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晃動、燥熱,在一個夏日的普通夜晚,人群跟隨音樂的鼓點一起甩著汗水。氤氳燈光下,人們的目光望向臺上,時不時喝一口手中的啤酒。
這是在livehouse中常會發(fā)生的事。
livehouse,可以簡單理解為現(xiàn)場音樂演出,夏天,則總是富含與音樂相匹配的躁動與活力。
而不久前,一條名為“l(fā)ivehouse到底有多上頭”的詞條登上微博熱搜榜,熱搜中,livehouse被定義為“生活避難所”。只是,在今年夏天即將逝去的時候,livehouse也將進入下一個“季節(jié)”——嚴峻的疫情形勢下,大量演出被取消或推遲,目前看來,營業(yè)狀況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正常。
當“避難所”暫時消失,生活再次陷入風(fēng)險之中,或許也是時候讓我們重新思索自己與音樂、與livehouse的關(guān)系——簡單來說,那樣的經(jīng)驗或許無與倫比。
01.
從地下到地面,尋找共鳴和釋放
livehouse甚至沒有對應(yīng)的中文翻譯。
從開始進入中國,到逐漸作為一種音樂表演形式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livehouse也經(jīng)歷著從“地下”轉(zhuǎn)移到“地上”的過程。
嚴格說來,livehouse的說法出現(xiàn)于日本,是一個被拼湊起來的詞匯,live表示現(xiàn)場演出,house則指向承載表演的場所。在狹窄、煙霧彌漫的地下“盒子”里,音樂人和音樂愛好者聚集在一起,遠離日常社會的規(guī)范,在主流之外,用風(fēng)格迥異的音樂彰顯各自的存在。
這種音樂形式很快在中國生根發(fā)芽,大陸的livehouse最早出現(xiàn)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崔健、黑豹、唐朝……可以說,livehouse的成長伴隨著中國搖滾“黃金年代”的來臨。
臺灣的livehouse也出現(xiàn)于九十年代,在此之前因為政治、歷史等因素,民眾缺乏創(chuàng)作和欣賞音樂的空間,而中產(chǎn)以上的群體也沒有聽這類音樂的習(xí)慣。隨著時代向前發(fā)展,社會條件不斷改善,雖然仍有限制,但“地下”的形式提供了相對自由的創(chuàng)作土壤,年輕人開始將音樂作為一種力量,在新世紀的轉(zhuǎn)折期,思考個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
伍佰在他的自傳《鏗鏘真言》中,曾這樣回憶年輕時在livehouse的表演經(jīng)歷,“……音響奇爛無比,唱到喉嚨都長繭,但在那里卻得到前所未有的經(jīng)驗,看到各種不同的人,本來不起眼的東西,在那里都會起化學(xué)反應(yīng)。”
在可容納幾百到上千人不等的場所中,音樂人抱著開放的態(tài)度展開創(chuàng)作,與有著相似氣息的人切磋、交流,將自己想要傳達的精神傳遞給聽眾。臺下的人們則手舉著啤酒,在吶喊和搖擺當中與臺上的人產(chǎn)生共振。
這正是livehouse與演唱會和音樂節(jié)不一樣的地方。因為場地“狹小”,表演者與聽眾之間的距離更近一些,與追隨者和被追隨者的關(guān)系相比,雙方更像是在彼此聆聽。
爵士、朋克、嘻哈、搖滾……人們被完全包裹在專業(yè)音響的震動之下,充分感知著音樂的渲染力,此時,與其說是在觀看表演,不如說是欣賞音樂本身。
演出結(jié)束后,有一些livehouse會有演出者與觀眾交流的活動,而如果你常常去聽某個樂團或樂手的演出,很有可能因為“眼熟”,成為他們的點頭之交。
“因為之前工作的關(guān)系,有一次參加了一個搞樂隊的朋友的婚禮,認識了一個大哥,得知他是在場唯一一個粉絲。神奇的是,后來我去看演出,幾乎每次都能看見他在前排,才意識到他是個骨灰級樂迷”,來自北京的海歌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livehouse是她的業(yè)余愛好,最多的時候,她會一周聽一次。
“我覺得那個大哥挺牛的,這也是livehouse與眾不同的地方吧,比如聽演唱會就不太可能跟偶像成為朋友,而且說實話,你也不太需要跟偶像成為朋友。
但相比音樂節(jié)那種好多人一起蹦,聽完這個舞臺跑到下一個舞臺的感覺也不一樣,聽live更像是在一個更私密也更封閉的空間里,靜靜釋放生活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不是狂歡,也不用專門跟幾個朋友駕車跑到郊外,就是在下班后,想過去聽一聽,感受氛圍,順便釋放壓力,疏松一下僵了一天的肩頸?!?/p>
這或許就是目前l(fā)ivehouse的意義所在,降低了門檻,不再是純粹的小眾音樂交流會,它向所有想聽的人開放,成為一個大眾可以隨時觸及音樂的場所——
人們不需要專門拿出假期中的一天,也不需要等待偶像開演唱會,而是在工作日或周末的普通夜晚,花一筆小錢,去聽喜歡的樂隊演出,然后,回家睡個好覺。
02.
