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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 | 馬 拉:江北流水

馬拉,1978年生,職業(yè)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葬禮上的陌生人》,詩集《安靜的先生》。

江 北 流 水

→馬   拉

       長江從湖北大地流過,強(qiáng)行分出江南和江北。走馬村屬江南,散花洲則在江北。我青少時背過不少江南的詩,杏花春雨之類的。最喜歡的卻是余光中先生的《春天,遂想起》,尤其是其中幾行“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過柳堤,那許多的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噴射云三小時的江南)”。這幾行詩讓我傷感,我真有那么多的表妹,也曾想過要娶其中一朵。我和表妹,好些寒暑假,都在江北的散花洲度過。她跟在我后面,像是上輩子已經(jīng)做過我的妻子,這輩子愿意重新愛我,青梅竹馬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四姨和我母親說,要是在以前,不講究近親結(jié)婚,這兩孩子倒是挺合適的。她們說這話時,我還小,表妹自然更小,大概的意思還是聽得明白。有點害羞,又有點惆悵那種。表妹不能做我的妻子,那我還能怎么愛她。我們都在散花洲,那是因為我們的母親曾經(jīng)也是這片土地上的孩子。散花洲,我一直愛這個名字,它詩意,具有云彩一樣的光澤。幼年時,我以為散花洲離走馬村很遠(yuǎn),它像是另一個世界,足以構(gòu)成一種陌生的想象。江南和江北,在我看來,像是大地上巨大的裂痕,它意味著跨越。散花洲完全不同于走馬村的口音,更讓我確信,我已經(jīng)抵達(dá)了一個極其遙遠(yuǎn)的地方。在走馬村,母親是異域的外鄉(xiāng)人。她的口音,她的生活習(xí)慣,她對勞作的陌生,都具有了滑稽的意味。我卻因此而獲得了另一種幸福,寒暑假我可以出遠(yuǎn)門,看到陌生的風(fēng)景,見到陌生的人。別的孩子,他們的舅舅、姑姑以及外公外婆都在村莊附近,來回不過一頓飯的工夫,沒有過夜的必要。而我,經(jīng)常在散花洲一待就是個把月。

  從走馬村到散花洲要跨過長江,以前只能坐渡船,橋是后來的事。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不怎么喜歡那座橋,過江,不坐船就沒意思了。船是鐵殼的機(jī)動船,蠢蠢地喘著粗氣,在江面上緩緩移動,江水跟在船尾翻滾。船上多是散花洲的鄉(xiāng)民,來去都是這一群人。他們把地里種的東西,養(yǎng)的雞鴨裝進(jìn)籮筐,賣給對面的黃石人。黃石人難得過江,那鄉(xiāng)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鄉(xiāng)民多半天沒亮過江,把擠滿籮筐的雞鴨和蔬菜賣給早就等在江邊碼頭的販子。販子看不上的零碎,他們蹲在路邊,一點一點賣給擁擠的城里人。賣完了東西,籮筐空著,鄉(xiāng)民們愉快地抽煙,談?wù)撛缟系纳?。通常不到十點,他們又回到散花洲。江段庸常,缺乏想象力。我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才承認(rèn),那是長江。此前,我認(rèn)為那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水罷了,它怎么配得上“長江”二字。在我的想象中,長江浩蕩博大,怎么可能如此瘦弱。夏季,江水最為豐碩,在黃石江段,也不過普普通通的樣子,看上去還不及花馬湖的寬闊處。它的表現(xiàn)讓我失去了對長江的尊重,也不肯承認(rèn)它的名字。到了冬天,那就更可憐了。那一汪水,又窄又緩又清淺,讓人心疼過江的渡船錢。我對冬天過江又歡喜又厭惡。歡喜的是江水枯竭,江底的沙灘赤裸出來,宛如電影中遼闊的沙漠。這么大的沙灘,沙質(zhì)細(xì)膩,踩在上面非常舒服,這是難得見的。沙灘上面,還會有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面偶爾還有小魚小蝦什么的。厭惡則是因為懶,江水奄奄一息,本來船行的路,都得一步一步走過去。沙灘緩緩起伏,夏日里被江水淹沒了,不覺得江面寬廣,真走起來,也是讓人喪氣的。夏天到江邊,還有另一種期待,看看江豚。那會兒,大概長江里江豚還很多吧。我去江邊的次數(shù)并不多,也看過好些次江豚,一群群的,在江面上撲騰,黑乎乎的大腦袋時不時冒出水面。它們好像并不怕人,也不擔(dān)心周邊的船只,只顧在江水里嬉鬧。后來,看新聞?wù)f,江豚也很少了。再后來,江面上偶爾出現(xiàn)江豚,那是要上新聞的,鬧得全中國都知道。散花洲人不叫它江豚,他們喊“江豬”,江豚肥胖黑黝黝的樣子叫“江豬”倒也是貼切得很。母親和我講過,她小時候,生產(chǎn)隊在江里抓到過一只江豚。當(dāng)然是殺來吃了,據(jù)說全是脂肪,并不好吃。

