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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神仙的人

潘仕學是貴州雷山縣麻料村的打銀匠,是當?shù)胤沁z苗族銀飾鍛造技藝的傳承人。他也是抖音首支豎屏非遺紀錄短片《走丟的神仙》的主人公,是那個找神仙的人。

他自己拍抖音,做直播,給大家展示苗族銀飾如何打磨成型。通過他的抖音,這個1997年才通電的寨子,迎來另一種光亮。而山外的人,也通過他的抖音,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個苗寨和他們的銀飾文化。

對于城市,潘仕學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向往。

反而是那些執(zhí)意留在大城市的年輕人,更引起他的好奇。“要是情侶兩個人都不會做飯,在北京怎么過日子?”、“北京寫字樓里的普通白領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問題一個接一個拋出來,顯然他還在為北京之行的驚顫體驗耿耿于懷。

今年八月,潘仕學的妻兒第一次來到北京。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漂移,停車,奔跑。潘仕學坐在板凳上搖搖晃晃地模仿著外賣小哥的一系列動作。當時他牽著小孩走在天橋上,被身后“讓開!讓開!”的聲音嚇到。電動車疾馳而去,烈日下來往的路人神色默然,步履如飛。

潘仕學不能理解,他們怎么可以忍受這樣的生活。在家鄉(xiāng),人們享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而這里的人,似乎永遠都在趕路。

大多數(shù)人都向著一二線城市高歌猛進的時候,潘仕學頻頻撤退。

2007年,在東南沿海四處打零工的潘仕學返回貴州省凱里,學習制作銀器。2018年,他又回到距離凱里一小時車程的雷山縣麻料村,成立自己的銀匠工作室。麻料村是潘仕學生長的地方,這里的苗人世代打銀器為生,麻料村被稱為“銀匠村”。

1997年冬,麻料村才正式通電。此前電力斷斷續(xù)續(xù),電燈基本擺設。通電前夕,大人紛紛回家,擦亮被煤油熏黑的燈泡,翹首以盼,等待神跡降臨。電工舉著桿子,走向寨口籃球場處的電線桿,孩子們讓出一條道,跟在身后,如同摩西劃開紅海。三聲輕響,變壓器掛上電線,是黑暗森林里的信號,光明洶涌而來,裹挾新世界的轟鳴,遮住叮叮當當?shù)拇蜚y聲。

從北京到貴陽,38分鐘高鐵至凱里,再坐一小時大巴才能到麻料村。秋冬的霧靄沉沉地疊起來,罩在彎曲的盤山公路上。

“讀完初中再打工”的口號刷在村屋上,但逃課、輟學、外出打工仍是大多數(shù)年輕人的路。父親想讓潘仕學回家學習打銀器,繼承家業(yè),潘仕學抵死不從。

2005年的冬天,原本應該讀高三的潘仕學決定輟學,外出謀生。母親給他家里湊出來的幾千塊錢,就送到家門口。潘仕學走了,頭也不回。

只有一個同學來火車站,送他一程。同學遞給他一包煙、一個打火機、一包檳榔,叮囑他,北方冷,抽煙、吃檳榔可以取暖。那是潘仕學第一次吃檳榔,在火車封閉沉悶的車廂里嚼到頭昏腦漲,有一件事卻清晰起來,他就要去到遠方,要出人頭地。

火車一路破風北上,駛向河北保定。臨近過年,商鋪、學校、工廠都關門歇業(yè)。路上行人寥寥,夜色荒寒,煤塵在燈下閃爍,像黑色的雪。

旅途疲憊,聯(lián)系好的工作從歌舞團變成了賣理財。他花了3900元買了一套產(chǎn)品,卻再無業(yè)績,這是潘仕學交給城市的第一筆學費。

潘仕學決定出門打工的那天,距離藝考還有一個星期,事到如今,說起這件事,他還是需要先點上一根煙。

麻料村通電第二年,潘仕學央求父親潘寅進為自己置辦了一臺雙卡收錄機。對于潘家來說,這是一筆極大的花費。潘寅進50歲得子,他不善言辭,卻嬌慣著這唯一的孩子。

潘仕學從小成績不好,一年級讀了三年 。磕磕絆絆上到高中,因為在音樂上有天賦,進了特長班,每周多出幾節(jié)課,學習民族樂器和文化。其實他更喜歡搖滾樂,最拿手的是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每次去KTV,這是他的保留曲目,有時候興致不佳,朋友會故意點這首歌。

