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念高中那會兒，住在一個親戚家，他家開了一個娛樂室，在小地方，娛樂就是賭博，打麻將，不舍晝夜，不分工作與周休，吃完早飯，便開始約局，所以我出門的時候，人已來了大半，男男女女，擺開桌子，便唯有麻將室與叫牌聲齊鳴，煙味與汗味齊飛。
待到傍晚我回去，該吃飯了，中場休息，人便分成兩派。贏的喜笑顏顏，話題圍繞著你那手牌可以打“龍七對”，你今天手氣好，贏了八百多，我才贏三百。輸?shù)谋懵柪鴤€臉，說些陰陽怪氣諷刺人的話，吃飯也心不在焉。
有些兩口子來的，輸多了便吵架，潑婦罵街，張口閉口都是難聽極的臟話，帶上祖宗十八代，仿佛他們沒有保佑他生財，合該被罵。
有次，有個男的提了一把刀，氣勢洶洶直奔娛樂室而來，一刀砍在一桌麻將上，麻將彈飛，嚇得亂哄哄的場子鴉雀無聲。原因是他老婆日夜在此打麻將，家中幼女關(guān)在家不照管，男的下班之后，煮好飯菜，老婆還在麻將桌上指點江山，不回去吃，氣憤不過，才有此一幕。可惜，第二天他老婆依然如故，只是帶了一個小女孩，隨她在旁跑耍。
不久后，這對夫妻離婚，女的依然撲在麻將桌上，不見悔改。因為打牌而離婚，在小城市，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我的遠(yuǎn)房表姐，嫁給一個在我們那座城市做建材生意的外地人，起初幾年，一家三口日子過得苦，起早貪黑，但幸福美滿，后來生意做大了，表姐迷上麻將，整日鉆在娛樂室，無暇管理門面，夫妻分歧越來越大，只能離婚。前年回去，得知她嫁了個牌友，算是志同而道合。
我念完高中，一路讀完大學(xué)，四年后回去，娛樂室的時光仿佛暫停了，依舊是那些人，還在里面整日吆喝，我想，不出意外，他們每個人都能打到終死，不知道在彌留之際，回想此生，除了一片牌聲，還剩下什么可供回憶片刻。
2
大四的時候，我在一個實習(xí)半年，這里的人打牌和我們那座小城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下班后，支個桌子，掏出一副長牌，四人一座，不管天昏地暗，時有通宵。誰家有喜事，請你過去玩，就是打牌；誰家有喪事，去悼念，也是打牌。周末，約出去農(nóng)家樂，打牌，回家后，繼續(xù)打牌。
你不打牌，也不愛觀看，便是不合群。
你不合群，不出席他們的社交場合，便無事可做。
你不想出席他們的社交場合，便是沒有人情世故，東家有喜事，總得去一下，西家過世老人，也得去一下，去了，除了打牌，再無事可做。
你看，小城市，就是這樣，你沒得選擇，沒辦法逃離，人們把意志強加于每個人身上，逼著你融入他們。
3
小城市，二十六了，你還沒結(jié)婚啊，那你就是老單身漢，因為和你同齡的人，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如果是女的，過了二十五還單身，那么你出門都得被人指指點點。地方小了，供人消遣的，就是那點別家長短，很不幸，你撞在槍口上了。
如果結(jié)婚后暫時不想要孩子啊，肯定你們身體有問題，幾幫人拼著給你介紹某某地方的中醫(yī)，或者某鄉(xiāng)下的赤腳醫(yī)生。
小地方，反智，你不止是自己活，你還活在別人眼里，你得按照約定成俗的方式去活，不然你就離經(jīng)叛道。
小城市，精神貧瘠，除了打牌，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人身上。
我有個初中女同學(xué)，初三畢業(yè)便回去結(jié)婚了，如今娃兒都念五年級了。他父母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回家嫁人。
我有個初中男同學(xué)結(jié)婚后，生了三個女兒，只為了要有一個兒子，去年才如愿以償。我問他為什么非要有個兒子，他說祖祖輩輩都這樣傳宗接代，沒有兒子，就斷了血脈，在別人面前就抬不起頭來。
4
我大四實習(xí)的是一個體制內(nèi)的單位，有個中年同事，三十七八歲，混得很不好，郁郁不得志。
他有才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公文寫得好，毛筆字全單位找不出第二個，英語也有六級證書，就說打乒乓球嘛，全縣也得過一等獎。
他當(dāng)年也有過機會，只是忘了需要走動，讓一個專科生搶了先機，后來一年不如一年，上了年紀(jì)，再無去跟年輕人搶風(fēng)頭的干勁，他整日醉酒，一瓶老白干下去，倒頭便睡，很多人都不愿意和他來往。
那半年，我也見過一個年輕同事，是個志愿者，飛揚跋扈，不懂尊重為何物，公開說一個女同事長得丑，女同事當(dāng)場便哭了。
他說話毫無顧忌，很多人也不愿意得罪他，我開始疑惑不解，后來接觸下，他有事無事吹噓某某（大領(lǐng)導(dǎo)）是他親戚，便豁然開朗了。
很多人都是見臉色行事，知道他狐假虎威，但也犯不著因此得罪上司。權(quán)利之下，是需要拋棄尊嚴(yán)的。
當(dāng)時單位做事的幾乎都是年輕人，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一個人做兩三個人的工作，周末時常加班。有一次，一個同事去其他單位送報表，天氣太熱，不好打車，回來得有點晚，倒杯水正準(zhǔn)備喝，科室領(lǐng)導(dǎo)劈頭蓋臉一句：“我以為你送個表送到外星去了，不知道這里還壓著這么多工作啊?！蔽乙娝驹谀抢?，汗水打濕了T恤，氣喘吁吁，不知所措。
那些壓著的并不是他的本職工作，而這個科室領(lǐng)導(dǎo)在他出去這段時間，并未做一事，而是打了兩個小時的盹。
那個志愿者，一臉鄙視著兢兢業(yè)業(yè)的年輕人，滿眼不屑和譏諷。說：“做那么多事有什么用，還不如陪領(lǐng)導(dǎo)喝次酒。”
這里不按價值，不按本事，匹配待遇。
這里愛講做人，不講做事。這里做事的人都被稱為老實人，事做得多，受到的劈頭蓋臉的罵也就多。
這里的酒桌上，你不喝不給我面子，臉紅是酒量大。
這里愛看書的人都是傻子，裝，因為大家都說你看了也沒什么卵用。
我們很多人，努力讀書，就是為了離開小城市。
我有個朋友，高中時是全校成績最好的，畢業(yè)后留在深圳，他父母催他回去參加公考，他死活不同意，他說：“我知道我回去以后，再怎么努力都趕不上我那些有關(guān)系的同學(xué)，他們也許讀了個三本、讀個完全無用的專業(yè)，但絲毫不影響，他們會坐在縣里最好的部門，指點著站在下面仰視的我。”
我們?yōu)槭裁措x開小城市，再也不愿意回去？
我們那么多年的努力，回去之后，都會淪為泡影，那些曾經(jīng)不努力、不奮斗的人，在小城市遠(yuǎn)比我們混得風(fēng)生水起，因為這里走后門永遠(yuǎn)比按規(guī)則更容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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