  江北的散花洲,以前住著我的外公外婆、母親和她的妹妹們。現(xiàn)在,外公外婆不在了,我母親和二姨遠(yuǎn)嫁,離開散花洲,三姨四姨和小姨還在那里。散花洲是一個狹長的平原,多種麥子、黃豆、花生、棉花,還有西瓜。據(jù)說以前,也種水稻,后來不知為何不種了,換成了麥子。散花洲對面,便是黃石市區(qū)。一江之隔,劃出了城市和鄉(xiāng)村。那時的鄉(xiāng)村經(jīng)常停電,一到這樣的時候,望著江對面燈火通明的黃石,城鄉(xiāng)差距一下子變得直觀可感。散花洲上的人們,在地里干活兒,江對面鐘樓的鐘聲告訴他們該休息一下了,該回家了。這群鄉(xiāng)下人,被燈火和鐘聲喚醒,他們知道有一個更好的世界,要到那里,比跨過長江為難一千倍,一萬倍。外公原本在黃石工作,饑餓的年代,外公回了散花洲。他說,算了,回去掙點工分,不能把孩子們給餓死了。直到死去,外公再也沒有離開散花洲。

  第一個離開散花洲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和父親的婚姻來得偶爾,外公碰到了一個朋友,他將父親推薦給了外公。外公覺得不錯,這事兒就這樣定了下來。作為一個愛面子的人,我猜想外公接受父親,主要是因為父親那時已是正經(jīng)的國家工人,吃商品糧,非農(nóng)業(yè)戶口,而且父親確實非常帥氣。時至今日,有朋友看到父親和我,還會說,你爸年輕時肯定比你帥很多。我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不服不行。母親當(dāng)時并不見得多么接受父親,父親只讀了一年半書,家里實在也是太窮了。每次痛訴革命家史,母親都會說,和你爸結(jié)婚,連被子都沒有一床新的。結(jié)婚當(dāng)天蓋的新被子,等我三天回門,床上墊的稻草,被子也被你奶奶抱走了,借來的被子。和父親見過面后,母親和父親寫信。每次父親的信來,母親耐心地把信上的錯別字改正,再寄回去。父親認(rèn)識的字,不少都是母親教的。那時,母親在散花洲教書。我問過母親為何愿意遠(yuǎn)嫁給一個窮小子,母親說,現(xiàn)實地說,你爸要不是有城鎮(zhèn)戶口,我怕是也不得嫁的。再且,你爸年輕時,雖然沒讀過書,修養(yǎng)卻很好,見人有禮貌,畢竟在外面工作,懂得規(guī)矩,也見過些世面,和鄉(xiāng)下人還是不同的。

