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念
來源:寫故事的劉小念 ID:xgsdlxn
那些在恨意里長大的孩子,會找到幸福嗎?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家的故事或許比較有代表性。
我高考結(jié)束那年,爸媽離婚了。
從此,我爸就活在怨恨與控訴之中,我們姐弟仨,以各自的方式,艱難長大。
爸媽是性格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我媽溫柔賢惠,無論對我們姐弟,還是對爸爸,從不說一句重話。
我爸簡單粗暴,一點就著,對我媽從來都是吆三喝四,有時喝多了還動手打人。
這樣沒有溫度的婚姻,早就讓我媽心灰意冷,后來她一時糊涂有了外遇,卻被我爸抓個正著,對方見事情敗露,也立馬閃人。
離婚的時候,我媽不僅凈身出戶,還失去了弟弟的監(jiān)護權(quán),并替我爸背了十幾萬外債。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因為一場荒唐的婚外情,落得家離子散,一無所有,教訓深刻!
離婚后,她更是遠走杭州當月嫂掙錢還債。
而我爸呢,從前那么強硬的一個人,明顯老了,頹廢了。
每天借酒消愁,拉著我沒完沒了地抱怨。
“你媽這是故意往我心里戳刀子啊,我恨她!要不是有你們仨,我早就跟她同歸于盡了。”
“就因為她,我們?nèi)页闪藙e人的笑話,但凡她心里有你們,也做不出這種丑事,這種爛女人根本不配當媽!”
“現(xiàn)在她跑到浙江,你馬上要去成都上學,你哥在甘肅當兵,家里就剩下我和你弟,好好一個家,被她拆得七零八落,你說,可恨不可恨?”
老實說,因為爸爸的脾氣,我們父女之前算不上親近。
但是,看到他這么痛苦,我不由心生同情,漸漸被他洗了腦。
于是,我對媽媽的怨恨越來越深,并將生活中的不如意,都歸咎于她的出軌。
此后兩年,我再沒喊過她“媽”,也從不主動跟她聯(lián)系。
我爸很滿意我的做法,他常說:“你哥沒良心,你弟還小,爸爸只能靠你了?!?/p>
哥哥十八歲出去當兵,退伍后留在了當?shù)亍?/p>
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不僅不聞不問,還準備在當?shù)刭I房結(jié)婚。
我爸氣得直跺腳,罵他不爭氣,甘當上門女婿,白養(yǎng)了這個兒子。
哥哥卻說,女友才是跟他過一輩子的人:“我不想讓她委屈,離她娘家近點,以后好相互照應(yīng)?!?/p>
我來氣了:“你倒替她想得周全,那自己的爹媽怎么辦?你是老大,家里這副爛攤子,你不應(yīng)該管管?”
“家里的爛攤子輪不到我管,更輪不到你管,小妹,聽我一句勸,別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什么也改變不了,只會把自己賠進去……”
哥哥還想跟我推心置腹,我卻完全聽不進去。
在我看來,他所有的說辭,不過是為自己的涼薄開脫。
然而,哥哥的話很快便得到印證。
陽光開朗的我,日漸陰郁。
盡管校園生活豐富多彩,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們這個家該怎么辦?
我找不到出路,這樣的無力感讓我覺得生活一片灰暗。
幸好,在一位室友的帶動下,我慢慢融入大學生活,通過各種各樣的學習機會,見識到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室友也來自單親家庭,但她陽光開朗,活得灑脫自在。
我們一起輔修心理學,通過不斷學習和反思,漸漸厘清了許多問題。
在家庭里,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使命,而孩子最大的使命是自我成長。
父母誘使或逼迫孩子充當調(diào)解員、裁判員,甚至相互攻擊的武器,都是自私而愚昧的做法,這樣只會消耗孩子的生命能量,阻礙他的成長。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家庭悲劇會一代代重演的原因。
我意識到,必須擺脫爸爸的控制,從他的情緒泥沼里跳出來,才能開啟新生活。
大二那年,我戀愛了。
男友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溫暖包容。
他讓我了解到,男人疼愛女人是什么樣子,愛與被愛又是多么美好。
再回想這么多年來,我爸對我媽的態(tài)度,以及他們的相處細節(jié),同為女人,我漸漸體會到媽媽的辛酸,理解了她想要逃離的心。
只不過,她選擇了一種泄憤的方式。
可是,人生那么長,誰沒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呢?難道因為一次錯誤,就要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嗎?
這兩年,媽媽拼命賺錢,不但幫我哥湊足了新房首付,還時常給我打生活費。
我知道,她是想用這種方式,努力彌補對我們姐弟仨的虧欠。
后來,我漸漸跟媽媽恢復了聯(lián)系。
我想通了,她跟我爸的夫妻關(guān)系是一回事,而我們的母女關(guān)系,是另一回事。
只要我們依然愛著彼此,那么無論她在哪里,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都永遠是我媽媽。
然而,我對媽媽態(tài)度的改變,引起我爸的強烈不滿。
年前,我需要做一個婦科手術(shù)。
考慮到住院期間的照料問題,我選了媽媽那邊的醫(yī)院。
通知我爸時,他勃然大怒,指責我為什么不回老家縣城做手術(shù),非要去找我媽?
