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節(jié)期間,一部《舌尖上的中國》的熱播打破了業(yè)界「紀錄片只賠錢不盈利」的刻板印象,也讓觀眾們都記住了總導演「陳曉卿」這個名字。一時間,自認為家鄉(xiāng)美食有理由在《舌尖2》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紛紛把樣品郵寄到光華路,陳曉卿成了央視上下接到包裹最多的人。
《舌尖上的中國》也帶動了一波國產美食文化紀錄片熱潮,《舌尖上新年》《舌尖上的重慶》《尋味順德》《人生一串》……基本都模仿了陳曉卿拍攝《舌尖上的中國》時的運用手法:以食物和人物特寫為骨,填塞以「原生態(tài)」和地方志為肉。
觀眾對這些作品都還比較買賬,但美中不足的是這些都不是《舌尖》的「正統(tǒng)續(xù)作」。
《人生一串》(2018)
2014年播出的《舌尖2》延續(xù)了第一部的成功,豆瓣評分達到8.4分的同時整體廣告收入超過一億。
又過了三年,正處于職業(yè)巔峰的陳曉卿急流勇退,從央視離職,《舌尖3》轉由他人接手,結果口碑一撲到底,目前豆瓣評分僅為3.7分,也從反面證明了陳曉卿拍攝此類紀錄片的能力——確實是獨步國內。
陳曉卿離開央視后,拍攝了《舌尖2》以來自己的首部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
從目前高達9.3分的豆瓣評分來看,《風味人間》并沒有辜負《舌尖》系列觀眾四年的等待。
但是如果只看到了《風味人間》對于《舌尖》拍攝手法上的延續(xù),就把《風味人間》當作《舌尖》的續(xù)集,那實在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在骨子里,《風味人間》其實是顛覆《舌尖》的作品,卻與CNN的著名美食節(jié)目《波頓闖異地》(Anthony Bourdain: Parts Unknown)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波頓闖異地》第一季(2013)
今年6月8日自殺身亡的安東尼·波頓(Anthony Michael Bourdain)是2018年離世的眾多文化界名人之一。波頓既是美食家也是主持人,盡管他在中國的知名度沒有霍金、李敖、金庸、斯坦·李那樣高,在美國卻是家喻戶曉。
他的《波頓闖異地》已經播出了十二季,曾連續(xù)四年榮獲艾美獎。
安東尼·波頓
和一般的美食節(jié)目不同,《波頓闖異地》關注的不只是食物本身,更是借飲食與不同的人群、不同的文化交流。
在洛杉磯,他一邊吃雞肉卷一邊詢問墨西哥移民對于特朗普宣稱要在美墨邊境上「造墻」的看法;在四川,他拉著從不吃辣的法國名廚大吃特吃川菜,欣賞著好友被辣得欲生欲死的窘狀;在河內米粉店里,他和奧巴馬分享對于世界前途的憂慮……
第一次看波頓節(jié)目的觀眾可能會以為自己看錯了頻道,因為《波頓闖異地》的片頭不像是一部美食節(jié)目,更像是一部新聞紀錄片。
安東尼·波頓在全世界有無數(shù)的追隨者,不知道陳曉卿是不是其中之一,但從主旨上看《風味人間》與《波頓闖異地》有一個共通的地方,就是跨越單一文化的視角。
《風味人間》
看《舌尖上的中國》時能感到強烈的「文化尋根主義」:《舌尖》天真地設想存在著一種淳樸的味道,這味道由先民們發(fā)明并代代相傳,至今仍保存在那些未被現(xiàn)代文明異化的「鄉(xiāng)土中國」里。對「鄉(xiāng)土中國」的追憶、眷戀就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
而《風味人間》雖然不能說完全解構了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本質主義崇拜,卻也向前跨出了重要的一步,它承認:文明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一道絕味往往是在不同文明的碰撞交流中演化而成的,是不同時間和不同空間的人共同的智慧結晶。
第一集《山海之間》就對比了徽州火腿與西班牙伊比利亞火腿不同工藝、味道、料理方法,這是中國以外的美食首次登場。
解說詞寫道:「不論是熱氣騰騰地上桌,還是直接食用,把鮮肉修煉成火腿,東西方共有異曲同工,這是來自歐亞大陸兩端的不謀而合?!?br>
第二集《落地生根》將鏡頭對準了平平無奇的面餅——這也和《舌尖》的旨趣截然不同,《舌尖》里的美食要么要「野」,要么要「高大上」,平平無奇簡直是美食紀錄片的大忌。
然而陳曉卿之所以選擇這樣一種常見的食物是因為制作面粉的小麥本來就是一個「全球化」的物種,四千余年前起源于西亞,而后傳播到了世界各地。
用紀錄片的原話來說就是:「小麥在山海之間傳播,幾乎改變了全人類的飲食結構。世界各地的巧手,又反過來賦予種子更強大的生命力。這是漫長、壯美又充滿互動性的過程。」這與安東尼·波頓夸贊墨西哥美食改變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食譜也是「不謀而合」。
一張小小的面餅都是漫漫歷史長河中各種文化交匯共同作用的結果,更別說那些更復雜的菜式了。澳門籍的「土生葡人」安娜做的Tacho「餐桌地位可能比肩香港的盆菜,味道大概接近上海的腌篤鮮,分量則不亞于東北的亂燉」,結合了多個菜系的妙處;Joe哥做的「非洲雞」混搭了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來自世界各地的調味料才能做成,現(xiàn)在已是在葡萄牙本土也吃不到的「葡萄牙菜」。
第三集《滾滾紅塵》從火的使用說起,在時間的維度上將食材、食器、烹飪手段的發(fā)展傳承娓娓道來,比如中國人發(fā)明了豆腐,又傳入了日本發(fā)展出絹豆腐,成為了日本人餐桌上的常備食材。
相比《舌尖》,陳曉卿的視野不再局限于封閉的地理概念,《風味人間》的視野要更為多元,境界要更為開闊。
當然,比起安東尼·波頓來,陳曉卿的「多元主義」還是一種靜態(tài)的多元主義,雍容、典雅,帶著一種貴族式的審美主義立場,沒有像波頓那樣直面不同文化間的深度碰撞。
比如提到秘魯?shù)闹胁臀幕瘯r,就沒有去挖掘當年華工辛酸的開拓史。但在國內的紀錄片編導中,陳曉卿的思想仍處于領軍的位置。
像《舌尖》那樣構建一個「鄉(xiāng)土中國」作為寄托固然是可以理解的精神需求,但我們也需要認識到:家園里并不是只有我們,家園是由各種各樣的文化交匯而成的復合體,是一個海納百川的異質空間。這是對于烏托邦想象的必要糾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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