  戶口和城市,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不是什么障礙。在那個年代,不亞于生死分界。散花洲的姑娘,為了進(jìn)入城市,她們?nèi)淌芰耸裁矗挥兴齻冏约褐?。那一代的姑娘,現(xiàn)在應(yīng)該都已做了奶奶,回想起她們的前半生,大約百感交集,深感命運之荒謬。這么說吧,那時,散花洲最好的姑娘都嫁到了黃石,其中就有我的四姨。即便她們是散花洲最好的姑娘,她們可以在散花洲挑選她們看得上的任何男人。一旦進(jìn)入城市,她們只有被挑選的命運。她們背上寫著的“農(nóng)村”二字,讓她們的心靈和品行,甚至肉體都沒有了價值,像是社會機(jī)器生產(chǎn)出來的殘次品。按照當(dāng)時的政策,孩子的戶口跟母親走,也就是說,娶了她們的城里人,將生下鄉(xiāng)下的孩子。這是一種極其巨大的代價,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冒這樣的風(fēng)險娶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即使她再漂亮,再聰慧??梢韵胂蟮玫?,愿意娶她們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城市娶不上媳婦的人。那些男人,在城市里處于絕對弱勢的地位,卻成為可以在散花洲挑選最好的姑娘的優(yōu)質(zhì)男子。多么荒謬。散花洲的好姑娘盡了全力,終于嫁給了城里的殘疾人、窮鬼和惡棍。偶爾有姑娘嫁了有工作的正常男人,那簡直就像中了彩票,四方的親戚都會羨慕她的好運氣。四姨高中畢業(yè),在黃石的一家醫(yī)院做臨工。在那里,她認(rèn)識了姨父。故事一點也不新鮮,姨父是個病人,四姨護(hù)理他。那會兒,姨父得了肺病,經(jīng)常吐血,瘦得像個快要死的人。四姨要嫁給姨父,外公不同意。他罵四姨,一個肺癆子,說不定哪天就死了,你要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寡婦嗎?盡管外公反對,四姨還是偷偷和姨父結(jié)了婚。

  每年過年,我隨著父輩去四姨家拜年。那是我少有的進(jìn)城的機(jī)會,四姨是我唯一的城里的親戚。除開過年,偶爾我也去四姨家住幾天。她家?guī)Ыo我的新奇感和自卑感沖刷著我的心。我還記得四姨家住的老房子,低矮,像是隨山搭建的窩棚。她家背后確實也有一座山,滿山都是灰白的石灰?guī)r,還有長著堅硬短刺的荊棘。很早以前,四姨家還養(yǎng)了一群長胡子的山羊。她公公是回族人,而我的姨父只是他的養(yǎng)子,姨父還有一個沒有血緣的姐姐。四姨家想起來應(yīng)該是窮的,再窮的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還是劃開了界線。他們的生活,消費,都與鄉(xiāng)村有著巨大的差別。當(dāng)時,我父親在鐵路上班,母親的身體也還尚好。我的童年時期,家里的經(jīng)濟(jì)已不像父母剛結(jié)婚時那樣窘迫,在鄉(xiāng)村甚至說得上好。每月,母親給我五塊錢零花錢,買點零食不在話下。在四姨家,還是激起了我對城市生活的向往。他們可以每天早晨吃油條、豆?jié){,還有誘人的清湯。這些東西,我一年難得吃上幾回。至于電影院和滿街的店鋪,菜市場,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意味著最為高端的文明。有年春節(jié),到了四姨家,父輩們忙著聊天,我叫了表妹出來。我對她說,我送你一個禮物吧。表妹拉著我的手,高高興興地出門了。從她家出來,拐了幾個彎,鉆出迷宮似的小巷子,我們來到了街面上。我往回看了看,盡管來過四姨家很多次,我還是沒有辦法準(zhǔn)確找到四姨家的位置。那些轉(zhuǎn)曲的巷子,讓我徹底失去了方向感,而在鄉(xiāng)村,每一棵樹都可以成為我的路標(biāo),我可以準(zhǔn)確地找到我哪怕只去過一次的地方。哪怕,我只是上次在那里采過一次蘑菇。從街面上找到四姨家的位置,總是讓我為難,我一次次迷路。甚至,大人有時也會如此。他們對著四姨感嘆,你家的位置太難找了。我牽著表妹的手,兜里放著父母給我的壓歲錢,我要給表妹買個禮物。

