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起床的時候才5點，天邊只有一點兒微亮，清晨的薄霧很濃，像被固化在空中的牛奶。你去花園小跑了一圈，保健操都沒做完就急匆匆回去了，一邊叫老秦起床，一邊做早餐，然后催著他去菜市場買菜。
今天在省城工作的囡囡要回來，和她男朋友一起，即使不顯得刻意和隆重，也要好好地做幾樣囡囡喜歡吃的菜。
早市的菜很新鮮，挑選的余地很大，你不一會兒就裝了滿滿一大兜，交給老秦拎著，又去魚攤挑魚，跟小販磨價錢，這魚跳得不行，那魚有點翻白眼哪。
老秦在旁邊不耐煩：“女兒又不是外人，需要這樣子興師動眾嗎？”
你吼老秦：“女兒還沒嫁呢，你就已經(jīng)不重視她了？”
老秦嘟囔：“重視重視，必須重視，像迎接外賓一樣重視。挑、挑，像選美一樣挑一條最漂亮的魚！”
買菜回來，洗洗切切，你不停看表，聽到樓道里有上樓的聲音就沖過去開門，在一旁看電視的老秦說，別這樣一驚一乍行不行？
12點，女兒回來了，男朋友小張拎了很多東西，你的菜也剛好上了桌。
你不停給女兒和小張夾菜，囡囡說：“媽，我們自己會夾，你客氣啥？”
你笑著看女兒，好像瘦了點，學會化妝了，濃黑的眉毛，淺咖的眼影，兩團腮紅，口紅被飯菜裹挾著入了口，你想這吃進去不會中毒嗎？
此時小張停了筷，說：“叔叔阿姨，我和艷艷準備明年春天結(jié)婚了?！?/span>
你呆了呆，旋即一想，他們談戀愛快兩年了，囡囡今年28歲，也差不多了。
老秦呵呵笑，把飯菜咀嚼得很大聲，那笑聲在你聽來卻有點悲涼。你懂老秦的意思，這個小棉襖終于要蓋在別人身上了，心里有點酸。
吃完飯，囡囡幫著你收拾碗筷，小張和老秦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到廚房里，你偷偷跟囡囡說：“別慣著男人啊，以后有你的苦頭吃?！?/span>
囡囡扒著你的肩膀笑：“你還不是慣著我爸?！?/span>
你嗔怪：“你爸不同?！?/span>
“有啥不同，還不是一個普通男人?！?/span>
你張張嘴想辯駁，又覺得語言蒼白，想想這輩子，好像老秦也沒啥特殊的。你閉了口，心下滿是擔心，當年你晚婚晚育，28歲生下這個姑娘，如珠如寶地把她帶大，使她至今保有天真與單純，現(xiàn)在她要成家了，她的未來能幸福嗎？
2
一周后，張家父母上了門，你和老秦鄭重其事地接待了他們。你換了件新毛衣，黑色的羊絨線，點綴著桃紅色花朵，精神抖擻地坐在囡囡旁邊。
談婚論嫁，像一場較量與談判，你得為女兒爭取更多的東西，盡管不能作為婚姻幸福的保障，但至少能讓她在婆家受到重視。
你喝了口水，開始擺明立場：“囡囡和小張既然情投意合要結(jié)婚，我們也不反對。只是現(xiàn)在孩子們壓力大，還是得有自己的房子比較好?！?/span>
張母立即接了話：“親家母，房子沒問題，已經(jīng)付了首付定下了，在XX小區(qū)，120平，環(huán)境很好，只是貸款到時候等結(jié)婚要小兩口去還。”
你說：“你們準備房子，那我們呢就準備家電和裝修，我和她爸都是工薪階層，這些年緊巴巴地攢了些錢，我們也老了，吃不了用不了多少，盡我們最大的能力幫扶孩子們。彩禮呢，按照習俗，多少總要有，都是用在孩子們頭上?！?/span>
張母說：“我們的退休金也不多，以后有了孫子，還要幫扶著他們。彩禮嘛，我們家也是盡力而為，八萬八，討個好彩頭，親家母，你看合適嗎？”
