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這才是幸福！
作者：倪萍
真沒想到新畫發(fā)上網(wǎng)兩天，看的人就那么多?？洫?jiǎng)的人多，要畫的人也多。我跟小倩說，想什么辦法先把《倪萍畫日子》這本書里寫的那三個(gè)出租車司機(jī)找到？我當(dāng)時(shí)給他們畫畫了，找到了好把畫送他們??！小倩說：“發(fā)動(dòng)網(wǎng)友人肉搜索??！”啊？怎么搜啊？大家?guī)臀蚁胂朕k法！
北京的爺
上了出租車我就跟師傅說：“前面紅綠燈往右拐?！闭f了三遍,師傅也沒應(yīng)聲。
“師傅，你睡著了？”
“死了?！?/span>
媽呀，一具尸體拉著我滿街跑。
“在昆侖飯店這兒堵一上午了，這車就沒動(dòng)乎，我都快睡著了。大街上跑的全是送禮的車?！?/span>
“快過年了嘛，可以理解?！?/span>
電話響了。
“眼珠子是擺設(shè)??？沒看見水池子上有條帶魚？……怎么不夠？剁五段，我吃兩段，兒子吃一段，頭尾你一收拾，燜上一鍋大米飯。……買什么黃瓜，這幾天齁貴的！”
電話掛了。
“師傅，你愛人的電話吧？她也開車的？”
“全職太太?！?/span>
我倒吸了一口氣。做得起全職太太的，丈夫都是所謂的成功人士，至少一個(gè)人可以養(yǎng)活全家呀！
“那你一個(gè)人掙錢挺辛苦吧？一天在車上多久？”
“十二三個(gè)鐘頭吧?！?/span>
“哦，那不容易！”
電話又響了。
“二十八再買。……貴也得買啊，今年多買！那脆黃瓜一咬，滿車清香，想困都睡不著了！今年要是跟去年一樣再下雪，七八個(gè)鐘頭都到不了，多備上點(diǎn)兒，五斤差不多吧。……你愿意吃柿子可以買倆，我不吃，齁酸的。……兒子吃黃瓜！”
電話又掛了。
“師傅，你這是要去哪兒啊？七八個(gè)小時(shí)？”
“內(nèi)蒙，丈母娘家。哥們兒年年去，十六年了，一年也沒落下。”
“你對丈母娘不錯(cuò)呀！”
“嘿，人家把閨女給咱了，一年就見這么一回，還不麻利兒的！老太太好幾個(gè)閨女，就我們這么遠(yuǎn)?？龋咸拖矚g我們家這位，打從小年老太太就盼，好吃的恨不能給我們留上一年?！?/span>
“也挺好，在內(nèi)蒙過年比在北京有意思吧？”
“忒有意思了！那大鍋里煮一塊羊肉就夠全家十來口子吃的?！睅煾惦p手松開方向盤比劃著。天哪，比風(fēng)擋玻璃還大，真夸張。
“那才叫吃肉呢！一天三頓酒，早起我丈母娘就把酒燙上了，喝得差不多了在熱炕上瞇一覺，舒坦！逮空我就在院里點(diǎn)上掛鞭，噼里啪啦一響，熱鬧啊，旺興??！
“沒事我就拉著老太太出去轉(zhuǎn)，一里的路我也開上車，顯擺呀！車不咋地，可那是村里獨(dú)一份！見誰我丈母娘都叫停車，不管去哪兒都拉上人家一段，‘坐坐北京的車啊’！
“有一回我拉上了八個(gè)人，跑了五里路都不知人家要上哪兒，反正就瞎跑唄！”
“那你得打表啊！”我逗師傅。
“這哪是咱北京人干的事兒？得裝闊氣，北京爺嘛！”
“你丈母娘特為你驕傲吧？”
“不是我丈母娘驕傲，是我媳婦驕傲。嗬，那幾天對我那好啊，小眼都瞇成一條縫了，扒都扒不開！”
“那在北京她對你不好?。俊?/span>
“必須好?。≈灰疫M(jìn)了門，她就啥也不干，全伺候我了。別看我在外頭是孫子，在家里絕對爺！這不，買個(gè)菜都得問我?！?/span>
“那你老婆挺幸福的，這么年輕就不工作了，全職太太?！?/span>
“行吧。我一天多干倆小時(shí)就讓她全職了。一女的起早貪黑的上什么班啊，齁累的，還得管孩子學(xué)習(xí)。這全職太太多好啊，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的?！?/span>
電話又響了。
“就這么點(diǎn)屁事，費(fèi)多少電話錢，掛了！”師傅語氣很霸道。
