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弗的故事沉著而完美,堪與納博科夫比肩?!_德·布魯姆
約翰·契弗,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昆西,以描寫中上層階級的郊外生活為人所知。十七歲發(fā)表第一篇短篇小說。長篇小說處女作《沃普蕭紀事》摘得 1958 年美國國家圖書獎?!都s翰·契弗短篇小說集》獲得 1979 年普利策小說獎和美國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第一個平裝版再度獲得 1981 年美國國家圖書獎。 1982 年 4 月 27 日,就在契弗逝世六個星期前,美國國家藝術與文學學會授予契弗國家文學獎章,以表彰其一生的文學成就。
圣博托爾夫斯是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一座歷史悠久的河鎮(zhèn)。在馬薩諸塞州商船隊興盛發(fā)達的歲月,圣博托爾夫斯還曾經(jīng)是個內(nèi)河港口,如今,這里只剩下一間銀餐具廠和一些小作坊了。鎮(zhèn)子上的老戶人家壓根不承認鎮(zhèn)子已經(jīng)式微,早已失去昔日的榮耀了,但是,請瞧瞧拴在公共草地火炮上的一長串內(nèi)戰(zhàn)陣亡者名單吧,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圣博托爾夫斯鎮(zhèn)上居民曾有那么多。當然,圣博托爾夫斯如今再也集結(jié)不到這么多士兵了。公共草地上蓊郁的榆樹濃蔭匝地,草地在一座廣場中間,廣場四周散點著幾家商號。廣場西邊是卡特賴特街區(qū),充當了廣場的西墻,街區(qū)前面的二樓一溜排開又尖又窄的窗戶,跟教堂的窗欞一樣,顯得既纖細而又充滿哀怨的樣子。窗戶后面開設著東星公司、牙醫(yī)布爾斯特羅德大夫的診療室、電話公司和一家保險公司。那幾間辦公室的味道——牙藥劑,地板蠟,痰盂罐,煤氣—一股腦凝聚在樓下的廳道里,讓人想起往昔。圣博托爾夫斯公共草地在沙沙的秋雨中,在這多變的時世中,給人一種非同尋常的古老印象。獨立日那天一大清早,當游行的人們列隊伊始,公共草地上便籠罩著一種繁榮、喜慶的氛圍。
沃普蕭家兩個小子——摩西和科弗利——坐在清水巷草地上瞧游行彩車駛過。游行的人們自由自在地表達著他們的宗教和商業(yè)思想;在“七六年精神號”彩車旁邊滾動著一輛陳舊的送貨馬車,上面寫著一幅標語:想吃鮮魚嗎?請找海勒姆先生。送貨馬車的輪子,其實游行行列中所有車輛的輪子上,都裝飾著殷紅的、雪白的、海藍的縐紙,車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彩旗。卡特賴特街區(qū)到處飄揚著彩帶,銀行門面前垂掛著彩旗,彩旗在所有汽車和馬車上拂動。
沃普蕭家兩個孩子清晨四點就爬起床了,他們昏昏欲睡,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似乎已經(jīng)過了一個歡天喜地的節(jié)日一般。摩西放禮炮時燒傷了手;科弗利眉毛給燒焦了。他們住在鎮(zhèn)子南邊兩英里的農(nóng)場上,不等天蒙蒙亮,就劃條獨木舟溯河而上趕來了。清風掠過獨木舟的木槳,吹拂著手臂,使河水反而顯得暖絲絲的了。跟往常一樣,他們推開基督教堂的窗戶,敲響鐘聲,當當當——驚醒了成千的啼鳥、村民和鎮(zhèn)子上的狗——當然包括幾英里外小山街上普羅津斯基家的大警犬?!