  到了一家店鋪,表妹停了下來,她說,我想要這個大塊的巧克力。巧克力?這是個什么玩意兒?價格倒不貴,一塊錢,遠(yuǎn)低于我的預(yù)算。我給表妹買了一塊兒,表妹拆開包裝紙,掰了一塊往我嘴里塞,我扭過頭說,我不愛吃巧克力。表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最喜歡巧克力了。她拿著巧克力的樣子,滿是歡喜。我被巧克力的顏色嚇到了,這玩意兒能吃嗎?第二年過年,還是去四姨家拜年,到了四姨家附近,我對父母說,你們先去吧,我要買點東西給妹妹。我再次買了一塊表妹喜歡的巧克力,又買了一塊兒小的。拆開小的,我試探著把巧克力塞進(jìn)嘴里,它的味道對我來說太怪了,不同于任何我吃過的東西。它的名字也很洋氣,上面還寫著奇怪的字母。我想,這是城里人吃的東西,不適合我。吃掉一小塊兒后,我把剩下的扔進(jìn)了垃圾桶。到了四姨家,我把巧克力偷偷塞給了表妹,她悄悄對我說,我們?nèi)ノ莺蟪郧煽肆Π?。我說,我不喜歡巧克力,太甜了。四姨家屋后種了香草,難得的春節(jié)期間的好天氣,陽光暖照。我親愛的表妹站在屋后吃巧克力,她當(dāng)年幾歲?六歲還是八歲?她可真是個小天使啊。我忘了她其實和我一樣不過是個鄉(xiāng)下孩子,她也只是城市的寄生物。表妹在陽光下面閃閃發(fā)光,她的牙齒,齊耳的短發(fā),明亮的眼睛,讓我覺得我不配做她的表哥。我這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人,我要回到我的鄉(xiāng)下去,那里的青草和山坡都是我的親人,天上的飛鳥都懂得我的哀愁。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了走馬村,除開過年過節(jié),很少去散花洲。外公外婆還住在那里,我見得少,牽掛也跟著少了一些。我有過美好的童年記憶,關(guān)于外公外婆。江北的鄉(xiāng)村和江南的鄉(xiāng)村,雖有不同,畢竟都是鄉(xiāng)下,這讓我更有認(rèn)同感。即使孩童幼稚的心靈中,也被刻下頑固的階層意識。對于城市,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在心理上是自卑的。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外婆相處得雖然不太好,倒也沒有過激的行為。據(jù)母親說,外公外婆爭吵了一輩子,年輕時鬧得不可開交。外公脾氣大,掀桌子是常見的事,打架自然不可避免。等女兒們都嫁了,有了外孫外孫女,他們的關(guān)系也緩和了一些。他們老了,折騰不動了。外公外婆感情不和,除開性格,可能還有一個不便言說的原因,他們沒有男孩,我沒有舅舅。這在鄉(xiāng)下,受人歧視不可避免。外公外婆有過男孩,夭折了。很多年后,我還試圖還原母親給我描述過的一個場景。夏季,散花洲的棉花正長得茂密,洲上到處都是紅白黃的棉花,空氣中飄蕩著清新的香味。有人告訴她,你爸媽從黃石回來了。聽到這話,母親匆匆出了門,往江邊跑。外公外婆從黃石回來,他們要穿過江堤的柳樹林,一望無垠的棉花地。母親趕著去迎接外公外婆,她渴望看到她的弟弟,她唯一的弟弟。弟弟生病,外公外婆帶了他去黃石治病。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外公外婆,他們手上空蕩蕩的。我年幼的母親頓時失聲痛哭,跪倒在路中間。棉花開得還是那么濃烈,歡欣鼓舞的樣子。母親說,我情愿死掉的是我,為什么是我的弟弟。

