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中，秦可卿出場本不多，正面描寫秦可卿的只有四回（第五、第七、第十和第十一回），且又死得又早（第十三回）。而且從第十回開始主要描寫秦可卿生病瞧大夫，第十一回則主要描寫鳳姐前去探望生病的秦可卿。到第十三回以及以后的章回就不是正面描寫，而是描寫死去的秦可卿了。所以，對秦可卿來說，本來不應(yīng)該有過多的問題。
但偏偏就這樣一個出場不多的人物卻是一個爭議頗多的人物。爭論的議題也很多，比如秦可卿的出身、秦可卿病因以及秦可卿的死亡時間等等。記得曾看過《名家圖說秦可卿》一書，該書匯聚了眾多的讀者和研究者，對這個人物的解讀。本文只簡單地討論秦可卿之死，不討論其他存在著爭議的議題。
按照一般的說法，秦可卿有兩種可能的死法，而且兩種可能的死法分別見于不同版本的《紅樓夢》中。
第一種見于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按現(xiàn)在書中所述，乃得病而死；注意《紅樓夢》書中并沒有明確描寫秦可卿的死因，得病而死應(yīng)該是根據(jù)內(nèi)容得出的。也就是書中內(nèi)容形成這樣一個鏈條：得病一一瞧病一一探病一一病重死亡?；蛘呖梢赃@樣說：生病，請名醫(yī)看病，病情一日比一日重，托夢王熙鳳，于深夜死去。這是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給我們呈現(xiàn)的最為清晰的線索，由此線索可以得出秦可卿是病死的說法。
書中關(guān)于秦可卿之死是這樣描寫的：只是在第十三回開始托夢給王熙鳳之后，突然聽到云牌四叩（云板連叩四下），有人傳報“東府蓉大奶奶沒了”。然后就是吊喪和葬禮了。
請注意，書中確實沒有說秦可卿的死因的。所謂秦可卿是病死的，是讀書的人根據(jù)情節(jié)推斷得到的，而且一直到八十回為止應(yīng)該是比較合情合理的。
但是，必須說明，正是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在八十回后又一再提起了已經(jīng)故去了的秦可卿，而且還暗示秦可卿的死因，是上吊而死。而且八十回后的這個情節(jié)又與前八十回的第五回的十二釵判詞中的秦可卿判詞作了呼應(yīng)。
關(guān)于十二釵判詞中的秦可卿判詞是：最后一幅畫、一首詩，說的應(yīng)該是秦可卿。詩后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粱自盡。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書中是這樣描寫的：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nèi)。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心里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里了?！?/span> ……鴛鴦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xì)一看，覺得冷氣侵人，……細(xì)細(xì)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她早死了的了，……她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兵x鴦這么一想，……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guān)上屋門，然后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蓱z咽喉氣絕，香魂出竅。
從上述的描述中可見，《紅樓夢》的作者，的確行文十分狡猾，而且行的是春秋文筆。因為他在前八十回根本沒有說秦可卿是怎么死的？也就是有可能是病死的，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包括自縊）死的。
關(guān)于秦可卿的第一種死法，在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中，其作者采用的描寫方法是：
在前八十回中，沿著故事情節(jié)的邏輯鏈條，先讓讀者得出，秦可卿死亡是按照：得病一一瞧病一一探病一一病重死亡的邏輯順序。而八十回后，通過描寫故去的秦可卿與鳳姐、鴛鴦和寶玉相遇，并且暗示秦可卿教鴛鴦上吊的方法，或明或暗地暗示，前面秦可卿的死亡，極有可能是自縊而死。注意在一百十一回中的描寫：“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她怎么又上吊呢？”又是沒有明說，但又時時不離其自縊而死的邏輯。
這樣分析下來，實際上，作者采用先實后虛的寫法，故意制造迷魂陣，透過如此的春秋筆法，使閱讀者不得不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秦可卿第一種可能的死法，與第二種可能的死法，又有著極其相似之處?！?/span>
第二種見于脂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按照書中的評語，以及有關(guān)紅學(xué)研究，特別是脂研齋評語中批露，有“淫喪天香樓”的情節(jié)，乃是秦可卿因與賈珍通奸亂倫，被丫環(huán)撞破，無顏見人，在天香樓上吊自殺而死。