買了收錄機,已經(jīng)沒錢再買音響,潘仕學和堂哥動手,買來一大一小兩個喇叭,放在家里的缸中,吉他和鼓點在其中撞擊,破碎,勉強形成混響。這是屬于他的紅磡,他的伍迪斯托克。

到了高中,潘仕學開始和同學組樂隊,知道人人都想當吉他手和主唱,潘仕學自覺拿起鼓槌。

鼓手潘仕學和他的樂隊在縣里和附近景區(qū)的酒吧駐唱,并不指望掙錢,吸引他們的,主要是臺上的表演機會,臺下的免費啤酒。

保定沒有完成他的夢想,他來到上海,轉車去寧波,一頓飯,一包煙,剩下10塊錢。他原本打算在公園打發(fā)一夜,后來在火車站問到一家老鄉(xiāng)開的破旅館,花掉最后的錢住了進去。

原本答應好接應的朋友,沒有出現(xiàn)。潘仕學沒有辦法,在浙江打起零工。配菜員、洗車工、琴行老師,四五天,半個月,一個月,每份工作都成了跳板,稍一觸碰就被再次高高彈起,身不由己,生活無處降落。

2006年底,年關將近,潘仕學開始慌張,他需要攢點錢回家,好證明這一年不全然是場鬧劇。他在溫州一家皮鞋廠找到工作,給皮鞋刷漆。廠子很小,有兩個老板,潘仕學是唯一的工人。他日夜加班,無始無終,孤獨感膨脹。有老鄉(xiāng)來看望他,嘆氣道,“他媽的,本來是做歌唱家,明星的人,結果現(xiàn)在做這樣的事”。大概因為鞋漆太過刺鼻,潘仕學流下淚來。

帶著2000塊錢回家過完年,潘仕學打算再次前往上海打工。臨行前,他去凱里的堂哥家吃了頓飯。堂哥在凱里開銀飾店,勸他留下來。翻看了堂哥的訂單后,潘仕學決定入行。他給自己兩年的時間,和堂哥學習打銀飾。

入行不久,潘仕學在一次使用手磨機時,被彈出的磨片劃開面頰,留下疤痕。除此之外,還算順利,只學了兩個月時間,堂哥就表示沒有什么能交給他的了。彼時互聯(lián)網(wǎng)購物方興未艾,銀飾生意主要還是靠線下訂單。市場有限,每個銀匠手里都藏著自己的絕活,秘不示人。

潘仕學最初誠心拜師,老師傅們卻一見他登門,就收起工具,大擺龍門陣。三番五次,潘仕學轉變策略,當起不速之客。事先不打招呼,突然拜訪,不時能遇上老銀匠在工作,他就在旁邊掃上幾眼。

靠著偷師,潘仕學的手藝提升很快,我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寨子里最好的銀匠,他局促地笑了笑,“不好這么說吧”,繼而又有些得意地補充,“不過我應該是手藝最全面的”。父親潘寅進曾去他凱里的店里轉了轉,暗暗點頭,潘仕學看在眼里。

在潘仕學的印象里,父親幾乎無所不能。潘寅進在家打銀飾、種地都會帶著他。潘父曾專門為他做了一個小木車,將他放在車斗里,一大早拉著他去田里干活。到了晌午,父親會脫下衣服鋪在樹蔭下,讓他睡覺。

當然,那時候的銀匠不能總在家里等訂單上門,他們常常要帶上工具,去附近的村寨甚至更遠的地方尋找客戶,有時候一走就是數(shù)月。潘寅進往往三更半夜動身,在家祭拜完祖宗,吃過早飯,背上包,挑起扁擔就走,留下一個很苦的背影。