“對媳婦夠橫的啊？”
“她沒啥事，就是想聽聽我聲兒，黏人！”
我半天無語，一直看著師傅的后腦勺，腦袋里滿是膠。黏人，多幸福的一對兒啊！這不也沒比那些大企業(yè)家們差哪里去嗎？不也是一言九鼎的老大嗎？這不也是家里藏著個(gè)幸福的妻子嗎？不就是掙的錢小數(shù)點(diǎn)點(diǎn)得不在一個(gè)位置上嘛，重要嗎？不也是一日三餐嗎？不也得過年走親訪友嗎？
“師傅，你們家那條帶魚多大呀？還能剁出五段？”
“一看你就沒吃過帶魚！帶魚越小越好吃，那大帶魚肉都忒面?！?/span>
“你怎么得吃兩段？一般是兒子多吃。”
“嘿，他們又不開車，我們家靠我掙錢呢！”
“那你一月能掙多少？”
“說實(shí)數(shù)說虛數(shù)？”
“當(dāng)然實(shí)數(shù)了。”
“刨去交公司的，刨去油錢……”
“再刨去三頓飯錢？”
“別價(jià)，我天天家里吃，我媳婦頓頓給我做呢，那熱乎乎地吃上一碗，怎么也比盒飯強(qiáng)！
我媳婦該怎么論怎么論，對我那是百分百！一星期飯不帶重樣的，就三頓面都不一樣，早上酸湯面，中午抻面，晚上撈面，那吃不夠啊！繞路我也頓頓回去，吃了飯順便看眼媳婦，這一天我舒坦，她也高興！人不就活這倆字嗎？”
有多少人真正明白活著就是“高興”這兩個(gè)字值錢？師傅算弄懂了嗎？
我快下車了，竟有些戀戀不舍，師傅的幸福很黏人。
師傅提前把計(jì)價(jià)器抬起來了，我說：“別，還得幾百米呢！”
“打印票忒慢，耽誤工夫。我這會兒還得上我媽那兒躺會兒?！?/span>
“累了吧？”
“不是。這不要上內(nèi)蒙過年嗎，年前多去幾趟我媽那兒，老太太心里不是舒坦點(diǎn)兒嘛！事兒多著呢，下午還得去稻香村買點(diǎn)心。跟你說吧，年年回內(nèi)蒙，我這車都跟貨車似的，后備箱恨不得都蓋不上。”
“都拉什么好貨??？”
“二鍋頭、粉絲、醬雞架、烤鴨、排叉? .什么都有，這不老太太看著高興嗎！”
高興。
回家我高興地畫了這幅畫。
黏嘴的蘋果
坐出租車去三里屯，車很干凈，師傅很健談。
“一聽聲音就知道你是倪大姐?！睅煾殿^也沒回，話說得很肯定。
“聞著車?yán)锏南阄读税桑俊?/span>
“嗯，聞著了?！蔽易炖飸?yīng)著，心里想著別的事。
一個(gè)蘋果被師傅反手遞到我眼前：“正宗的‘金元帥’！我們平谷就出兩樣好東西，五月份的大桃，十月份的‘金元帥’。別看你是名人，你絕對沒吃過?！?/span>
我笑著接過來：“謝謝了，師傅?！?/span>
什么蘋果我沒吃過？蘋果樹下長大的我！
師傅又說開了：“倪大姐你吃吧，絕對的好蘋果，甜得能把你嘴黏住。那果汁順著嗓子流下去，比喝蜂蜜美！”
我笑出了聲：“這么好的蘋果，你們平谷怎么不拿到城里來賣呀？”
“還賣？開花那會兒就叫明白人包走了。我們吃的這都是有點(diǎn)小毛病的，就這還六塊一斤！今兒不買明兒就不見了的好東西，就那么十幾棵樹。我們家買了一筐，我媳婦每天讓我?guī)z上車。今兒早上我吃了一個(gè)，這個(gè)碰上你了，倪大姐有口福！”
媽呀，吃個(gè)蘋果，算有口福。
我舉著“圣果”回了家，進(jìn)門把蘋果切成四瓣。“兒子，有什么話快說啊，一會兒嘴巴黏住了！”
兒子問：“黏嘴干嗎？”
“這個(gè)蘋果吃了之后想張嘴都張不開了。”
“那你先吃，省得你再問作業(yè)的事?！?/span>
媽、順子、兒子、我，四個(gè)人小心翼翼地吃著這四瓣黏嘴的蘋果。
只有媽捧場：“真是黏嘴！”
“姥姥，黏嘴你還說話？”
心里被甜黏住了，一個(gè)蘋果甜了全家。
吃完了，兒子還要，當(dāng)然沒有了。姥姥說：“明天買去?！?/span>
上哪兒買？有些東西你多有錢也買不到啊，可買不到的東西就值錢嗎？
什么值錢？什么不值錢？本來都是些小道理，可一說出來就成大道理了；而有些大道理，說著說著就變小了。
