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玉霞
上有老下有小的一輩人，常有不能兩全的無奈。
2009年5月，我剛剛退休就飛往大洋彼岸，去美國幫女兒帶孩子，每天看著外孫女粉嘟嘟的小臉，隔代的疼愛無比溫馨。然而我剛剛到那邊不到一個月，就傳來母親去世的噩耗。我們悲痛萬分，可遠在異國他鄉(xiāng)，路途遙遠又來不及訂機票，我頓足捶胸，極度崩潰，最終也沒能回國給她老人家送終，這成了我終生的遺憾。只能滿懷歉疚寫下了QQ日志“追憶母親”，寄托哀思，祈求她老人家原諒，愿她老人家天堂安好。
上次我在網(wǎng)上無意中看到一篇文章別具一格，說：“我喜歡的明星是我媽”，我茅塞頓開，這篇文章提醒了我，我那近乎完美的媽媽更值得稱道。我這樣說絲毫沒有夸大其辭，她是有口皆碑，得到領導、同事、鄰居、親戚和親人們的普遍認可的。她沒有豪言壯語，卻可歌可泣。母親節(jié)即將來臨，我應該把我媽的事跡寫出來，不能讓我媽的事跡失傳。
我媽她身高只有 1米55，體重才80來斤，玲瓏身姿，但她在我心目中卻非常高大偉岸。她幼時包過腳（包腳是裹腳的一種預熱），幸運的是，當即將進入裹腳的程序時適逢婦女解放，不用裹腳了，但腳還是有點變形，幾個腳趾撮在一起掰不開。盡管如此，她總是走路帶小跑，輕盈得就像一只燕子。她兒時讀過私塾，腹有詩書氣自華，可算是大家閨秀。她的頭發(fā)黑油油的，兩根長長的辮子拴在一起，沒有任何頭飾卻非常好看，襯著大腦門、寬臉龐，高鼻梁，白皮膚，大眼睛，有一種樸素的美。更可貴的是她非常內秀，絕不是繡花枕頭。
我外公是開銀匠鋪的，家底比較殷實，我媽出嫁的時候，嫁妝相當有面子，五色嫁衣綾羅綢緞 ，樣式典雅，做工精致；各式首飾珠光寶氣，應有盡有，光寶石戒指就有五枚。而我爺爺是開豆腐店的，我爸兄弟三個，排行老二。爺爺把豆腐店這棵所謂的“搖錢樹”傳給了老二。我爸媽的婚姻貌似門當戶對，其實我媽是跳進了火坑，她17歲風風光光嫁過來，殊不知這就是苦難的開始。都說世上三件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我每每在電視上、電影里看到有關豆腐生產過程時就會心痛，想起爸媽這輩子的辛勤勞作。豆腐作坊都是前店后廠，夜里生產，白天銷售。我爸媽成年熬夜，成天跟水打交道，我媽嫁給我爸后，漂亮的旗袍和精美的首飾根本就沒有機會穿戴，只能鎖在箱子里。有一年，爺爺帶著幾個兒子及長孫去鎮(zhèn)江躲飛機，在鎮(zhèn)江的一個碼頭上開了個豆腐店，這是個錯誤的決策，起碼是選錯了地點，趕船出行的人誰會來買豆腐?。孔罱K導致生意冷清，經濟拮據(jù)，把我媽的首飾變賣了，作為日常開支。我媽當然心疼和委屈，卻無可奈何，這就是良家婦女的三從四德。這件事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我媽她貢獻巨大，是老李家的一個了不起的功臣。
我媽她孝敬長輩，相夫教子，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我的奶奶被車撞傷，腿上打了鋼釘，行動不便，不能自理。我媽既要上班，又要給奶奶洗衣服洗澡倒馬桶。在她不能分身、不能兼顧的時候會交代我和姐姐去完成，通過她的耳濡目染和潛移默化，我們都能主動去照顧奶奶。我大嫂嫁到我家后，主動承擔起照顧奶奶的任務。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好的家風就這樣得以傳承，在我媽年老體弱多病后，我大嫂無微不至，盡責盡孝，為她養(yǎng)老送終，她們婆媳的關系勝似母女，得到鄰里們的交口稱贊，都夸老太太是善有善報。我媽從不頂撞丈夫，也不打罵孩子。打我記事起，經常會看到我爸生氣發(fā)脾氣，卻總看不到他們吵賬，這是何等的教養(yǎng)和氣度？她對我們姊妹五個不僅不打罵，甚至連一句責備都不曾有。想起來真愧疚，有一次，我記不清是和誰賭氣，學會了絕食，媽媽多次熱飯勸我吃，我全然不聽。媽媽沒轍了，急得竟然坐在我的床前默默地掉淚......