“那敢情好啊，你們想得已經(jīng)很周到了。只要孩子們生活得好，我們就好?！鳖D了頓，你又說：“只是這房產(chǎn)證上，有沒有囡囡的名字?。俊?/span>
小張說：“肯定有啊，到時候房產(chǎn)證辦下來，要把艷艷的名字加上去?！?/span>
你心底松了口氣，笑著說：“那就沒什么問題啦，只是小張，你也知道，囡囡是我們的心肝寶貝，你娶回去，可不能虧待她，要和和睦睦過日子，否則我跟你拼命。”
小張笑：“你放心吧，阿姨?！?/span>
老秦插話：“還叫阿姨？”
“哦哦，媽，媽?！毙埡呛切?。
囡囡也笑了，身子靠過來，偷偷掐你的腰，輕聲說：“媽，你別擔心，他不會欺負我的。”
你笑：“那就好?！?/span>
一晃眼，囡囡結(jié)婚三個月了。
你覺得寂寞，無邊無際的寂寞，即使老秦天天樂呵呵地陪著你，你的心卻像空了一個洞似的，你知道，那個洞里是她心心念念的女兒。
你去看囡囡，周末很早就出門了，坐了高鐵，兩小時到達省城，然后搭公交過去。你用鑰匙開了門，小兩口還在睡覺，兩個剛走進婚姻的大孩子，家里亂七八糟，昨天晚飯吃的碗，都還堆在水槽里。
你一點一點給他們收拾，茶幾上散落的零食，冰箱里過期的食物，鍋碗瓢盆洗好放好，再把地拖得光潔干凈。然后你幫他們做飯，青菜豆角燜肉，直到整個屋里飄蕩著菜香，他們才起床。
囡囡甜膩膩地圍過來，像懶散又粘人的小豬，一個勁地夸我媽最好。
小張說：“媽，下次你來不用做飯啦，我們帶你出去吃好吃的?！?/span>
你說：“別動不動就出去吃啦，以后你們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哪，得節(jié)約點過日子才行。”
囡囡說：“媽說得對，嘉明，你都要當爸爸了，奶粉錢都沒攢夠！還成天出去吃！”
“好好，老婆大人，我錯了，我趕緊賺奶粉錢?！?/span>
你又驚又喜：“啊！你懷上了？”
囡囡甜蜜地笑：“是啊，有點意外?！?/span>
你急忙把她拉到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咋不早說？我給你熬點好湯補補?！?/span>
小張笑：“昨天剛檢查出來的呢，還誰都沒告訴?！?/span>
你很激動很高興，要當外婆了呢，即將有一個小生命誕生，你不會再寂寞，不會再無聊，你的生命有了延續(xù)，你的生活有了寄托。
囡囡說：“媽，你一定要來幫我?guī)Ш⒆樱遗挛腋悴欢??！?/span>
你撫撫囡囡耳邊的頭發(fā)，笑著點頭。
4
囡囡要生了。
你和老秦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待產(chǎn)。親家也來了，省城的病房太擠，病人家屬都沒地兒落腳。托了關系才找到一個三人間的床位，五個大人齊刷刷地站在門外，大眼瞪小眼。
囡囡從早上進了產(chǎn)房，到晚上都沒出來。醫(yī)生給她打了催產(chǎn)素，建議還是盡量順產(chǎn)。
你等在產(chǎn)房外走過來走過去，心急如焚，親家母淡定些，掏出包里的毛線來打發(fā)時間。嘉明蹲在墻邊，胡子拉碴的。
凌晨，醫(yī)生抱了孩子出來，是個兒子，皺皺的皮膚，閉著眼睛，頭發(fā)很黑。張家接過孩子歡喜雀躍，指著看哪里像嘉明，你顧不上看孩子，站在產(chǎn)房門外，看里面的燈明明滅滅，把老秦的手抓得生疼。
三天后，囡囡出院，全家人高興地帶著孩子回家，大家都累極了。只有你，進了屋沒歇兩分鐘，就急吼吼地去菜市場買豬蹄，要給囡囡熬滋補下奶的湯。
