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情懷與邏輯思辨的共舞
——2018年高考語文全國卷作文命題解讀
一
對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不能孤立地看，要與2018年全國其他兩套試卷的作文命題橫向比較，也要與近年其他全國作文命題縱向比較。
近年高考作文命題有兩次重大變化。（1）隨著對新材料作文題型的深入研究，2015年教育部考試中心提出了“任務驅動型作文”這一概念。2015年小陳舉報父親涉及“情與法”的矛盾、2016年孩子考試成敗涉及“獎與懲”的矛盾，2016年小羽創(chuàng)業(yè)致富涉及“為己與為人”的矛盾，這些都隱含著對比思維，屬于“二元對立模式”。2015年社會職業(yè)的“三種風采”、2016年語文學習的“三種方法”，這些都強調主次矛盾的比較，近于類比思維。由此可見，2015年與2016年高考作文命題強調邏輯思維、辯證思維、批判性思維的養(yǎng)成。（2）隨著“四個自信”理論在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的提出，2017年高考作文體現(xiàn)了“中國視角”“中國故事”“中國話語”這一特色。幫助外國青年“讀懂中國”的12個關鍵詞、呈現(xiàn)“中國文化”的6句古今名言、體現(xiàn)“中國制度”的“我看高考”或“我與高考”，這無疑“分進合擊”地闡發(fā)了“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等核心理念。當然，“自信”不能“盲目”，2017年全國高考作文的3道命題，從“選好關鍵詞，使之形成有機的關聯(lián)”等引導語或提示語來看，仍然保持著對邏輯思維、辯證思維、批判性思維的高要求——但這些要求，至少在直覺的觀感上已經(jīng)讓位給“小我與大我”“青年與國家”等家國情懷的強調。2017年作文命題所造成的這種與2015年、2016年作文命題的斷裂感，令一些師生對“任務驅動型作文”這一作文類型陷入迷思。
2018年的高考作文命題則體現(xiàn)了2015年、2017年這兩種變化的延續(xù)與融匯。按照孫紹振教授的說法，至少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這是一個典型的二元對立的作文題，題目提供了改進飛機相反的兩個方向……矛盾轉化的條件是，那些著彈多者，往往很難返航”。這道命題基本不涉及“家國情懷”，而側重強調對邏輯思維、辯證思維、批判性思維的要求。這無疑是對2015年“任務驅動型作文”最直接與最直觀的繼承。從形式上看，2018年全國卷“3句標語”更近于是對2017年全國卷“6句名言”的繼承和發(fā)揚，只是時間段從上下5000年壓縮到改革開放的40年，其指向也從泛在性的“中國文化”及其體現(xiàn)的中國傳統(tǒng)精神聚焦到“中國道路”及其體現(xiàn)的中國當代精神。這道作文命題更多體現(xiàn)的是對正能量的張揚，而非對“二元對立”的強調?？梢哉f，這是對2017年“家國情懷”最直接與最直觀的繼承。
二
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大而觀之，在內容上體現(xiàn)的是“家國情懷”；細而察之，在思維上內蘊的是“二元對立”。因而，這道作文命題真正體現(xiàn)了2015年、2017年這兩種變化的匯流與融合。
這道作文題在材料后面有著很長（有人甚至認為是“有史以來最長”）的引導語或提示語，摘錄如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際遇和機緣、使命和挑戰(zhàn)。你們與新世紀的中國一路同行、成長，和中國的新時代一起追夢、圓夢。……請據(jù)此寫一篇文章，想象它裝進‘時光瓶’留待2035年開啟，給那時18歲的一代人閱讀?！边@段引導語容易看到以下關鍵詞句及要點：（1）“文章”“閱讀”——不言“書信”體裁而暗示“書信”體裁，明接2015年小陳舉報父親的文體要求，暗合2016年給外國青年讀懂中國的內在思路；這也體現(xiàn)了《考試說明》中“能寫……實用類……文章”的要求；（2）“那時18歲的一代人”——異時空的同齡人，這是寫作針對的具體對象；對象意識是“任務驅動型作文”的核心要求之一；（3）“想象”“時光瓶”——強調想象思維的重要性，而想象思維是人類進行創(chuàng)新及其活動的重要的思維形式；（4）“新世紀的中國”“中國的新時代”——強調家國情懷和時代意識；（5）“一路同行、成長”“一起追夢、圓夢”——強調個人幸福與民族復興、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青年）的夢想與中國夢、小我與大我、小家與大家等在奮斗目標上的一致性或統(tǒng)一性。