皽适俏制帐捈夷莻z小子,”摩西聽見有人在牧師住宅黑洞洞的窗戶后面說,“回去睡吧?!笨聘ダ菚r十六七歲的光景,和他哥哥一樣白皙,一頭金發(fā),長長的脖頸,時時低著腦袋,擺出一副牧師的架勢,而且他有個壞毛病——老喜歡把手指關節(jié)捏得咯吱咯吱響。他感覺敏銳,多愁善感,眼下正在為海勒姆先生的轅馬揪心呢,憂郁的目光投向水手之家那兒十五到二十個非常年邁的老人——他們擠坐在卡車廂的長凳上,瞧上去異常困倦的樣子。摩西正在上大學,最后一年,身量長得越來越成熟了,出落得一副很有見地、安詳而又躊躇滿志的樣子?,F(xiàn)在,十點鐘了,兩個小子坐在草地上,等著媽媽爬上婦女俱樂部的彩車演講。
沃普蕭夫人在圣博托爾夫斯創(chuàng)建了這個婦女俱樂部,每年此時正是紀念婦女俱樂部成立的大好時光。在科弗利的記憶中,沒有哪一年的七月四日,他的媽媽不是以婦女俱樂部創(chuàng)建者的面目出現(xiàn)在游行隊伍中的。彩車十分簡單,在卡車或者馬車地板上鋪一塊東方地毯而已。六七名俱樂部創(chuàng)建成員端坐在折疊椅子上,臉對著車尾巴。沃普蕭夫人戴頂帽子,站在講臺后面,時不時喝上口水,對俱樂部成員或者路上遇見的老朋友凄然一笑。就這樣,沃普蕭夫人年復一年地出現(xiàn)在她朋友和鄰居面前,猶如波士頓北區(qū)的人秋季為了祈求平定海上風暴而抬上街頭游行的神像——兀立于人群之上,只是卡車或馬車的顛簸有點叫人掃興而已。當然,用車拉著她走街串巷也沒什么不可以的。論對于村子的啟蒙,沒一個人能和她匹敵的。是她組織了個委員會,為修建基督教堂牧師住宅而籌款;是她為在街角修造個花崗巖馬槽而東奔西跑去找錢;馬槽廢棄不用之后,又是她叫人種上了天竺葵和矮牽?;āI缴闲陆ǖ闹袑W,新的救火隊,新的交通燈,陣亡戰(zhàn)士紀念碑——是啊,是啊——甚至河邊火車站干干凈凈的公共廁所,哪個不是沃普蕭夫人天才的結(jié)晶?在廣場上這么溜達一遭,她自然是會心蕩神馳的。
沃普蕭先生——利安德船長——沒有露臉。眼下他正駕著蜂鳥號沿著內(nèi)河向海灣駛?cè)?。夏日里,每逢晴朗的早晨,他就駕上船,在特拉弗廷靠一下岸,趕上從波士頓開來的火車,然后穿過海灣,駛向楠格薩吉特——那兒有一片白沙海灘和一座游樂場。這一輩子,他不知道干過多少行當了;他曾經(jīng)當過銀餐具公司的合伙人,從親戚那兒也繼承了點兒遺產(chǎn),但是,到頭來還是沒剩下幾個錢。三年前,堂姐霍諾拉讓他當蜂鳥號的船長,免得他再去招惹是非。這行當對他倒再適合不過了。蜂鳥號似乎成了他的生命,似乎是他浪漫和閑適情趣的化身,表達了他對海邊的泳女以及那漫長的、無所事事的、充滿鹽味的夏日的愛。船的吃水線足有六十英尺,船上裝著一只哈利公司出產(chǎn)的陳舊的單引擎螺旋槳,船艙也不算小,甲板上足夠站四十位乘客。利安德有時自己喃喃道,這玩意兒雖然遠海去不了,卻是筆能動的不動產(chǎn)。甲板上擠滿學生、婊子、修女和其他游客。船尾地板上撒滿煮雞蛋的殼和夾心面包紙。輪船一變速,船體便劇烈顫動,油漆紛紛剝落下來。這整個航程對站在舵手室的利安德來說,是無限榮耀而又令人傷感的。這老掉牙的輪船船板仿佛是由夏季的燦爛光輝和曇花一現(xiàn)黏合在一起似的,散發(fā)出一種夏日遺棄物——軟底鞋,毛巾,游泳衣,老式洗澡間廉價的、發(fā)出香氣的鑲花板——的味道。船在時而絳紫色的水面上滑行,在海灣處駛向岸邊,清風吹送過來旋轉(zhuǎn)木馬的音樂聲,人們站在那兒,可以見到遠處楠格薩吉特海岸——無聊的騎馬,紙燈,油煎食品,音樂——它們和大西洋若即若離,影影綽綽,仿佛是大西洋洶涌澎湃的波濤上無定的漂浮物、海星和柑橘皮?!鞍盐医壴谖U上吧,珀里墨得斯(希臘神話中以機智、多才、堅毅著稱的俄底修斯的伙伴之一)?!崩驳旅棵柯牭叫D(zhuǎn)木馬的喧嚷聲就會這樣喊道。沒能瞅上一眼老婆子在游行隊伍里大出風頭,他才不在乎呢。