兵荒馬亂的一個月，你累得一臉憔悴，心疼女兒休息不夠，又嫌嘉明笨手笨腳，你每晚熬夜帶孩子。親家母隔三差五地來一趟，也幫不了什么忙。
滿月了，親家母說：“親家，最近太辛苦了，你們回去休息吧，孩子交給我你們放心?！?/span>
你一臉茫然，囡囡不是說過要你幫帶孩子的嗎？你看向囡囡，她低了頭，眼皮在跳。
囡囡拉你進屋，一臉的為難，說：“婆婆說這是她家第一個大孫子，她想親自帶?！?/span>
你心里很氣，沒有誰比你更適合幫囡囡帶孩子了，你知冷知熱，你貼心巴肝，但又能怎么樣呢？你只能退讓，囡囡現(xiàn)在有家了，她不是單身，她得搞好家庭關系，避免婆媳矛盾，你不能讓孩子為難。
于是你走了，和老秦一起收拾了東西，戀戀不舍地望著那個剛滿月的肉球球，回家了。
5
有了孩子對婚姻真是一種考驗。你知道，誰都逃不掉的。
后來囡囡經(jīng)?；丶以V苦。婆婆不好相處，我給豆丁買的衣服，婆婆嫌貴。我讓嘉明晚上帶孩子，婆婆說他要上班呢，不能熬夜，為什么我就能熬？豆丁生病，婆婆怪我沒照顧好，非要給他灌什么偏方，怎么都說不通……
你聽了，心疼囡囡，但你沒有和她一起同仇敵愾，你說：“婆婆沒有義務給你們帶孩子啊，她能來帶，你得學會感恩。而且，奶粉錢都是她在幫補著呢，她是長輩，能讓就讓著點吧，站在她的立場上，多理解理解?！?/span>
“媽，還是你最好，你來幫我?guī)?，我就啥都不操心了?！?/span>
她靠在你肩膀上，充滿委屈。你多想袒護她啊，一直袒護到八十歲，不讓她受一丁點委屈，可你不能，她有了孩子有了家，她得成長，得獨自一人去享受婚姻的甜美，也面對婚姻的苦楚。
其實你也很想小豆丁，你想每天都跑一趟省城，多遠多累你都不怕。可你去了，反而是給他們添麻煩。嘉明會被囡囡支使著買你愛吃的雜糧包，親家母得多做幾個菜，你已經(jīng)不熟悉帶孩子的業(yè)務，找不著這個找不著那個，反而幫不上什么忙，盡添亂。
后來你就去得少了，囡囡和嘉明偶爾會在周末帶著孩子回來，你覺得那是你最快樂的時光了，每次來豆丁都變一個樣，會說話了，會走路了，白胖又活潑，還會蹦幾個英文詞出來。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歡喜得想把他直接嵌在上眼眶里。你做很多好吃的給他，看他把食物塞進嘴里，把餐桌弄得杯盤狼藉，你依舊愛不夠他。
周日的暮色里，女兒女婿走了，你給他們打包了很多東西，又拿出一件大紅喜慶的新衣服，說這是送給親家母的。你看到嘉明的眼睛里，是溫熱的感激，你跟他們揮手，說空了就回來。
然后，你又開始了下一次深且濃的盼望。
6
小豆丁四歲的時候，親家母體檢查出了肝癌，已近晚期。
囡囡說：“嘉明哭得很傷心，哭完又抹抹眼淚去醫(yī)院。”
你很震驚，更多的是惋惜。那天你和老秦去了醫(yī)院，看到了親家母，她像抽了水分的菜葉，蒼老的臉上毫無生氣。你看著她，想到自己，遲早，你也會如她這般，你如此害怕，因為這塵世里有太多讓你眷念的人，你的舍不得會抽痛你的心。
你安慰親家母：“好好養(yǎng)病，很快好起來的，豆丁最想你?！蹦愕脑捳f得蒼白無力，但不說這個，又說什么呢。
出門后你眼睛濕了，你拍拍嘉明的肩膀，再說不出話來。
盡管是晚期，誰也不能眼睜睜等死。張家傾盡所有積蓄為張母治病，親家母抱著一線希望上了手術臺。
手術還算成功，可術后恢復很艱難，親家母日日睡在ICU，一天是上萬的費用，住到第16天還不見好，張父苦著一張臉，嘉明也痛苦不堪。