我媽她勤勞樸實，嘔心瀝血。開店單干時天天熬夜，不分白晝 。合作化以后，每天早晨匆匆忙忙去上班，下班后買菜、做飯、操持家務，周而復始。 從我記事開始，就看到她整天忙忙碌碌，總也不閑著。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她就像是一頭拉磨的驢，睜著眼也轉，蒙著眼也轉，奔波勞碌，不辱使命。她的飲食極不規(guī)律，經常吃冷飯，結果積勞成疾，落下了胃炎、胃下垂的病根，經常疼得在床上打滾。她生養(yǎng)了我們姊妹五個，卻沒做過月子，分娩后三天就下床勞動，豆腐店太忙，她心疼我爸一個人忙不過來，結果累得子宮下垂。后來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媽總喜歡把辮子拴在一起了，那是為了不影響勞作。
我媽她愛崗敬業(yè)、德才兼?zhèn)?。但凡做售貨員，跟經濟打交道，難免會犯渾，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我媽例外，那時候豆腐坊所有的售貨員都進了“斗私批修學習班”，唯有我媽一個人“逍遙法外”，她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她業(yè)務精通，曾經多次在蔬菜公司的業(yè)務（一口清）比賽中得獎，白底紅字的搪瓷茶杯就是她拔得頭籌的獎品之一。她在豆腐坊賣豆腐，每天早上都是五點鐘起床，甚至更早，一路小跑到單位，上貨拉車，必須趕在農貿市場開市前到點上，顧客們正排著長隊翹首以盼。到了目的地，把平板車架穩(wěn)，接下來就看我媽的精彩展示了。只見她駕輕就熟，應付自如，動作麻利，算賬神速，沒有計算器，也從來不用算盤，雖然她的算盤打得非常溜，但條件不允許，豆制品濕淋淋的，而且平板車上沒有工作臺，不好操作，于是練就了她神速準確的心算，秤桿一落，多少錢就報出來了。銷售完畢回到單位清點錢票交賬給會計。有時候貨品上午賣不完，下午還得再去。
我媽她博覽群書，滿腹經綸。她《三字經》、《弟子規(guī)》倒背如流；十二生肖、二十四節(jié)氣了如指掌。我小時候就愛圍著她轉，跟她在一起長知識。她帶著我做家務，邊做邊講故事。她給我講《三國》諸葛亮空城計；講《水滸》魯智深倒拔垂楊柳；講《西游記》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她還講梁紅玉抗金、女媧補天，講白娘子水漫金山寺、法海做壞事被貶到螃蟹的肚子里 ……我媽媽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而且講得那么仔細、連貫、出神入化，我好佩服?？晌矣旨{悶，她那么忙，沒時間看書，難道這些故事都是童子功，過目不忘？
我媽她博聞多識，妙語連珠。她說話時表情淡然，喜歡虛詞實詞一塊兒用，時不時地蹦出一句歇后語、順口溜。她的一句口頭禪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也是她的座右銘。她跟我講“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的道理，講“好太陽不現(xiàn)中、好媳婦不罵公”的氣象諺語……
她愛僻靜，退休以后她一不打麻將，二不愛扎堆，不家長里短，唯一的喜好就是看書。說起來真好笑，有一次我回娘家，看到她的書桌上有一張工人文化宮的借書證，她告訴我是孫子專門為她辦的。我說，我們學校圖書館里的藏書比文化宮多多了，你要看什么書，我去替你借。她說“武俠的唄”，我很驚愕，接著她又說“沒有武俠的言情的也行啊”，哇塞，好萌！這話出在80多歲老太太之口，簡直是帥呆了！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貞浳覌屛倚睦飿O不平衡。我想，以她的學識，以她的敬業(yè)，以她的愛心，以她的口才和心算，做一名教師綽綽有余，為什么命運如此捉弄人，讓她一輩子跟豆腐打交道？盡管她自己從不抱怨，我卻深深地為她抱不平。我二哥回憶說，一九五七年，我媽在豆腐坊里擔任過掃盲老師，這也算是有伯樂慧眼識珠，然而這個伯樂可惜不是教育局長。
上一次我把我孫女做的基因圖譜發(fā)朋友圈，有朋友豎起大拇指點贊說：三代才女！我調侃說，你們這么說對我媽不公平。朋友說：哇，你們家四代才女哇！還有朋友說：怪不得，李老師的優(yōu)秀原來是有出處的。
思念的閘門一旦打開就收不住，提起我媽媽，我有慰藉，也有無奈，慰藉的是我媽的優(yōu)秀基因得以延續(xù)，我家的良好家風得以傳承，尤其讓我慰藉的是，我媽她健在時，壽衣是我親手為她剪裁并縫制的，她對我的作品很滿意，經常拿出來曬曬，她會笑著說：就是袖子有點短了。辦喪事的時候，我老公買了一副手套給她戴上作為補救。大嫂告訴我，老太太臨終前一直不閉眼，大嫂對她說：你二閨女在美國呢，回不來的，不要等她了。最后她遺憾地走了，而我聽了如同五雷轟頂，作為女兒我未能為她送終，這件事讓我抱憾終身！
作者簡介
李玉霞（筆名峪峽），京劇票友，退休教師，中注協(xié)、中評協(xié)會員，退休前就職于江蘇財經職業(yè)技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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