那天上午游行推遲了一會兒。糟糕的事兒似乎就出在婦女俱樂部的彩車上。婦女俱樂部一位創(chuàng)建成員奔過街來,向摩西和科弗利打聽他們的媽媽到底在哪兒。他們回答說,打一清早,他們就離家了。正在納悶的時候,沃普蕭夫人突然從穆迪雜貨鋪門道里躥出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司儀鼓起嘴吹響哨子,頭上綁著血淋淋的繃帶的司鼓手開始擊打鼓點,于是,鼓笛一齊滴滴答答吹打起來,十幾只鴿子從卡特賴特街區(qū)屋頂上拍打翅膀,飛向藍天。從河面上吹來的絲絲微風,給廣場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的泥土的清香。紛雜散亂的游行隊伍開始行進了。
尼亞加拉消防公司義務救火隊員昨晚上洗車又擦車,折騰了大半夜。他們似乎對自己的活兒還蠻自豪,只是按照命令表面上顯得莊重一些而已。救火車后面跟著年邁的斯塔巴克先生。他穿著一身內(nèi)戰(zhàn)聯(lián)邦退伍軍人協(xié)會的軍服,端坐在敞篷汽車里。其實大伙兒都明白他壓根和內(nèi)戰(zhàn)一點兒不沾邊。接著是歷史學會的彩車,普里西拉· 奧爾登嫡親的、正統(tǒng)的后裔戴著沉甸甸的假發(fā)套,正滿頭淌汗呢。接著是一車銀餐具公司的快活姑娘們,她們在往人群堆里扔贈券。然后便是沃普蕭夫人。她正站在講壇后面,四十歲的人了,細嫩的皮膚,俏麗的容貌,和她的組織天賦一樣,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她長得非常漂亮。只是當她從講壇上端起杯子輕輕呷口水的時候,那一笑非常殺風景,好像水是苦澀的似的!盡管她醉心于公眾事業(yè),但她喜歡品味那淡淡的哀愁——喜歡柑橘皮的清香,裊裊炊煙的味道——這真是非同尋常。她在婦道人家中比在男人中間更受人欽羨,而她美麗的真髓就是讓人一見便對她不抱任何幻想(利安德背叛了她);她使盡了作為女性的所有智慧,讓利安德對婚姻不忠,而她便擺出一副高貴的、讓人一看便知的受委屈的樣子;如今她這樣穿過廣場,她的一些朋友們不得不唏噓感慨,似乎從她的臉容上看到了蹉跎的歲月。
有個小流氓——準是對岸的外國佬——在平切爾先生的老母馬屁股底下點響了個爆竹,老母馬脫韁跑掉了。事后,圣博托爾夫斯居民回憶起這場災禍時,還凈往好里想。真是天意啊,站在路邊看熱鬧的女人和孩子沒一個給馬踩著,他們會這樣說。彩車當時離清水巷和小山街交叉路口才幾英尺遠,馬兒瘋了似的霍然撒腿跑起來,老平切爾先生跟在后面吆喝著——唷,唷。游行隊伍前面的人還不曉得后面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們聽見驚呼和散亂的馬蹄聲時,也全然沒有想到這會有多么嚴重。吹笛的照樣吹吹打打,斯塔巴克先生照樣往左往右地鞠躬,銀餐具公司的姑娘們照樣往人群中拋贈券。馬車沖上小山街。人們瞅見薩拉· 沃普蕭的講壇翻了個,底朝天,涼水罐和玻璃杯也隨之摔了下來;不過婦女俱樂部的太太們沒一個顯出膽怯的樣子或者傻嚷嚷,她們只是死勁趴在馬車上,聽天由命了。那會兒,小山街是條土路,夏季天氣干燥,馬蹄飛揚帶起陣陣塵土。一眨眼,彩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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