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話櫻花
作者: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
幾天前還是寒枝上的零星暗紅,一夜東風(fēng),忽地勃然怒放。來勢如千騎赴會,百鳳朝陽,爭先恐后,當(dāng)仁不讓。拇指般大小的花朵,拼盡生命的全力,千萬億萬,匯集成大江大海,如潮涌,如云飛,呼嘯而來。數(shù)百株櫻花,爛漫于一段兩三里長,百來米寬的河岸上,熙熙攘攘,重巒疊嶂,其間竟沒有一株雜樹。主人有心,聽?wèi){櫻花霸道,開他個嘔心瀝血,恣肆汪洋。
櫻花就這樣開了,清一色全是花,連片葉芽兒也不帶。雌蕊如貴冠上的鵝黃頂珠,牽出修身玉立一桿新綠。殷紅自花托深處滲出,淡淡胭脂把五瓣銀白暈染得夢一般朦朧。紅、黃、白、綠,小小一朵櫻花,竟也占據(jù)了半壁春色?;顫娎寺闹l是修長的手臂,托舉起簇簇花團(tuán),乘著春風(fēng)的羽翼,悠然曼舞。 一彎身段姣好的河床,魚樣地抖著粼粼水波,為櫻花析出春光中流淌滾動著的萬道彩虹。宛如一頁曲譜,無聲地歌唱。又如一位絕代高明的點(diǎn)彩派大師,略去了調(diào)色板的笨拙,一任種種明麗的春色,各各閃爍于飄逸的畫布上,融出一幅永不沉寂的天然。
讓我格外慨嘆的是,櫻花并不在樹上衰微凋零。花開十日,正值鼎盛輝煌,萬眾驚艷之時(shí),櫻花便如閑云游鶴,不牽不掛,坦坦然拆瓣而去。依然血肉充盈的花瓣,一片片辭別母樹花托,于天地間翻飛盤旋,如繁星萬點(diǎn),倏忽而逝。這是怎樣的一種靈性??!活得驚世駭俗,走得決絕斷然,不茍且偷生,不萎靡頹唐,由生至死,堅(jiān)守著不容侵犯的清白與尊嚴(yán)。一如我們中華民族歷史長河中最壯麗的幾顆生命,風(fēng)骨圣潔,浩氣長存,令所有茍活者萬分驕傲,又萬分愧疚。
訪華盛頓而不參拜櫻花的盛典,當(dāng)是莫大的遺憾。
家中前院也有一株櫻花。 九年前新居落成,遷來櫻花作伴。時(shí)值深秋,幼樹直徑不足兩寸,賣花人說,光禿禿的樹干上那些許暗綠便是生的印記了。過了一年,我嫌那護(hù)樹的木樁子扎眼,就把它拆了。這一拆,惹出大禍。一日下午,暴風(fēng)驟雨后,我驅(qū)車回到家, 抬眼不見門前櫻花。跑近查看,櫻花樹在離地半尺處折斷。半面劈開了的木質(zhì)部參參差差,一堆亂劍似的直指青天,剩下的半面連皮帶肉扭做一團(tuán),匍匐倒地。
“樹倒了!" 我一聲驚呼,丈夫兒子應(yīng)聲從屋里沖出,個個大驚失色。我一個勁兒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急功近利,忘卻了自家的房子地處坡頂,周遭又是麥田,沒有別的房屋樹木為幼樹遮風(fēng)擋雨。懊惱之際, 萌生一絲僥幸,想把斷樹扶回去。三口子一陣瘋忙,活像急癥室里的外科醫(yī)生,去繁枝,接斷骨,上夾板,纏繃帶,外加打樁牽引…..。
櫻花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殘留的表皮漸漸向斷裂處伸延靠攏,八年過去了,櫻花樹早已成為風(fēng)度翩翩,獨(dú)立支撐的大樹。歲歲嚴(yán)冬之后,榮華不讓桃李。此時(shí),我最愛立于二樓臥室窗前, 守著蜂兒嚶嚶嗡嗡,鳥兒嘰嘰喳喳,雙雙對對,嬉戲追逐于花簇錦團(tuán)之中。 只是那段傷口,終究不肯完全愈合,像是一段想賴也耐賴不掉的證詞,常常地,永遠(yuǎn)地印證著我的過失,我的羞慚。
又是初春, 我那學(xué)地理出身的丈夫執(zhí)意要種樹。 夫妻倆轉(zhuǎn)了好幾個苗場,挑回家一株櫻花柳——還是櫻花,只是樹形酷似垂柳。挖坑培土,待新樹在后院立好了,再打量打量,真秀氣極了。樹干苗苗條條,白白凈凈,飄拂下垂的柔枝上綴滿了粉紅色的小花,宛若一個十二三歲的俊俏丫頭,過家家扮新娘。小伙伴們盡心盡力,將她打扮得如花似玉,光鮮入時(shí)。一張嫩臉凍得紅撲撲的,同伴們七手八腳編出的幾根小辨兒上,山花多得數(shù)不完。清純里透著嬌媚,羞澀中還有驚喜……。
乍暖還寒時(shí),櫻花是春的信使,春之禮贊。
于是,年復(fù)一年,我總和櫻花樹一起開始那綿長而焦灼的忍耐與等待。 等來乖戾的暴日把滿院的青草烤成了焦黃;等來聲嘶力竭的寒鴉喊落了深秋的病葉;等來寡情少義的冰霜封殺了山野;等來囂張橫行的車輛把白雪蹂躪成污濁的泥濘……。櫻花不在溫馨的南國落腳,卻親睞這北國的嚴(yán)酷,如象精神的冬天注定要催生出堅(jiān)韌奮發(fā)的一代,櫻花孕育于天寒地凍的磨難,綻放于乍暖還寒的早春,櫻花是我年復(fù)一年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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