一種沒有標簽的快樂
生活在都市中,似乎最不缺的就是娛樂體驗。走上街頭,有公園、游樂場,進入室內(nèi),有劇本殺、密室逃脫以及諸多展覽,僅是躺在家里,也有看不完的綜藝和電影。
然而現(xiàn)實是,豐富的娛樂選項并沒能讓生活變得充實一點。大都市提供便利的服務(wù),卻毫不留情地將人放在一個又一個的隔間之中,公司和家成為最熟悉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們?nèi)狈εc人接觸的環(huán)節(jié)——接過門外的外賣,覺得自己像是每天被定時投喂的倉鼠。
此時,對于一些人來說,livehouse便是逼仄生活中的一扇小窗,能夠透過它在繁忙與機械的重復(fù)生活中喘口氣。
“看現(xiàn)場讓我體會到了很多以前沒有的經(jīng)歷,蹦一蹦,或者靜靜地聽都很快樂”,25歲的林仔在杭州讀碩士,對他而言,livehouse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跟去逛展、逛超市沒有什么不同”。
“我覺得livehouse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在一個不大的空間里,你能跟一堆人一起享受音樂,還沒有人在意你是誰,什么學(xué)歷、什么身份,在哪個公司工作,哪個學(xué)校上學(xué)……這些全都不重要,大家只會做一件事,就是蹦,一起快樂地蹦。”
不用互相猜忌、拋卻隔閡與冷漠,互不認識的人們反而在一起感受到一種社會身份之外的聯(lián)結(jié),林仔將這種體驗稱為“一種沒有標簽的快樂”。
“我第一次去livehouse是16年,跟個木樁一樣,很拘束,不敢亂動。后來遇上了一個很熱的場子,身體不由自主地被帶動起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根本沒有人關(guān)注你是不是出了洋相。
后來我就完全放開了,我可以從熱場DJ那一part開始搖頭晃腦、蓄勢待發(fā),因為音樂響起后,大家都會投入其中,就像沒人在意你節(jié)奏對不對一樣,也沒人在意你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成功還是失敗?!?/p>
這是livehouse日益成為“生活避難所”的原因之一,幾個小時里,大家短暫地沒有了標簽,“沒有人來定義你”,人們被全身心地卷入其中,音樂像潮水一樣將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過濾到腦后,工作是否如意、愛情是否順利,全部變得不再重要。
鼓點、吉他聲,以及樂手唱出的句句歌詞,消弭著心中的雜音,生活中很少有哪一刻能夠像此時一樣,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于當下,而場外成為一個被隔開的世界。
“繁復(fù)的任務(wù)會讓日子過得很無趣,我需要完成學(xué)業(yè),你需要工作,大家都有很多需要完成的任務(wù),所以,我就需要一些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間裂縫,這些裂縫是為了不讓生活因為慣性,凝固成我不喜歡的樣子。我要敲一敲自己。”
從這個角度上說,livehouse是我們?yōu)樽约捍罱ǖ囊粋€在網(wǎng)絡(luò)和生活困惑之外的飛地,音樂之內(nèi),沒有紛爭,即便煩惱依然存在,音樂會自然地給予你共鳴和力量。
它是放松的,能給人淡淡的聯(lián)結(jié),但又不會提供社交壓力,“物理空間上是很多人互相挨著,但心理上我會覺得我在跟自己獨處”,林仔這樣形容livehouse的魅力。
或許,livehouse更像是我們?yōu)樽约哼x擇的一場情緒按摩——通過音樂揉散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祛除生活中背負的壓力——已至婚齡沒有戀愛經(jīng)驗,北漂多年沒有房子和戶口,人到中年面臨失業(yè)危機,則全部化為跳起的高度和嘶喊的聲音,在汗水中被一同灑去。
盡管在這個小小的盒子之外,生活依然嘈雜,但在那兩個小時當中,一切都充滿光芒且擁有希望。
03.
