荒廢了，即使在白天，屋里也要開燈。
過去，姨媽喜歡侍弄花草，樂于烹飪，但姨丈常年不回家后，她也無心維持這種生活，天臺上的雜草連成了一片。她開始整天和姐妹們唱歌、聚會，凌晨才醉醺醺地回來。后來，姨媽也不回家過夜了，家中冷鍋冷灶，我每天放學(xué)自己煮飯吃，碗筷放得大力些都會撞出回音。
我媽曾勸姨媽振作，但她說姨丈不在家，她一靜下來就會想煩心事，不如在外面熱鬧。我媽再勸，她也不耐煩了，吼道：“你管這么多干嘛？我又不要你養(yǎng)活?！?/p>
我媽失望至極，好一段時間都沒和她聯(lián)系。
直到 2016 年，姨媽家才又有了 “人氣”。
一天，姨丈在賭桌上突然暈倒，不省人事，一場腦中風(fēng)來勢洶洶。姨丈偏癱了，半個身體無法動彈，只能躺在床上，各方面都要人照顧。他出院后，只能徹底地住在家里。外面有人說，“這是他的報應(yīng)”、“活該”。
看他這樣，姨媽生出了同情心，她不計前嫌，每天衣不解帶地護(hù)理，緊急救命的藥丸一粒 800 塊，她也毫不遲疑地給姨丈備著。曾借錢給他們的大哥感嘆：“楊彬這輩子豬狗不如，就是命好，娶了你這個老婆?！?/p>
姨媽笑道：“自己的老公，再怎么照顧都是應(yīng)該的，幸好最苦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p>
誰知姨丈偏癱在床，腦子卻不消停。
2018 年，姨丈的身體稍微恢復(fù)，能撐著拐杖出門了。姨媽偶然用自家的戶口本，卻發(fā)現(xiàn)上面多了東東的名字。細(xì)問之下，姨媽才知道，東東的戶口原來多年前就上在了自己婆婆那里，阿玉只是看似離開了他們的生活。這些年，姨丈忙著躲債，看起來對阿玉母子只字不提，似乎也不算上心，實際上，姨丈每月依舊會給東東一些撫養(yǎng)費，人癱在床上，還不忘想著怎么托人走后門把東東的戶口轉(zhuǎn)到了自己家的戶口本上。
事情傳開后，大家對他們的家事更看不懂了。住對門的婆婆堅信姨媽是正常的，問題出在姨丈；但也有人反駁，說如果孩子不是姨丈的，他干嘛幫人上戶口，干嘛這么傻？
在真假難辨的議論聲中，姨媽又大鬧一通，但多年過去，聽著姨丈依舊嘴硬說 “檢查可能出錯”，她內(nèi)心一陣悲哀。
一天傍晚，姨媽把房間里的東西砸個粉碎，身心疲憊地坐在床邊問：“楊彬，你到現(xiàn)在還覺得東東是你親生的嗎？”
姨丈久久沒有回答。姨媽回過頭，看到他躺在床上，又像沒聽到似的翻起了眼皮。姨媽意識到，說再多也沒有用了。
后來，我媽問姨媽：“楊彬真的相信是他的兒子嗎？”
姨媽思索很久，也無法確定，只緩緩地說：“也許他是不愿相信那個壞的結(jié)果，也可能是覺得心誠則靈。說到底，我也不知道了?！?/p>
6
沒過多久，東東來到姨媽家吃了頓飯。多年不見，他早已不是不敢說話的小毛孩兒了，1 米 7 多的個頭，身材瘦削，穿著普通的 T 恤和牛仔褲。因為學(xué)習(xí)不好，他高中肄業(yè)后，在奶茶店里打工。
姨媽過去待東東不錯，但這次見面，東東只叫姨丈 “爸爸”，對姨媽熟視無睹。席上，東東和姨丈簡短而生疏地聊天，他臨走時，連招呼都沒跟姨媽打一個。
姨媽徹底涼透了心，這次之后，對姨丈也不再用心照顧了，每天忙著舞蹈隊的排練演出，晚上才回家。姨丈行動不便，只能整天躺在床上，飲食從簡。
姨丈曾抱怨：“我都這樣了，你不在家煮吃，還天天往外跑，你看哪個女人像你？”
姨媽冰冷冷地答：“那是你不值得，讓你兒子把你接過去吧?！?/p>
實際上，東東自那頓飯后又消失了，或許這也讓姨丈意識到，只有姨媽才是真正可以照顧他的人。
2019 年，60 歲的姨丈立了一份遺囑，把姨媽列為繼承的第一順位，但姨媽去世后，東東仍有繼承權(quán)。雖然已經(jīng)退休的姨丈早已不復(fù)往日的風(fēng)光，但這棟房子還在，每個月他還有 6000 元的退休金。
姨媽告訴我們，姨丈幫東東上戶口、寫遺囑的行為，并未幫他換來 “床頭孝子”，東東依舊對他不聞不問。因為常年欠債不還，姨丈的朋友也散得一干二凈?，F(xiàn)在，姨丈整天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他頻頻在網(wǎng)上買酒，又不能喝，那些酒便在一樓堆了半面墻，他每天眼巴巴地看著，想必也不好受。
有時，姨媽也覺得他可憐，但這同情只是稍縱即逝。她依舊每天例行公事般地照顧姨丈，干完活兒就出門和姐妹們跳舞，直到半夜才回家。面對姨丈的抱怨和央求，全回以沉默。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讓他們變成了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房客。
姨丈之前的所作所為，讓曾嘲笑姨媽的妯娌也忍不住鄙夷?？蔁o論旁人如何為姨媽打抱不平，姨媽都不為所動，只是面無表情地說：“現(xiàn)在楊彬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我還能每天出去活動，不錯了?！?/p>
今年，我爸媽要從老家搬到省城生活，姨媽幫他們收拾行李時，看到我媽保留的少女時期的筆記本。
她輕輕翻開，本子里夾著彩色的玻璃紙，還有她們過去抄寫的歌詞。忽然，幾張泛黃的紙片悄然飄落，我媽撿起來一看，是姨媽年輕時畫的鉛筆畫。時光荏苒，那些畫像已經(jīng)模糊了。
我媽笑著說：“姐，你看，你以前畫得真好呢！”
姨媽突然紅了眼眶，動容地說：“難為你記得，還是年輕的時候最開心。”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來源：網(wǎng)易人間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