“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回來,否則,永遠都別回來了!”
當時,媽媽已經(jīng)幫我把醫(yī)院、醫(yī)生都聯(lián)系好了,自然不可能說走就走。
而且媽媽照顧我比較方便,我已經(jīng)這么大了,總不能讓我爸貼身照料吧。
我耐心的和爸爸講道理,但他就一句話,如果不回老家做手術(shù),就不要認他這個爹。
媽媽怕我們鬧得太僵,有些遲疑:“要不,我陪你去縣城醫(yī)院,還是我照顧你。”
我搖搖頭。
明擺著不合理的要求,為什么要遷就?這么長時間,我爸也該從受害者心態(tài)走出來了。
我堅定地拒絕了。
做完手術(shù),我的身體還沒養(yǎng)好,爸爸就催我回家。
我不肯,他就逼著11歲的弟弟給我打電話。
弟弟抽抽噎噎地問我:“姐,你們是不是都不要這個家了?”
我們于心不忍,最后還是和媽媽一起回了縣城。
回到家,爸爸再次向我開啟洗腦模式。
還是那些老生常談,但我已不再是兩年前那個不辨是非的小女孩。
“爸,這事已經(jīng)過去三年多了,您也該有自己的新生活了。”
“你們選擇分開,我尊重你們的意見,但她是我親媽,這是割不斷的,我找我媽,也孝敬您,這并不矛盾!”
然而,爸爸完全聽不進去,他咆哮道:“誰要你孝敬?哪個稀罕你孝敬?你媽不知廉恥,我看你跟她一個樣!”
改變一個被仇恨蒙蔽心智的人太難了,我越試圖跟他講道理,但他越發(fā)認定我的背叛。
他指責我翅膀長硬了,懷疑媽媽給了我好處,我才背叛他,甚至威脅要斷我的學費和生活費……
本來過完年,我就想離開的,但疫情將我困在家里,只能忍受他的各種情緒暴力。
疫情緩解后,媽媽準備繼續(xù)回浙江打工,走之前,她想看看弟弟,但我爸不同意。
事實上,從我“倒戈”后,弟弟又成了爸爸的報復工具。
他不讓我弟跟我媽通話,更不允許見面,他跟弟弟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你媽不要你了?!?/p>
眼見曾經(jīng)活潑調(diào)皮的弟弟,變得越來越陰郁暴躁。
有一次,我和爸爸因為我媽的事又吵起來,我弟沖上來,推了我一把,高聲尖叫道:“你給我閉嘴,你才是咱家最不孝的一個!”
那一剎那,我呆住了,心里生出巨大的悲哀。
我們本該是最親的人,如今卻在互相傷害。
面對爸爸的謾罵,我沒掉過一滴淚,但弟弟的一句指責,卻讓我瞬間淚崩。
我再也忍不住,沖我爸吼道:“把自己的憤怒強加在孩子身上,自私又無能,你這樣會把他毀掉的!”
“啪”的一聲,爸爸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他氣急敗壞,讓我立刻滾。
我從家里跑了出來……
后來,我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房子,一邊打工,一邊等待開學。
改變?nèi)绱酥y,更遑論拯救,我心灰意冷。
或許哥哥說的對,以為能改變一切,最后只會把自己賠進去。
我不能任由自己在那個泥潭里沉淪,我要振作起來,要有自己的生活和未來。
至于弟弟,我只能默默期許,總有一天,他也會長大,會懂得,就像哥哥和我一樣。
在這樣的自我安慰中,日子一天天過去。
直到爸爸打來電話,說弟弟離家出走了。
他只留下一張字條,筆跡稚嫩潦草:活著真沒意思,我走了。
我的心一陣劇烈的顫抖,眼淚噴涌而出,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后果。
盡管我們遭受著同樣的命運,但弟弟跟我不同。
我已經(jīng)成年,會掙扎,會求救,會找出路,但他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宰割。
袖手旁觀的我,是幫兇。
那天,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老家。
爸爸已經(jīng)報了案,家里的親戚也被發(fā)動起來,配合警方全城尋找。
當晚,媽媽也趕到了。
最后,通過調(diào)取監(jiān)控視頻,我們在一家破舊的網(wǎng)吧找到了弟弟。
他蜷縮在角落里,已經(jīng)睡著了,我和媽媽沖上去,抱住他痛哭不已。
我一邊慶幸,一邊后怕,心里下定決心,哪怕再難,也要管好弟弟。
考慮良久,我有了一個計劃。
首先是我爸。
我試著跟他溝通,弟弟出現(xiàn)這種行為,明顯是有了心理問題。
我說:“要不讓他跟著我媽吧,換個環(huán)境,也許會好一點。”
“你放屁,他變成現(xiàn)在這樣,都是你媽害的,你還要你弟跟她?她配嗎?”