  沒有男孩,甚至影響了外公的葬禮。在葬禮上,外公弟弟的次子,我的表舅作為外公名義上的繼子,端著外公的靈位。母親和她的妹妹們只能跟在后面,她們甚至不能在父親的葬禮上擁有發(fā)言的權(quán)力。外公姓董,名來仁,葬在董家河。按照鄉(xiāng)間的風(fēng)俗,表舅有繼承外公遺產(chǎn)的權(quán)利。外公外婆一世清貧,哪有什么遺產(chǎn),只有一塊宅基地。表舅在散花洲擁有良好的名聲,為人做事通情達(dá)理,他的幾個孩子都出自名牌大學(xué),各有成就。他盡到了繼子的義務(wù),卻沒有要外公留下的宅基地。四姨家在黃石的房子拆了,她想回散花洲蓋個房子,唯一可選擇的位置只有外公外婆留下的宅基地。她和姐妹們商量,這自然不是什么問題。她要向表舅開口。如果表舅不同意,這個房子蓋不起來。四姨和表舅說了,表舅態(tài)度通達(dá),這本就是伯父的宅基地,你想建就建好了,只要姐妹們同意。四姨終于住上了想要的房子。她折騰了大半生,又回到了散花洲。有年冬天,我回散花洲,在四姨家喝酒,四姨抱著外孫女,她望著門前的柳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說,要是你外公外婆還在就好了,現(xiàn)在我們總算能把日子過下去了。

  外公留給我的,多是快樂的記憶,除開他死前那兩次見面。童年的散花洲,外公帶著我,他最大的外孫,像是帶著他遙遠(yuǎn)的兒子。有年夏天,外公照舊在地里勞作。那時,他還沒有完全衰老,他把我放在地頭。夏天,散花洲上滿是勞作的人們,柳樹下面不時有小憩的農(nóng)人。我在地頭坐了一會兒,等我起身,我身后的土洞里跑出一只麻褐色的兔子。我沖外公喊,兔子。外公拿起手上的鋤頭扔了出去,他沒有打中。兔子在驚慌中向前逃竄。逃跑的兔子讓地里所有的人直起了腰,人群騷動起來。一只穿過散花洲的兔子,制造了忙碌中的狂歡。沒有人打中那只兔子,這像勞作中的美妙插曲。我因此更愛這片土地。還有幾次,外公割麥回來,給我?guī)Щ亓藥最w鳥蛋。這樣的事情并不多,卻豐滿了我的整個童年。等我明白世間的艱辛,外公已經(jīng)老了。由于讀書的緣故,我有好幾年沒有看到外公。考上大學(xué)后,我去看他。外公已重病。見到外公,他佝僂得讓人心疼??吹轿?,外公說了一句,你來了。我坐在外公旁邊,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我曾經(jīng)最親密的男人,我和他再也親密不起來了。他看我的眼神也是游離的,不知所措的。午飯時,外公沒有上桌,姨父讓表弟送了飯給外公。過了一會兒,外公拄著拐杖到了姨父家,他坐在桌子邊上,看著我們吃喝。過了一會兒,姨父說,你是不是還想吃點兒?外公沒有說話。姨父說,不是不讓你吃,醫(yī)生說了,你不能吃得太油膩。外公還是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略略一變。我忍不住說了句,外公想吃就吃點吧。長輩們都說,老人家,身體又不好,該注意還是要注意點。