如果只看一種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作品，不看脂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的評語，不會知道有“淫喪天香樓”之說。因為現(xiàn)在世面上的各種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并無可卿與賈珍通奸亂倫及在天香樓上吊自殺之描寫。
因此，故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之說不是來自于作品，而是來自研究者之論。最權(quán)威的大約要算脂研齋了，其敘述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風(fēng)姐、賈家后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去四五頁也?！?/span>
其次是書中確實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描寫，簡單舉幾個例子。比如：秦可卿是賈蓉的妻子，但書中無一處描寫他們的夫妻之情甚或夫妻之怨，完全是兩個陌路人。秦可卿之死，賈蓉也無動于衷，好像死了個不相干的人。而那個公公賈珍倒反哭得死去活來。哪有公公這樣哭媳婦的，而且賈珍還盡其所有，大辦喪事，使秦可卿身后極盡哀榮。……等等。
而這些描寫往往使人向著宮幃秘事方面想象，因為這些最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也能夠讓人們津津樂道。
如果拋開版本和研究上的歧見，下面從人物形象上來判斷，如此來安排秦可卿之死是否合理呢？
從人物形象的合理性來講，安排秦可卿病死，筆者認(rèn)為比較恰當(dāng)。
這是因為從秦可卿在作品中人物系列的屬性上看，是屬于作者持贊賞和同情的態(tài)度。同樣從作者反復(fù)刪節(jié)的成書過程來看，作者也確實是對秦可卿作了很大的調(diào)整，應(yīng)該是從開始的厭惡調(diào)整為后來的同情，從開始的負(fù)面態(tài)度到后來的正面態(tài)度了。
有幾點理由：
一、在書中，秦可卿應(yīng)該是賈寶玉性覺醒的啟蒙者，這是有著象征意義的。因為隨著賈寶玉的性覺醒，賈寶玉的思想觀念也得到確立與成熟。這對寶玉而言，同時具有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意義。這個過程是在賈寶玉的夢境中，也是在太虛幻境中展開和完成的，即都是處于虛幻狀態(tài)下。因此，這個過程就具有了較高的審美和思想文化價值。在這里秦可卿既是作為啟蒙者，又是以警幻仙子的仙妹面貌出現(xiàn)，是以作者褒揚的身份出現(xiàn)，而不是以淫婦的面目出現(xiàn)。故此，賈寶玉在夢中與秦可卿一起完成的性覺醒的過程是美麗的而不是丑陋的。如果把秦可卿描寫為一個淫婦，則賈寶玉必然也就染上了污點，這是作者與讀者大概都不愿意看到的。
二、在書中，秦可卿得到賈府老祖宗的欣賞并與賈府實權(quán)人物鳳姐交好。這一切都說明在作者筆下，秦可卿是一個有頗有見識和能力之人。如她在臨終時托夢風(fēng)姐，提出在家族興旺時就要籌劃預(yù)備未來衰時的世業(yè)，以長遠保全家族的延續(xù)的見解，其實就是作者對于世族大家庭如何保全，不致一敗涂地的思想觀念的體現(xiàn)。這與書中的對聯(lián)“眼前無路思回頭，身后有余忘縮手”表現(xiàn)的警示等觀點，表達的都是同一個含意。同樣與賈府其他不肖子孫，只知安富尊榮，盡情享樂，毫不慮后的狀況相比，也確實是極高明的見識了。
三、如果仔細(xì)分析比較書中的細(xì)節(jié)描寫，作者的初衷可能確實安排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結(jié)局，與賈珍通奸亂倫也不是沒有可能。例如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判詞。第一百十一回的鴛鴦要自盡，看到一個女人拿了汗巾子，要上吊的樣子，仔細(xì)一想是東府里小蓉大奶奶啊。還有，前面所言秦可卿與賈蓉之間沒有互動，書中幾乎沒有描寫他們的夫妻之間的情與怨，完全是兩個陌路人。甚至直到秦可卿之死，賈蓉一樣也是無動于衷，好像死的是個不相干的人。而公公賈珍倒反哭得死去活來。且賈珍還要盡其所有，大辦喪事……如此等等，不多贅言了。
這些大概都是作者在初稿中的安排，并非隨意安排的。作者在開頭中就說到，對此書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改動之大，可想而知，以致于最后仍未能定稿而以手抄本傳世。因此就形成了秦可卿病死的結(jié)局與書中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描寫不相吻合，也就不奇怪了。