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哪怕弟弟賭上生命,也無法撼動我爸的內(nèi)心。
他依然活在仇恨里,并希望我們都繼承他的仇恨。
我只能再跟我媽商量,她態(tài)度明確,想要弟弟的撫養(yǎng)權(quán),可又覺得我爸不會同意。
“為了我弟,你能不能硬氣一回?”我問她。
她看著我,堅定地點頭:“行!你有什么好法子,媽聽你的?!?/p>
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查過,年滿10周歲的孩子可自主選擇監(jiān)護人。
“如果我們能跟我爸協(xié)商下來,重新簽一份撫養(yǎng)協(xié)議,如果協(xié)商不下來,那就只能上法院,而且,如果弟弟真跟了你,你以后的壓力會很大,要有心理準備。”我對媽媽說。
溫吞了半輩子的媽媽,這一次異常堅決。
她說,在和我爸的婚姻里,她一直忍讓,后來,實在受不了,恰巧遇到那個人,以為抓到了救命稻草,誰知竹籃打水一場空。
“要是你弟真出了事,我這個當媽的也不活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是,你們都好好的?!?/p>
我濕了眼眶,抱住她,給她打氣:“你放心,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會幫你的?!?/p>
跟媽媽商量妥當后,我辭工回了老家,天天陪著弟弟,帶他玩,跟他談心。
我告訴他自己的心路歷程,他似懂非懂,終于問出了那個最敏感的問題,媽媽是不是不要他了?
我心里狠狠一疼,揉著他的腦袋,認真地問:“你想跟媽媽在一起,還是想跟爸爸在一起?”
他想了很久,才小聲說:“我想跟媽媽在一起,爸爸總是喝酒,還罵人?!?/p>
我跟他講了媽媽的計劃,沒想到他卻猶豫了:“你們都走了,如果我也走,家里就只剩下爸爸一個人,那他太可憐了。”
我再次淚目。
父母總覺得對子女的愛是無私的,其實,子女對父母的愛才是真正的無私。
“輪不到你來操心這些,你的首要任務(wù)是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成長,把學習搞上去?!蔽遗呐乃募绨?,“還有哥哥和姐姐呢。”
“大哥?”弟弟眼睛一亮。
我點點頭。
是的,在跟爸媽溝通的同時,我聯(lián)系了遠在甘肅的大哥。
如果沒有弟弟,我也會跟他一樣,選擇遠走高飛,獨善其身。
但現(xiàn)在,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么毀了。
我們需要哥哥的支持,準確地說,這個家需要重新團結(jié)起來。
或許是我的話戳中了哥哥的內(nèi)心,他答應(yīng)請假回來,一起解決弟弟撫養(yǎng)權(quán)的問題。
那天,我們一家五口,三年來第一次整齊的坐在一起。
媽媽提出變更弟弟撫養(yǎng)權(quán),爸爸仍不同意,但鑒于我哥在場,他沒有發(fā)作。
他舊事重提,說是我媽毀了這個家,她沒資格要弟弟的撫養(yǎng)權(quán)。
我媽又被他說得紅了眼圈。
我剛想插話,哥哥卻先開口了,他說:“你說我媽沒有資格,你就有資格嗎?”
他指著嘴角的一道疤痕說:“這是我五歲時,你用竹簽扎的,就因為我打碎了你的酒瓶,要不是我媽趕回來,只怕我已經(jīng)被你打死了?!?/p>
他又擼起褲管:“這道疤,是你用鍋鏟砸的,就因為你喝醉酒了罵我,我頂嘴。”
“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不想回來了嗎?因為我恨你,恨這個家,要說誰沒資格做父母,你第一個不配!”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哥哥曾經(jīng)被這樣傷害過。
原來,這個家里的孩子,每一個都遍體鱗傷,包括我媽。
我也終于理解了哥哥冷漠的原因,不是寡情,而是受傷太深。
面對哥哥的質(zhì)問,爸爸顯然亂了方寸,他直接將弟弟推出來,讓他自己做選擇。
弟弟左右搖擺,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選擇,雖然很殘忍,可是他必須面對的。
生在這樣的家庭,誰也無法幸免。
最終,弟弟走向了媽媽。
那一刻,爸爸一臉死灰,像輸光了全部家底的賭徒。
后來,在我和哥哥的見證下,爸媽重新簽訂了弟弟的撫養(yǎng)協(xié)議。
計劃成功了,我們戰(zhàn)勝了爸爸,可我心里沒有半分喜悅。
親人之間的戰(zhàn)爭,沒有贏家。
現(xiàn)如今,我媽已經(jīng)將弟弟接到身邊。
我繼續(xù)在學校附近租房,一邊學習,一邊兼職,爭取早點自立。
哥哥回了甘肅,計劃明年結(jié)婚。
我們都在往前走,只有我爸留在了原地。
他覺得自己眾叛親離,越發(fā)怨天尤人,酗酒鬧事。
我不知道,他何時才能想通,也不知道,我們何時能達成和解。
但我希望,上一輩的恩怨就留在上一代。
蘋果不屬于蘋果樹,無論是哥哥、弟弟,還是我,都有選擇幸福的權(quán)力。
這是背叛,也是重生,更是一場艱難的自我養(yǎng)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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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專寫婚姻內(nèi)外那些事兒,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創(chuàng)業(yè)情侶》等,開設(shè)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責任編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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