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20:44
我還在上海時的某夏天——算起來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隔壁有個小哥入住。
五大三粗,紅臉膛,頭發(fā)剃得干練如板刷,在小區(qū)樓下停了輛改裝過的自行車。說話略帶口音,人很憨厚。
“我送水的?!彼f。
他能在自行車上,掛起數(shù)量匪夷所思的飲用水桶,乍看去,如在一根筷子上掛一籃蘋果。
他臉容易紅,上了自行車,發(fā)著狠,嘿哧嘿哧地一發(fā)力,就動了。
他來了一個月后,家里多了兩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他家里習(xí)慣開著門。如此,樓道里便常聽得見他家里孩子的哭鬧、女人的慰藉聲。
當(dāng)然要招人非議了。平時在家閑居,火力十足的老阿姨鄰居,自然要去訓(xùn)誡。老阿姨說上海話,鄰居女人說家鄉(xiāng)話,你說東我說西,接不上榫,只好干瞪眼。
鄰居里有促狹的,就上黑手了:給鄰居小哥停在樓道里的自行車撒氣。
我勸他:“平時還是先關(guān)著門比較好”。
我加了幾句解釋:住在老家,也許習(xí)慣大開著門,敞亮,通風(fēng),但在城市里,孩子哭鬧聲傳出來,鄰居不會太高興;大夏天,常開著門,家里奶粉味之類也會飄在外面。
要通風(fēng),家里開后窗,怎么都好;門,平時還是關(guān)著;若嫌熱,我這里有個小電風(fēng)扇,你拿去用好了。
剛搬進(jìn)來,容易招閑話,還是稍微遷就一下鄰居的好。不一定要跟鄰居打好關(guān)系,但也免得煩擾。
他按我的建議做了,然后,果然就好些了。
隔壁一家于是很感謝我,家鄉(xiāng)送來桃子了,還洗凈了一盤來送我。既然成了鄰居,免不了聊幾句。到后來,也熟到了這地步:
“我要去購物,順手幫你帶點東西回來?”“好好!”
于是偶爾也會聊幾句。
隔壁小哥說,他原來是在鄉(xiāng)下做磚胚的,托了七大姑八大姨拐彎抹角的哪個遠(yuǎn)房哥哥,讓他來上海,當(dāng)送水工。
累歸累,掙的錢多些;自己先到一個月,看看,再把孩子和媳婦都運來了。
大概是認(rèn)識之后三個月吧,我?guī)鸵粋€朋友做課題,于是那天順嘴問了句小哥:
“你能融入上海的生活嗎?”
他看著我,發(fā)愣。我發(fā)覺自己說了句書面語,于是琢磨了另一個句子。
“除了好掙錢,你還喜歡上海哪兒?。俊?/p>
“看電視。”他興致勃勃地說,“哪里都可以看電視,坐公共汽車,在飯館吃飯,都有點事看;我家里看電視,收不到上海那么多頻道;還有啊,小公園?!?/p>
所謂小公園,是指小區(qū)后面的一片公共綠地,帶幾個鍛煉器材。隔壁一家常在那里玩耍,鄰居小哥樂滋滋地蕩秋千,像個孩子,他媳婦就抱著孩子,笑著看他。
“逛逛小公園,看看電視,吃吃外賣,蠻開心的?!?/p>
我去過他家?guī)状?。房子本來不小,但堆滿了水桶后,能用的空間比較窄。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張可以折疊的桌子——大概作為餐桌。孩子和媳婦經(jīng)常是坐在床上的。
我跟他說,可以把空桶放在小區(qū)某個不顯眼的棚子里,反正也沒人去,房間里可以寬敞些。他有些顧慮,怕被偷;我跟他說沒人會偷桶的,何況桶也不太貴。他不太信:
“老板說挺貴的,偷一個桶要罰我獎金的。”
我說服他,這些桶不貴的,真也沒人偷;老板這么說是訛?zāi)隳?;“真被偷了,我替你買新的?!?/p>
我下次去他家時,他家的孩子就在地板上坐著玩積木了……
鄰居老阿姨們會叫他“打工格朋友”;但他基本都會說自己的工作,“我是送水的?!?/p>
后來他媳婦到小區(qū)對面賣西瓜的——夏天,南匯有瓜農(nóng)會在我們這里租一個月門面,就地賣瓜——幫工,他媳婦就成了“賣西瓜的”。
不知道我這觀察是否正確,許多真打工的人,很少說自己打工,而是認(rèn)真地報職業(yè),“我在建筑隊工作的”、“我在火鍋店里幫忙”。
趙本山有個小品《中獎了》,里頭趙本山、田娃和劉小光都是外來務(wù)工的,但彼此對話,從頭到尾沒提“打工”二字。只說“去工地”、“來年我不帶你們?nèi)チ恕薄?/p>
像互聯(lián)網(wǎng)上大家都愛自嘲說,“明天還要搬磚”。
我鄉(xiāng)下有遠(yuǎn)親要蓋房子時,有鄉(xiāng)間自組泥水匠們過來幫襯;幾個搬磚的小年輕,不會說自己搬磚,而是“我給某某師傅(本地知名泥水匠)幫忙的”。
大概真打工的人,是很希望有份固定工作的。
反過來,許多說自己打工的,恰因為自己并不真是打工的,但又覺得自己工作如打工人一樣辛苦與不確定,所以能拿來自嘲。
當(dāng)然也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一輩子都不會打工的”那類說法,大概是真看不上打工吧。
以及,真打工人,有時間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自嘲與勵志的,應(yīng)該是少數(shù)。
之前寫到過,我媽很喜歡跟小區(qū)里的諸位打交道。
2017年,我媽閑不住,在小區(qū)里幫民工子弟小學(xué)生上輔導(dǎo)課。其中有一對兄弟,大的三年級,小的一年級。父母都是外來務(wù)工人員,收入不低,只是忙。過年期間,尤其忙:眾所周知,春節(jié)后一周,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黃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積食物。那對父母忙著年下,沒法給孩子安排年夜飯。我媽便自告奮勇:
“到我家去吧!”