  我下了桌,外公說,你扶我回去吧。外公身體很輕,比我矮大半個頭?;厝サ穆飞?,外公說,你考上大學(xué)了,要好好讀書。我點頭。外公放了一個沉悶的屁,又放了一個。我皺了下眉頭。外公說,老了,不行了。到了外公家門口,外公說,你扶我上個廁所。進(jìn)了廁所,外公把拐杖放在邊上,顫顫巍巍地解褲子。濁黃的尿液滴滴答答,有的滴在外公邋遢不堪的褲子上。我突然特別心酸。我上一次見到外公,他還精神?,F(xiàn)在,他衰敗得連尿都尿不好了。把外公扶回家里的椅子上坐下,外公說,你去喝酒吧,我靠一會兒。我點了根煙,遞給外公,外公吸了一口說,你也會抽煙了,我很久沒抽了。我陪外公坐了一會兒,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開學(xué)沒幾天,我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外公去世了,你趕緊回來。趕到散花洲,外公已入棺,我沒有見他最后一面。姨父給我點了根煙說,你別哭,你知道外公最愛你,你哭他會難過的。姨父一說,我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了。外公死前,想喝一口魚湯。姨父匆匆去市場買回來,做好端到外公面前時,他已經(jīng)吞下了他人間的最后一口空氣。魚湯,他喝不下了。事后,母親和我說,你外公一輩子好強(qiáng)的脾氣。你考上大學(xué)后,他每天站在村口,見人就說我外孫考上大學(xué)了,還是武漢的名牌大學(xué)。你考上大學(xué),他也了了個心事。此后很多年,我對長輩們不讓外公吃喝耿耿于懷。明知道老人的壽命快到頭了,還有什么好講究的。如今,我父母都過了七十。我對他們說,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吧。他們不聽我的,他們讓我想起外公。

  如今的散花洲,已沒有什么讓我留戀。鬧哄哄的,像一個巨大的工地。開發(fā)商從黃石延伸過來,將昔日安靜的平原追逐得惶恐不安。大橋扎在散花洲上,渡船恍若前世。每個人都那么匆忙,散花洲的兔子想必逃到了更遠(yuǎn)的大山。很多年前,散花洲的人們做過很多夢,他們渴望城市跨過長江,將散花洲溫柔地覆蓋。外公不止一次告訴我,散花洲要修機(jī)場了,散花洲要怎么怎么了。他們期盼了三十多年,散花洲依然如故,除了多了些雜亂無章的丑陋建筑。他們怎么能想到,有一天真的修了機(jī)場,不過是在江對面的走馬村。如今,走馬村不在了,散花洲也不是以前的面目。我們這些散落在外地的人,沒有資格對生活在故鄉(xiāng)的人說些什么。我想起外婆的晚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失去了一個人生活的根基。她在五個女兒家中輪流居住,她的晚年,流落在江南江北。她前半生過江的次數(shù),不如她的后十年。暮年的外婆,像一塊被四處搬動的磚頭,她懶得思考。她聽力不大好,眼睛也不大好,她應(yīng)該很多年沒有看清我的樣子。外婆去世前幾個月,在我家居住。有天,我從學(xué)校回來,一進(jìn)家門。我看到外婆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像一具肉身菩薩。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避開外婆,我對母親說,外婆怕是不行了。母親愣了一下,你莫瞎說,外婆能吃能喝,比我還精神。我說,氣味不對了。那股氣味,散發(fā)著老人的氣息,殘敗無力,像是要抽走空氣中的活力。母親盛了飯,端到外婆手里,外婆埋頭吃飯。吃完,母親把空碗接過來,問,還要嗎?外婆點頭,母親又給外婆盛了半碗,夾了菜。外婆吃完,母親說,你看到了,外婆胃口好得很?;貙W(xué)校沒多久,我接到了外婆的死訊。

  生前,外婆曾說過,她死后不要和外公葬在一起。兩人吵鬧了一輩子,死了分開想圖個清靜。她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經(jīng)過商量,還是把外婆送到了董家河,和外公葬在了一起。他們的墳?zāi)乖诎敫叩纳缴?。在他們的墳?zāi)惯吷?,葬著外公的弟弟。這些生前的冤家,死后又聚在了一起。前幾年給外公外婆掃墓,碰到了表姐,外公的侄孫女。她從北京回來,我們怕是有二十年沒見了。這次偶遇,也許會是我們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偶遇。我們都曾在外公屋外的樹下寫作業(yè),吵架打鬧,知道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等我們成年,各自的世界無限展開,江湖之遠(yuǎn)不過如此。我們站在董家河的山上聊了幾句。這里,離長江還遠(yuǎn),依然屬于江北。在遙遠(yuǎn)的北京、深圳和上海,甚至紐約和巴黎,這些散花洲的土孩子們長大了。他們死后,不會像老一輩一樣,在埋葬先人的土地上再次聚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微信編輯:吳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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