你問囡囡：“你們還有錢嗎？”
囡囡皺著眉頭說：“除去醫(yī)保能報的，他爸的積蓄都搭進去，還借了五萬的外債。你知道，豆丁開銷又大，我們也沒存什么錢。媽，你說我咋遇上這倒霉事呢？”
你拍拍她的手說：“囡兒，如果今天睡在ICU的是我，明知道是茍延殘喘浪費錢，你會咋辦？”
囡囡抱住你：“肯定砸鍋賣鐵都要治?。 ?/span>
“這不就結(jié)了，嘉明也一定是這樣想的?！?/span>
你打開包里，把存折拿了出來：“喏，先拿去用吧?！?/span>
囡囡驚呼：“媽，這是你的老本兒耶！”
“老不老本兒不都是錢，關鍵是救急，那是豆丁的奶奶，是嘉明的媽！”
囡囡眼睛紅了：“媽，你最好了！我們一定還你?！?/span>
你笑了：“媽在世一天，就想為你排憂解難?！?/span>
那年深秋，親家母離世，彌留之際，把豆丁交到你手里，說：“以后就辛苦你了。”
你哭了，看著人就這樣沒了，你越發(fā)體會到生命的可貴，好好地活，好好地愛，好好地珍惜相聚的每一分鐘，而不是去怨懟去爭吵去決裂。
7
豆丁6歲的時候，你64了。
你并不知道那個周末是母親節(jié)，囡囡和嘉明說要加班，你和老秦接了學鋼琴的豆丁回來，一進家門，就聞見了花香。
一大束純白的緬桂花放在家里，囡囡知道，你一直喜歡緬桂，而不是康乃馨。
她從廚房里端了各式各樣的菜出來，嘉明正在擺放蛋糕。
“媽，母親節(jié)快樂！”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小豆丁也歡喜雀躍地跳起來：“外婆快樂！有蛋糕吃嘍！”
你好開心，眼睛變得潮濕。老秦笑你：“咋還嬌情了？”
你瞪他一眼，他求饒：“好好，不說了，母親大人今天最大?！?/span>
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了飯，嘉明拿出一個盒子來，里面是兩根項鏈，上面是兩顆桃心墜子，一大一小，分別送給你和囡囡。
“希望兩位母親一直幸?？鞓罚 奔蚊髡f。
囡囡和你都開心地笑了，她急不可耐地戴在脖子上，不停地問，漂亮嗎漂亮嗎？
五月的黃昏，不冷不熱，窗外飄來各種花香，還有這個城市最迷人的煙火味道。豆丁在客廳里跳來跳去，你看著他，想起諸多前塵往事，忍不住跟嘉明感嘆：“豆丁長得這么好，親家母功不可沒啊?！?/span>
嘉明說：“媽，你以前盡讓著我媽，還讓艷艷也讓著我媽。有你在，我媽一定很安心。”
你猛地想起什么，說：“囡囡，記得晚上把買給嘉明爸的那雙鞋送過去?！?/span>
囡囡說：“昨天嘉明就送過去啦，你就別操心了！”
你看著嘉明，這幾年來，好像成熟得太多了，從以前的毛頭青年，成長成一個丈夫和父親的樣子，有了體貼與擔當。而你心愛的女兒，從一個少女到女人，再從女人到母親，她一點一滴地學習和成長。未來的路還很長，他們終將獲得堅韌與勇氣，庇護著下一代成長。
孩子們長大了，你越發(fā)覺得你老了，起床沒多久就困了，體力越來越差了，但身為一個母親，你心甘情愿地去操心孩子們的生活，你殫精竭慮地為孩子爭取更多的東西，你竭盡所能去付出你能付出的所有，這一切都讓你覺得幸福。
是的，幸福太宏大，讓你難以割舍，現(xiàn)在你唯一能做的，便是輕輕地抓住它，擁有它，感受它，珍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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