于是年夜飯,是我、我父母,以及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吃。
兩個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齊齊,但坐上桌還有些怯生生。我媽給他們舀雞湯喝,挾藕絲毛豆,吃糟鵝,又每碗放了一個肉釀油面筋,“喜歡吃的自己挾!”
兩個孩子,小的那個口才比哥哥好,開始說哥哥前幾天考試沒考好被批評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幾句嘴;小的就湊著我耳朵說,哥哥不讓說,其實被老師批評之后,偷偷哭鼻子來著;哥哥羞臊了,說小的前幾天還尿床,被媽媽罵了呢……倆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樂呵呵,我媽還得盡教導(dǎo)之責(zé),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嚴(yán)肅地批評:
“不要說別人短處!要好好地吃!”
我當(dāng)時覺得很溫馨,事后想起來,年夜飯相聚這種事,我是覺得稀松平常,對他們而言,就是另一回事。
大概是真的很忙碌吧。
想起來,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長篇大論描述自己打工經(jīng)歷的,是打工人之中的幸存者偏差,而經(jīng)歷是寫給并不真打工的人看的——有些還帶點獵奇心理。
絕大多數(shù)打工人,應(yīng)該沒時間也沒興趣看這些。
一年半之前,在巴黎13區(qū)某個上海阿姨開的家常餐館里,我斷斷續(xù)續(xù),聽過隔壁桌某位女士這么段話。
“你24歲?你還小……我27了……我兒子9歲了……那時沒結(jié)婚,孩子就放他爸爸鄉(xiāng)下了……我在廈門打工,一個月抽四天回去看他……他就每天玩手機(jī),不理我……我來法國打工了,他反而每天用手機(jī)跟我視頻,我還蠻開心的,手機(jī)也挺好的……你年輕,可以多打幾份工,我有些跑不動了……還不急著回去呢,我還能干兩年……比較自由,也掙錢照顧家里……你看這是我孩子的照片……我吃完了還是回去工作,你看到好鞋子替我拍個照吧……今天過節(jié)啊,我再請個豆?jié){吧!”
我猜不出那位女士的人生,只覺得聽到這零碎片段,湊起來的跌宕起伏,抵一個長篇小說。
那,本文沒什么主題。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這樣:
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自嘲搬磚、自嘲打工人的人,許多并不是真打工的,只是把打工的境遇,作為自己境況的寫照。
而這世上,的確存在著許多真打工人,但他們的聲音,不一定能被聽到。
趙麗蓉老師經(jīng)典的《打工奇遇》是個喜劇,讓人看了神清氣爽,但也是個理想化的故事。
因為里頭趙老師的形象也不缺錢,就想學(xué)習(xí)先進(jìn)經(jīng)驗。
真正的打工人,沒法那么瀟灑地“其實就是那個二鍋頭,兌的那個白開水”“它就是一盤大蘿貝”。
更可能是真得扮著當(dāng)飯托:
“別人吃著我看著,別人坐著我站著?!?/p>
看著老板賣宮廷玉液酒和群英薈萃,一句話都不敢吭。
真正的打工人與想象中的打工人,世界是不一樣的。
當(dāng)然,反過來想想:
并非打工者的人們,也會用打工來自嘲,潛意識里,是很清楚打工這個境況的艱苦的。
大概無論打不打工,大家都很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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