但另一方面，也有一些關鍵詞句及要點容易被忽略：（1）“際遇和機緣”“使命與挑戰(zhàn)”——如孫紹振所言：“要特別注意題目中的“使命和挑戰(zhàn)”，這個題目的亮點就在于不著痕跡地提示了二元對立，既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又蘊含歷史的使命和挑戰(zhàn)，這里就有許多可以深入思考的矛盾?！逼鋵?，“際遇”也不同于“機緣”，前者既包括有助力、順境之意，也包含有著坎坷、困境之意，與“機緣”也存在“二元對立”的一面；（2）“你們”“那時18歲的一代人”——“你們”是當下正在參加高考的一代人，與未來2035年“那時18歲的一代人”，兩者構成了作文引導語中“二元對立”的基本面；（3）“新世紀的中國”“中國的新時代”——這里隱藏著“舊世紀的中國”“中國的舊時代”的二元對立；（4）“一路同行、成長”“一起追夢、圓夢”——這里隱藏著個人幸福與民族復興、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青年）的夢想與中國夢、小我與大我、小家與大家等內含的分歧與不同，而調和或化解這種分歧與不同，也正是命題者不可能未曾考慮過的命題意圖之一。
這種“二元對立”所呼喚的邏輯思維、辯證思維、批判性思維在按年份呈現(xiàn)的材料中無處不在，否則僅僅憑借引導語或提示語的引導和提示，考生本已能夠輕松地寫出一篇情緒飽滿而內容空洞的愛國“美文”來——2018年高考北京卷實際上也正是這樣做的。就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意圖而言，先于引導語或提示語的那些材料的存在，應該就在于提示考生不能泛泛而論，而要在真實的歷史中尋找真正的“中國道路”，并讓自己的激情與夢想能夠擁有切實的附麗與依托。試分析材料中“二元對立”因素如下：2000年“人類邁進新千年”內含舊千年與新千年的對比；2008年用句號隔開，將“自然災害”與“輝煌成就”鮮明對比；2013年“首次”“接近完成”“開始推動”暗示科技發(fā)展、共同富裕的艱辛歷程……材料凡7例，以年份為標志，前5例“對過去及現(xiàn)狀的敘述”與后2例“對未來的憧憬”之間有省略號隔開。由省略號可知，“對過去及現(xiàn)狀的敘述”不可窮盡；進而可以推論，對于材料中列舉的事實，只是可以選用的“例證”而非全部采用的“內容”；再進而可以推論，考生可以在選用所給例證之外自行添加其他例證，也可能意味著考生可以不選用例證而徑用其他例證。對于材料，大可以取其“神”而不取其“形”，取其“意”而不取其“例”。這個“神”與“意”的核心，應該就在于對材料中不著痕跡的“二元對立”的強調，也即是對邏輯思維、辯證思維、批判性思維的強調。
三
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緊貼新時代的夢想與奮斗，緊貼立德樹人的高考根本任務，緊貼00后考生的成長特征，考生只要能夠關注、思考并建構自我與時代、小我與大我、現(xiàn)實與未來、目標與努力等邏輯關聯(lián)，就能寫出體現(xiàn)“有志”“有學”“有思”“有行”等愛國青年特點的優(yōu)秀文章。
寫作時應當注意兩條線各階段的巧妙交織，以更好地扣緊材料及引導語的要求，方能做到立意高遠。一條線是青年（包括這一代與下一代）的成長與成熟這兩個階段，一條線是國家（包括新世紀、新時代之前與之后）的奮斗與實現(xiàn)這兩個階段。以“我”看中國，呈現(xiàn)“我”心中中國之過去、現(xiàn)在、未來，應當是寫作的立足點和出發(fā)點。從立意角度來看，這其實是2017年全國卷作文命題的自然延續(xù)與延伸。
《考試大綱》要求“能寫論述類、實用類和文學類文章”，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則綜合了對論述性、實用性和文學性這三個方面的要求。
先看實用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明確文體”上。引導語說：“請據(jù)此寫一篇文章，想象它裝進‘時光瓶’留待2035年開啟，給那時18歲的一代人閱讀?！边@提示以下幾點：（1）最好寫成書信的形式；（2）以第二人稱“你”面對面傾談的方式展開文章為佳；（3）對未來中國、未來青年的合理想象不可避免；（4）對“時光瓶”這個載體可以（不必然需要）適當有所交代。
再看論述性，這首先體現(xiàn)在論點的發(fā)現(xiàn)與建構、歸納與概括上。從這一角度看，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方面：（1）對青年“出生、成長與成熟”“這一代與下一代”“外因與內因”“幸福與奮斗”等二元對立因素的辯證思考與批判性思考；（2）對國家“夢想與現(xiàn)實”“目標與過程”“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等二元對立因素的辯證思考與批判性思考；（3）對“青年與國家”“小我與大我”等二元對立因素的辯證思考與批判性思考；等等。其中，第（3）點是核心所在，必須要建構起“青年與國家”“小我與大我”的邏輯關聯(lián)，否則不僅不能合理地完成對觀點的闡釋，而且可能最終偏離題意。