第二天蹭小劉的車回家，說起黏嘴的蘋果，小劉吃驚地看著我：“倪老師，你真夠幼稚的，膽兒也太大了！你也不認(rèn)識人家，給你吃的你真敢吃??？現(xiàn)在什么人都有，你不怕……天哪！”
她那驚恐的眼神把我的心黏住了。
最遠(yuǎn)的臘八粥
也許是都趕著回家喝臘八粥，所以路上的出租車特別少，好不容易等上一輛，人家說要回順義，沒辦法，只好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十米，那師傅又追上來，“你是電視臺的倪萍大姐吧？上來吧，送你一趟！”
坐上車，師傅的話就沒停。
“我媽活著的時(shí)候可愿意看你的節(jié)目了，我們家哥兒八個(gè)全都是你的粉絲?！?/span>
“哥兒八個(gè)？”
“還有倆姐，我是最小的。我五歲時(shí)父親就去世了，我媽愣是一人把我們都拉扯大了?！睅煾蹈吲d地“痛說革命家史”。
“師傅，你家住順義？”
“我大哥住順義?！?/span>
“住你大哥家？”
“去喝臘八粥。”
“這么遠(yuǎn)，喝碗臘八粥？”
“嗯，這是我大哥特意給我熬的，年年這一天我都必須去。豆子、花生、棗什么的，頭天晚上就泡上了，他熬的那臘八粥沒的說，每回我都喝上四五碗，就著我大哥自己腌的蘿卜咸菜，舒坦！”
“你大哥多大了？”
“七十一了。我爸沒了之后，我大哥就是一家之主啊，幫著我媽拉扯了九個(gè)兄弟姐妹，我們家絕對的老大！”
這么遠(yuǎn)，真是吃肥了走瘦了?！敖裉觳焕顑毫?，算是收工了吧？”
“收？喝了臘八粥得再回到城里拉點(diǎn)兒錢，快過年了，活兒多?！?/span>
“年貨都辦齊了吧？”
“不辦年貨，今年在我二哥家過。我們是十家輪班，等輪到我家還有八年。”
“輪班？什么叫輪班？”
“就是今年這九家都到二哥家，明年那九家都到三哥家，我媽活著的時(shí)候就這么個(gè)規(guī)矩，這都快十年了，我就輪上過一回?！?/span>
“天哪，十家在一起過年，這得多少人啊？”
“加上第三代，幾十口子吧！”
“那么多人，桌子得多大??？”
“分好幾桌。有的家沒那么多桌子，逮哪兒跟哪兒吃，熱鬧唄！”
“幾十口人的飯，那得做多少啊？光餃子就得煮不少鍋吧？”
師傅樂了，“甭說餃子，那年在我二姐家，臘八蒜這么大一壇子都吃了個(gè)精光。為這我二姐后悔了一年，說該腌上兩壇子，過個(gè)年連個(gè)臘八蒜都沒讓兄弟們吃夠。”
“我五嫂的泡菜最拿手，窗外擺一溜，吃完了各家還拿走一罐。我七哥蘿卜丸子一炸就是幾十斤，干吃、汆湯都絕對地道！我大哥最拿手的是豆腐箱子，二兩的豆腐塊兒，里邊塞上餡兒，在鍋里一過油上色就撈出來燉上，那一絕！”
“你的拿手菜是啥？”
“輪上我家那一年，我媳婦正懷孕，見不得腥，我買的基本上都是半成品，到家一熱就能吃。咱不是開出租嗎，那時(shí)開車算掙得多的，咱也顯擺，愣是花了我半年的車費(fèi)，高興！”
“這么一大家人在一塊兒，也得有點(diǎn)小摩擦吧？”
“沒有，有我也看不見。過日子嘛，有摩擦你不把它當(dāng)摩擦就沒有摩擦了。”師傅說話快，像繞口令一樣，可我聽得清清楚楚，這是生活的法寶啊，聰明加善良。
這是和諧的一家子好人。
“好人是互相影響的，我大哥就是最好的人！啥事都是他先吃虧，占便宜的事讓給人家。我們家老房子拆遷，分了三套樓房，我大哥要了套最小的，他說算命的給他算過了，他住這套小的能長壽。誰知道真的假的，我大哥說啥兄弟幾個(gè)信啥。”
如今日子都比從前好了，兄弟間的這番情誼卻已經(jīng)不多見了，多的是爭房子、搶地、分錢、上法庭、撕破臉……
師傅的電話響了，是大哥打來的，問八弟走到哪兒了。師傅說車上坐的是倪萍大姐，大哥還特意讓八弟向我問好。我說：“你告訴大哥，向大哥問好，向你們一家致敬！”
回到家，喝了母親熬的三碗臘八粥，畫了這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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