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孫秀華
聽說杜甫又很忙，有學生很急切熱切地問我怎么看。
那還能怎么看呢？也是拿手機看唄——然而評議詩圣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杜甫當然是偉大的詩人，但杜甫的意義比偉大的詩人還偉大。
一、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李白、杜甫的詩文，從中唐開始便被推崇到極致。后來，杜甫還被神話為天上的“文曲星”。唐末裴說《懷素臺歌》有云：“我呼古人名，鬼神側耳聽：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這里杜甫被指認的“文星”即“文昌星”“文曲星”，是神話傳說中主宰文運的星宿。
后唐馮贄編《云仙雜記·文星典吏》載曰：
杜子美十余歲，夢人令采文于康水。覺而問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見鵝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謫，為唐世文章海。九云誥已降，可于豆垅下取?！备σ榔溲裕靡皇?，金字曰：“詩王本在陳芳國。九夜捫之麟篆熟，聲振扶桑享天福?！焙笠蚺迦胧[市，歸而飛火滿室。有聲曰：“邂逅吾穢，令汝文而不貴?！?/strong>
故事說，杜甫十多歲的時候夢到去康河邊上“采文”，醒來后真的去了，有個童子像是在等著杜甫前來，童子宣布上天的“誥命”說，杜甫其實本來是天上的“文星典吏”，是下凡來要成為唐朝的“文章海”的。杜甫按照指令在豆垅下得到一塊“金字”石牌，“金字”內容說，杜甫本是天國的“詩王”，得到這塊天命石牌，夜夜撫持，自當金聲玉振，名滿天下，得享榮華富貴。但是后來杜甫佩戴著天命金字石牌去了“蔥市”，集市上賣蔥的地方，回家來滿屋子都是“飛火”，看來這金字天命牌的脾氣不小、怒火很盛。聽到有個聲音說，你讓我遇到了蔥這種散發(fā)污穢之氣的東西，這使你只有文名大盛，卻不會有高官厚祿了。
這故事很讓我們得到一個“寶貴”經(jīng)驗啊：到“蔥市”里去多了會減損好運氣——呵呵——講這故事的人倒不會是在“蔥市”有什么不愉快經(jīng)歷或者與賣蔥的商販有什么過結，但他肯定不喜歡蔥的味道，認為蔥是沖撞神靈的污穢之物。而故事把杜甫確認為“文星典吏”，還暗示他是“詩王”，又對于杜甫的“文而不貴”流露出深切的惋惜之情，作者對于杜甫無疑是充滿熱愛的。
而中唐的元稹、白居易、韓愈等大咖都明確贊頌推許杜甫的詩文成就。元稹為杜甫撰寫的墓志銘《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有云：
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總萃焉……
……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元稹列舉出的杜甫學習并超越的著名詩人有：初唐著名詩人沈佺期、宋之問，漢代文人詩代表蘇武、李陵，建安文學代表人物曹植、劉禎，南朝宋代詩人顏延之、東晉詩人謝靈運，南朝梁、陳時期的詩人代表人物徐陵、庾信。元稹認為，杜甫可謂“轉益多師”，博采眾長，“多乎哉不多也”。一句話，杜甫是古往今來詩人第一。
白居易寫給元稹的《與元九書》，“痛詩道崩壞”，推舉杜甫詩最為“盡工盡善”，對于“詩道”“欲扶起之”。白居易《與元九書》有曰：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shù)……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焉。
韓愈對于李白、杜甫是并為推重的，其《調張籍》詩有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
二、集詩文之大成者歟
韓愈推崇“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北宋秦觀則論述韓愈的成就。秦觀《韓愈論》明確說“杜子美之于詩，實積眾家之長”，且直接將杜甫、韓愈與“圣人”同列：
猶杜子美之于詩，實積眾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嗚呼，杜氏、韓氏，亦集詩文之大成者歟。
秦觀對于杜甫的如此評論，這實則開啟了推重杜甫為“詩圣”的先聲。
南宋張戒《歲寒堂詩話》有云：“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乃圣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strong>
“非特詩人而已”，張戒的論說特別點明了推許杜甫的“圣賢”意義。然而，“非特詩人而已”本身內在的要求就必須首先是杰出的詩人，且所思所為所歌所詠的應當“正而有禮”，堪稱“圣賢法言”。
宋代文人，相較于唐代而言更為謹嚴守法度，主流上接受杜甫多于李白，出現(xiàn)“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韓”的盛況，杜甫詩、韓愈文之研習大行其道。蘇軾《書吳道子畫后》有云：“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以書法取舍對照考察，這里所說的“顏魯公”是指顏真卿，蘇軾認為顏真卿的書法才是最頂峰，而不是唐代所推崇的王羲之。也就是說，按照蘇軾的觀點，書法法度嚴整、端莊遒勁勝于飄逸瀟灑、“遒美健秀”；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的書法接受實則含有深切的對于顏真卿剛正不阿、以身殉國、與日月爭光偉大人格的推重敬仰。
而對于“古今詩人”之“首”的杜甫，蘇軾《王定國詩集敘》給出的是這樣的評價：“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也即，甚至蘇軾認為，詩也是“窮而后工”的，但尤為至關重要，杜甫“一飯未嘗忘君”的赤子忠心是遠比詩歌才華更為重要的決定性因素。
三、我翁號詩圣，詩圣惟杜甫
明代文人明確稱杜甫為“詩圣”，一開始是與李白并稱的。楊慎《詩品·序》有曰：“然詩圣如杜子美而填詞若李白之《憶秦娥》《菩薩蠻》者，集中絕無?！庇秩纾蓟础锻炖瞰I吉四首用曹太守韻·其三》詩曰：
李杜得詩圣，迥出諸家前。
寂寞千載后，身死名流傳。
悲風動萬里，長虹燭遙天。
楚魂不可招，空有吊湘篇。
后來，李白被專號“詩仙”，杜甫稱為“詩圣”，漸漸為大家接受。王穉登《合刻李杜詩集序》有云：“詩者有云：'供奉之詩，仙；拾遺之詩，圣?！タ蓪W，仙不可學。亦猶禪人所謂'頓’'漸’。李頓而杜乃漸也。”王嗣奭《夢杜少陵作》詩有曰：“青蓮號詩仙，我翁號詩圣。”
“詩圣”作為杜甫的專稱，據(jù)說始于明代中期的孫承恩。孫承恩《古像贊二百零五首·其一二二·杜工部》贊曰：
詩圣惟甫，崇雅鎮(zhèn)浮。
力敵元化，手遏頹流。
宗社隱憂，稷契素志。
一時旅人，令名百世。
至清代仇兆鰲總結定論，“詩圣杜甫”終為大家所接受。仇兆鰲《杜詩詳注序》有曰：
宋人之論詩者，稱杜為“詩史”，為其詩可以論世知人也。明人之論詩者，推杜甫為“詩圣”，謂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萬世也。
如何認識杜甫其人其詩？仇兆鰲一則曰“可以論世知人”，再則曰“可以垂教萬世”——杜甫當然是偉大的詩人，但杜甫的意義遠比偉大的詩人還偉大。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strong>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strong>
這是詩圣杜甫深情懷念詩仙李白的詩句，被評為：“此中刪去幾千百語，極沉郁悲痛之致！”今日我們細細讀來，依然“千載而下，使人心動”，而且，這詩句如此沉摯至情，也還正像是詩圣杜甫在說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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