最后看文學性，這主要仍與“論述性”有關，體現(xiàn)在論證結構、論證方法與論證語言等方面。論證基本結構“引論——本論——結論”，以及總分、并列、遞進、對照等多種結構方式，要能夠靈活應用；舉例論證、引用論證、比喻論證、對比論證等多種論證方法，要能夠綜合應用；莊重而不失風趣，清新而不失深沉，理性與感性的交織，抽象與形象的結合，論證語言要具有一定的個人特質乃至風格特色，否則很容易“泯然眾人”。
四
還可以思考一些具體的立意角度和寫作技巧。
第一，2018年全國卷作文命題，從文體選擇角度看，在書信體或類似于書信體的議論文之外，能否寫成記敘文、小說或者抒情性的散文？引導語說：“你們與新世紀的中國一路同行、成長，和中國的新時代一起追夢、圓夢。以上材料觸發(fā)了你怎樣的聯(lián)想和思考？”這里的“你們”“你”等稱謂指向當下真實存在的考生或青年，如何在虛構的小說（更遑論科幻性質的小說）中界定這一考生或青年身份的真實性，很難做到?！罢垞?jù)此寫一篇文章，想象它裝進‘時光瓶’留待2035年開啟，給那時18歲的一代人閱讀?！痹谶@里，“想象”構成寫作的前提，而非文章的核心?；谝陨蟽牲c，小說這種文體及時可以成立，也基本不應考慮。而對于記敘文來說，精彩的敘述、細膩的描寫和淋漓的抒情雖然能夠很好地呈現(xiàn)引導語中所提到的“聯(lián)想”的豐富，但要想體現(xiàn)引導語中提到的“思考”的深刻，應該也是一個難度極大的挑戰(zhàn)。抒情性的散文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但前提仍然是必須具備論述的深度。
第二，如何在寫作的時候，從一個較小的切口出發(fā)，通過小中見大的方式來呈現(xiàn)“聯(lián)想”的豐富和“思考”的深刻？材料中按年份所呈現(xiàn)的內容都可稱之為“大”（大視野），而引導語中的“你們”“你”則既可指代考生或青年群體之“大”（大視角），又可指代考生或青年個體之“小”（小視角）。寫作時如果能抓住個體之“小”，從寫作者自身（一個有血有肉、有缺點有優(yōu)點的“我”）的切身經(jīng)歷、身邊瑣事、真切感受、真實情感來著眼和落墨，真正做到以“我”之眼來觀，以“我”之心來思，以“我”之手來寫，無疑就更為親切動人。如果能夠將2035年的“那一代”青年設想“那一個”青年，如同面對一個能代表“那一代”的“那一個”有志、有學、有思、有行的愛國青年（一個有血有肉、有缺點有優(yōu)點的未來閱讀者），也當更為風趣有味。當然，這里所有的“小”應當能映襯出青年之“大”、國家之“大”、夢想之“大”、精神之“大”來，因為“大”才是立意的核心所在。
第三，如果在寫作的時候，將教材課文與高考作文打通，將當代的夢想與傳統(tǒng)的哲思結合起來？“五畝之宅，樹之以?！保ā豆讶酥趪病罚┻@是孟子心中的王道境界?！澳捍褐酰悍瘸伞保ā蹲勇?、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這是孔子心中的盛世景象?！按蟮乐幸?，天下為公……”（《禮記·禮運》）這是儒家的最高理想。將這些古老的夢想與材料中當代的“中國夢”結合起來，簡潔而恰當?shù)囊谩Ρ?，不僅給文章帶來儒雅的氣韻與風采，更能彰顯思維的深度與廣度。至于表現(xiàn)青年壯志的詩句，就更當信手拈來。
第四，如何綜合運用記敘、議論、描寫、抒情等手段來助力觀點的闡發(fā)和論證？實際上，孟子、孔子和《禮記》的例子都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酌系奈恼露家詫υ挼男问讲粩嗌罨瘜χ黝}的探討，使得深刻的議論有了記敘、描寫的形式，也在事實上證明對觀點的論證與闡發(fā)可以借用記敘文這一文體作為“外衣”。如果在給未來青年的信中假設一個三五好友“談‘未’（未來）論今”的情境，也未嘗不可以在“聯(lián)想”的“豐富”之外做到“論證”的“深刻”。同時，孔孟大作及《禮記·禮運》都生動地描繪了未來的愿景，而“暮春之初，春服既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更是以神來之筆描繪了富有象征性的畫面。如果考生以絢爛之筆描繪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不同愿景或畫面，應該是不離題意而盡得風流吧。材料中首句說“2000年 農歷庚辰龍年”，2035年又是虎年，以“龍”起，以“虎”終，雖有附會穿鑿之嫌，仍不免讓人想象中國民族“龍騰虎躍”的氣象。當代文藝理論泰斗童慶炳先生首次提出把作文劃分為現(xiàn)實型、理想型、象征型三種文體的主張，如果退而求其次，能夠在作文中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性、理想性和象征性，也自然能夠契合《考試大綱》“發(fā)展等級”中“創(chuàng)新”這一要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