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jié)。
但我其實不太愛用父親這詞。
從小到大,說起來都是“爸爸”。
大概說到“父親”,透著嚴(yán)肅,書面語;總覺得我一說“父親”,就帶出賈寶玉對賈政小心翼翼的架勢來?!鞍职帧保S和多了。
汪曾祺先生說“多年父子成兄弟”。父親兩個字,還有點長幼尊卑;爸爸兩個字,就輕快多了。
下面的沒啥新鮮的,都是以前寫過的了。
我爸給我看的第一本西方著作,我記得極清楚,是上海譯文社的紅皮本《三個火槍手》,李青崖先生譯。第二本是《基督山伯爵》,第三本是《高老頭》。從此我記下了達(dá)達(dá)尼昂、拉斯底涅和巴黎。所以,后來,我對我爸說我要去巴黎的時候,我爸問我“干什么去,學(xué)什么”時,我說,“就跟達(dá)達(dá)尼昂一樣”。我爸就點頭,不說話了。
我爸是狂熱的江蘇男籃球迷,胡衛(wèi)東球迷。他還喜歡AC米蘭,尤其熱愛巴雷西和馬薩羅;他愛德國,尤其喜歡克林斯曼和沃勒爾(他給沃勒爾起綽號叫做,胡子老狐貍);他也愛老巴西隊(濟(jì)科、蘇格拉底、法爾考那支),愛拉里·伯德和喬丹;他愛廣東的池明華和彭偉國;他喜歡格拉芙。這一切全套移植到了我身上。我開始看球就是隨他,于是至今是米蘭球迷、德國球迷,等等。
我去王子體育場看球,拍了張巴西球星拉易的海報照給他看——1990年代,拉易(和萊昂納多)是巴黎圣日耳曼的王牌——我爸一下認(rèn)出來,“拉易嘛!蘇格拉底的弟弟?!?/p>
我爸只有一次認(rèn)真管過我。那時我上大一,成績還不大好。我爸嚴(yán)肅跟我談過次。他認(rèn)為我不擅長處理人際關(guān)系,做事有時太任性,將來想走什么路要想清楚,類似于此,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之前,我們一直有點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意思,那是他第一次拿父親姿態(tài)來跟我說話。之后,我開始能寫字掙錢了,他就稍微放了點心。
我爸媽都愛打麻將,但牌技天差地遠(yuǎn)。我媽常輸,我爸猛贏。所以約打麻將時,還要田忌賽馬。比如,有兩家來分別約爸媽,我爸就要分配:“甲家比較弱,你去;乙家比較強(qiáng),我去?!鳖愃朴诖?。
去年他倆與一群朋友去浙江玩。中午吃過了飯無聊,“來,大家打麻將!輸?shù)恼埑燥?!”我爸上了桌。我媽一路念叨罵,“老賭鬼!”等我爸打牌回來了,施施然道:“贏了一個星期的午飯!”我媽道:“怎么,還覺得很光榮對不對?”又責(zé)罵了幾句。到吃過晚飯,我媽便對我爸若不經(jīng)意地說:
“你吃過了飯也沒事,要不要再去跟他們打幾桌?”
2017年6月:
我:爸,你要學(xué)會用手機(jī)支付啊。
爸:(吃著西瓜)學(xué)那個干嘛。我平時花現(xiàn)金挺方便的。
我:這樣我手機(jī)上轉(zhuǎn)賬錢給你,你就可以隨意花,不用跟媽申請了。
爸:(放下西瓜)給我說說這個怎么用來著?
2018年,我給我爸媽開了親屬卡,從此他們的手機(jī)支付是我包掉——當(dāng)然,我也看得見他倆怎么花錢了。
開的頭三天,我在飯桌上半開玩笑地提了句:媽媽這三天花了二百多,爸爸只花了不到五十。我媽立刻就不好意思起來。
之后幾個月,我發(fā)現(xiàn)他倆的開支齊頭并進(jìn),還經(jīng)常是我爸比較多。我很詫異。
回去時問起來,我爸說:都是因為你媽,怕兒子覺得自己花錢多,所以我們一起出去時,她買東西總要我刷手機(jī)——這樣顯得自己在兒子那里,有個節(jié)儉的好名聲!
我家雖在江南,父親卻愛吃蒜,還是生吃。在老江南人看來,這似乎很奇怪:蒜味那么重,吃了別上公共汽車了!
我媽自詡是水鄉(xiāng)城里人,認(rèn)為修養(yǎng)厚度與口味重度成反比。蔥蒜韭菜口味重,修養(yǎng)就有問題,對蒜味尤其戒懼不已,如見蛇蝎??匆娢野殖运?,就要瞪眼,咬牙切齒:
“怎么會有人愛吃蒜呢?!“
我記得我第一次吃蒜,是小時候,我爸喝粥,剝蒜,滿桌蒜皮后,拈著個蒜頭,嚼;看我眼睜睜看他,便也給我剝了個,塞我嘴里。
“好吃不?”
我眉眼扭曲,滿嘴辣里發(fā)甜,兇得沖鼻子、竄腦門,想打噴嚏;嚼了會兒,猛吞了一大口粥,才緩過氣來。我爸問我怎樣,我答:
“好吃!以后還要吃!”
我爸得意地擺著頭,瞟著我媽:“就是!怎么會有人不愛吃蒜呢?!”
我媽當(dāng)時那表情就是:天要塌了!家里怎么出了這么倆玩意兒?
若第一次到我家吃飯。吃晚飯了,我媽把葷菜準(zhǔn)備差不多了,想吃什么蔬菜,空心菜還是青菜;我女朋友客氣幾遭,過不去了,就說:“蒜蓉?zé)统磦€空心菜吧——我們那里叫藤藤菜?!?/p>
我爸看著她:“你愛吃蒜?”
“可愛吃了。我們重慶人都愛吃吧?!?/p>
“我聽說,你們那里吃火鍋,都要蒜泥加香油的吧?”
“對的?!?/p>
我爸回頭看著我媽,擺了擺頭。
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我爸最得意的一瞬間。
這個,寫在過《愛情故事》那個小說里,但是真事——當(dāng)然,那小說里大部分是真事。
我外公早逝,后外公對我媽和我舅舅不太好。
我爸與我媽交往時,我后外公反對。某一天他不知怎的,暴躁起來,搶到院門旁,撈起院門后成排竹棍中的一支,返過身來,揚棍便打。啪一聲,打在我爸爸額頭上,打得我爸爸額頭淌血。
當(dāng)時鄰居叫來了聯(lián)防隊,居委會衛(wèi)生站的人也到了——都是年輕人,都是我爸的熟人,都在商量要不要叫派出所。
后外公也沒想到這局勢,嚇傻了。
我爸跟大家說:是自己滑了一跤,額頭撞了門框磕碰了。沒啥事情。把大家哄散了。
等家里只剩自己人時,我爸撿起了竹棍,一拗拗成兩段。然后跟我后外公說:
這樣吧。今天你打我,算是過去了。但,這是最后一回了。以后,大家好好的,就好好過日子。我平時游泳,跑步,在鄉(xiāng)下也會打架。以后你打我,我就揍你。你再欺負(fù)他們母女幾個,我也揍你。你欺負(fù)一次,我揍一次。
據(jù)說從此,我后外公成了個大好人。我出生后,他還成了最疼愛我的長輩……那是后話了。
最后這個故事比較重要,是因為沒有我爸這么一下子,世上大概就沒有我了。
——我猜,我們的父親在戀愛時,都或多或少,做過類似很酷的事。不然,就沒有辦法吸引我們的媽媽們,也就沒有我們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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