在時代的縫隙中,躺一躺
當人們試圖離開令人窒息的庸常時,livehouse是他們能夠想到的一種方式。而跟著樂隊的節(jié)奏一起搖擺、舞動,除了可以消解苦悶,還可以安置日常無以排遣的浪漫情緒。
在聽livehouse的原因中,“反叛”是無法繞開的一個詞匯。雖然隨著《中國新說唱》《樂隊的夏天》等節(jié)目的播出,livehouse逐漸為大眾熟悉,甚至在最近播出的《披荊斬棘的哥哥》中,選手們的演出也采取了livehouse的形式,舞臺被分成幾個板塊,觀眾則站在臺下,近距離地看著“哥哥們”唱跳。
但是目前國內(nèi)livehouse的場地并不多,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一線城市,這意味著livehouse雖然熱度升高,卻依然多少是一件“小眾”的事。
而氤氳昏暗的氣氛,也始終讓livehouse有著游走在主流之外的氣息。
考慮到它最初作為一種亞文化的誕生背景,人們喜愛livehouse跟在其中表演的樂隊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
在當時,受歡迎的樂隊基本都能夠?qū)⑷藗內(nèi)粘I钪械臒琅c時代精神融合在一起,成為“小生活”與“大時代”之間的一個連接點。時至今日,這也仍是livehouse的最大魅力所在。
“童話和迪士尼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成年人了”,21歲的雨晴在讀大三,對她來說,他們這一代人在激烈的競爭當中長大,livehouse是一個“可以逃遁出現(xiàn)實條條框框的壓力和束縛的地方”。
“大家被現(xiàn)實折服之后,還存留了那么一些反叛的精神。比如我很喜歡的deca joins,他們的歌詞很喪,但喪到底又有一絲韌勁,在livehouse里大家一起唱,就好像是你的情緒是大家都有所共鳴、可以被聽到的,不論是脆弱、還是不甘心,都可以被理解。
經(jīng)常是,我抱著被生活壓垮的心來聽現(xiàn)場,卻在過程中被喚起了應(yīng)對生活的底氣和勇氣?!?/p>
我們生活在一個價值劇烈變動的時代,時常感覺自己是時代下的一粒微塵,在生活中飄搖游曳,而好的livehouse可以提供一種“在地性”,讓我們找到自己的根系。
雖然livehouse的空間狹小、“密不透風(fēng)”,但跟隨著樂隊的表達,反而能夠盡可能地呼吸。
樂隊草東沒有派對曾寫過這樣一段話,“2016年,我們完成了第一張錄音作品《丑奴兒》。它記錄著所有悲傷與愛、無力且憤慨的日子?!?,浮浮沉沉,生活親像大海。上船之后,最珍惜的是一起出航的緣分,和一起定舵的勇氣。沒人確定能抵達什么地方,那里會有什么。可以確定的是,我們都身在同一片名叫生活的海上。”
尾聲.
疫情的來臨極大改變了現(xiàn)實的圖景,我們沒有哪一時刻比現(xiàn)在更能感知到個人命運與時代的牽連,不確定性成為一種必須直面的房間里的“大象”。
人們在livehouse中尋求的,或許正是一個能夠承載困惑和迷思,在時代縫隙中喘息的地方。
沒有人想要渾渾噩噩地活著,在不斷“加速”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承擔著沉重的生活壓力,理想既不容易找到,也難以實現(xiàn)。但當一群人能夠一同感知并分享歡愉與痛苦,生活便好像還能夠堅持下去。
雪萊在自己的長詩中寫道,“起來,像獅子初醒,你們?nèi)硕鄤荼?、不可?zhàn)勝;快搖落你們身上枷鎖,像把睡時沾身的露珠搖落,他們有幾人,你們眾多”。
盡管livehouse只是生活里一種排遣方式,不能成為唯一的依賴。但歡跳之中,我們試圖做的就是于冷漠中生出溫暖,沮喪中找到希望,最終,產(chǎn)生一股源自心底、不憚風(fēng)雨的力量。
(文中林仔為化名)
參考資料
1.迎來樂團時代的Live house 那蒙灰的回憶 | 陳凱棠
2.共存智能柜:livehouse深度分析,十大難題 | 科技先生
3..Hidden Agenda的第五次變身?香港 live house 的宿命與寒冬|端傳媒
4.Japan Today. (n.d.). Tokyo's live house music scene set to go global. Japan Today.
5.LIVE house - a documentary. (n.d.).
配圖:《奇跡,那天如此重要》
《再次出發(fā)之紐約遇見你》《為了N》《披荊斬棘的哥哥》
撰文:汁兒
監(jiān)制: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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