問題是閱讀《紅樓夢》的人如何來看待秦可卿之死。如前所說，一般的讀者，因為沒有閱讀過脂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不了解脂評，就沒有機會知道秦可卿曾經(jīng)有過淫喪天香樓的死法的。因為多數(shù)讀者閱讀的是程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而這類《紅樓夢》中沒有如此的描寫。故此有機會了解到這種說法的就只有那些閱讀過脂本系統(tǒng)《紅樓夢》的讀者。事實上，如果作為研究或者說追尋作者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軌跡及變化發(fā)展來探尋作者原始的構(gòu)想是正常的，但是是否要把作者已經(jīng)改掉了的部分再改回來，也就是說把作者已否定的東西再修改回原樣，是一個需要仔細(xì)斟酌的問題。
事實上即便是作者安排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結(jié)局，也不能算是精彩之筆。
據(jù)說，當(dāng)初是這樣安排的：因秦可卿與賈珍偷情通奸，因不慎給丫頭（或者其他人，如尤氏）撞著，秦可卿感到無顏見人，遂在天香樓上吊自盡了。如果仔細(xì)分析，秦可卿與賈珍偷情，是有可能的。種種原因如與賈蓉?zé)o夫妻情份，公公賈珍又正當(dāng)壯年，在家中權(quán)勢無限，且是個情場老手，年輕媳婦經(jīng)不起引誘哄騙，最后勾搭成奸，這在舊時皇室或官宦人家中此類事應(yīng)該不希罕，不值得大驚小怪?；适胰绾罅禾嬷鞙嘏c其眾兒媳，以及前段時間上演的《王朝的女人》就講述了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的故事，這些都是有書記載的。官宦人家如《金瓶梅》一書所描述的，其他的不多舉例了。
可是在《紅樓夢》書中，關(guān)于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事也有些不合情理（或者不盡合理）的地方，比如被丫頭（或者其他人）撞著后會上吊自殺。從書中描寫看，秦可卿是個有心機、有見識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具有軟實力決斷之人（如書中所言：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否則從物以類聚、人與群分的方面說，她也不會與王熙鳳成為至交，且得到老祖宗的首肯。這樣的人，在進行某件事情時，在思想上、心理上必定有所準(zhǔn)備，是不會怕給人知道她與賈珍之間通奸的。因為象這樣的人家，處于主子地位的人，時時都有丫頭小子跟著，偷情養(yǎng)奸之類的事情，絕對瞞不過那些心腹丫環(huán)、小子。即使其他人知道了，哪個還敢多嘴不是。同樣那賈珍是賈氏一族的族長，又在寧府掌握生殺大權(quán)，即便是賈赦、賈政等雖長他一輩也得讓他三分。他們即使偷情，怕誰來著。因此，說秦可卿因為被丫環(huán)（或者其他人）撞破與賈珍偷情之事而自殺，有些想當(dāng)然，屬于猜測之談（沒有批語證實）。他們一定會有辦法，把此類事情在家中擺平，不管是遮瞞過去，還是硬扛下來，誰又能把他們怎么樣呢？況且在批語中有言“其事雖未漏”，筆者認(rèn)為有可能是指此事，當(dāng)然也可能是指初稿。不管是那種，都是說明這整個事件還于小范圍之內(nèi)，故此才有“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去四五頁也?！钡呐Z。
按照批語“……老朽因有魂托風(fēng)姐、賈家后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的說法，本文認(rèn)為也許作者開始比較合乎情理的設(shè)計是：要把秦可卿設(shè)計成為類似今日之女強人一類的。因為前面曾說過，秦可卿見識不凡，其目的或許是在為謀“賈家后事”而成為女強人一類的人物。注意，這里批語是“魂托風(fēng)姐、賈家后事二件”，“臨終時托夢風(fēng)姐，提出在家族興旺時就要籌劃預(yù)備未來衰時的世業(yè)，以長遠保全家族的延續(xù)”一件有著落了。如果是說托夢風(fēng)姐安排賈家后事，又為什么說是“二件”呢？應(yīng)該是一件的。筆者認(rèn)為不能理解為托夢風(fēng)姐為一件，安排賈家后事為一件，此二件事情性質(zhì)不同不應(yīng)該并列為二件。那么賈家后事一件呢？又是春秋之筆，故布疑陣?；蛟S這些疑陣與其他原稿一樣被遺失了。
經(jīng)過上述分析，大概說明開始作者就把秦可卿設(shè)計成為并非是只是知道富貴尊榮、貪圖享樂之輩，而是一定要考慮賈家后面的事情，這樣的性格才符合作者對秦可卿的設(shè)計初衷和期望。
可是，開始如此精心的設(shè)計，由于在不斷地修改中，作者逐漸地發(fā)現(xiàn)，這與他心目中，逐漸成型的秦可卿的形象越來越不符。因此，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經(jīng)過了反復(fù)修改和深思熟慮之后，最后才把秦可卿安排成病死的結(jié)局，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所以本文認(rèn)為把秦可卿的死因安排為病死是合理的。同時也留下了諸多秦可卿病死的結(jié)局與書中那些不相吻合的描寫相矛盾的地方。如果有不對之處，敬請諸位專家學(xué)者批評指正。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