2015年,日子慢慢好轉,潘寅進卻在家中因為腦梗塞倉促離世。潘仕學覺得懊悔,三年以后,借著政策,把工作室搬回了麻料村。

2009年,潘仕學去黔南做培訓,當?shù)赜袐D女拿著幾個銀飾委托他融掉打成耳環(huán),潘仕學認出來,那是父親曾經(jīng)打過的八仙過海的一部分。八仙過海是以八仙為主題的苗族傳統(tǒng)銀飾,造型古樸,從前富貴人家打來鑲嵌在小孩兒的帽子上,可以保平安。盡管知道這種造型不符合當今的潮流,潘仕學還是執(zhí)著于搜集并復原業(yè)已失落的八仙過海,他說自己并不打算售賣,只是紀念。

潘仕學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幾乎要溢出來。我問他有什么煩心事,一開始他拒絕回答,“沒必要聊這些”、“你就把我寫成一個很開朗的人吧”,他走開,端著燒開的水回來,倒進茶壺里,有些撒在了我們之間燃燒的木炭盆里,滋滋作響,熱氣氤氳,升騰起來,他突然開口。

自從2018年搬回麻料村,他就和妻兒分居。妻子在凱里照顧孩子上學,有時候忙,太久沒去看望,兒子會怯生生地不與他親近。妻子擔心這樣會讓孩子缺少父愛,潘仕學無可奈何。

根據(jù)苗人的傳統(tǒng),兒子會繼承父親名字的一部分,血脈循環(huán)往復。潘仕學的苗語名字叫春富,“富”來自父親“富容”,他又把“春”字給了兒子保春。他希望兒子以后能承襲銀匠的事業(yè),但也明白命運吊詭,無可掌握。

十四年前那個義無反顧離家的少年不會想到,今天這個留著長發(fā)的中年人,主動把自己困守在大山里。

潘仕學有時候會懷念寨子通電之前的那種熱鬧,每戶至少兩三個小孩,一百多戶人家。天黑以后,青年男女就打著手電筒去附近的寨子,三三兩兩地聊天,各懷心思,欲拒還迎,苗族人管這叫游方。手電明滅游移,像一地繁星。小孩子則滿山亂竄,父母也并不著急,只是向街坊鄰居慢慢打聽,他們出不去,外人進不來,時間粘稠遲緩,凝成琥珀。

有了電,山里的落后被照亮,欲望和誘惑滋長,年輕人紛紛離開,尋找出路。稻草人歪斜在水田里,電線桿上貼滿了棺材的廣告,老人被留下來,和寨子一起寂滅。

去年年初,潘仕學開始接觸抖音,嘗試在上面發(fā)布一些和手工銀飾相關的短視頻。一年下來,潘仕學積攢了近八萬粉絲,78萬贊,人們開始叫他網(wǎng)紅銀匠。“別人想被推廣還沒有門路”,他想讓村子恢復往昔的熱鬧,但也清楚自己是在逆流而上。喜歡手工銀飾的人足夠養(yǎng)活現(xiàn)有的手藝人,但不是每個手藝人都像他這么幸運,藏在深山里也能被看見。

潘仕學還有很多事想做,想讓那些在觀望的人看到他在寨子里也能過得很好。

天色暗下來,潘仕學打開電腦上的音樂軟件,房間里響起槍花的《Don't cry》,我們不再說話,他開始在燈下敲打銀飾,這些日子的采訪已經(jīng)耽誤了許多工期。七八點以后,村里就基本聽不到人的響動,錯落的吊腳樓隱沒在無言的夜色里。

叮叮叮的脆響破開令人心煩的沉悶,昭示著主人的存在,那一刻他像是整個寨子的守護者。晚上十點,他完成了工作,與我道別,趕去給老人的喪事幫忙。潘仕學用手機打著燈,走得很快。我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一會兒,突然想和他一起去,回頭看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

苗族年節(jié)眾多,三天一小節(jié),五天一大節(jié),尤其是在十月、十一月左右的苗年,更是持續(xù)多日的狂歡。然而隨著苗族人走出大山,一切按照城市的規(guī)則重新計算。十月,十一月,村里的青壯年正是在外面忙碌的時候,不可能專門請假過年,苗族的紀年法開始失去對于世界的把握。

窗外響起一陣稀疏的鞭炮聲,村里又一位老人走了,屬于潘仕學的二徒弟潘元定的家族。潘元定已經(jīng)趕去幫忙,潘仕學準備晚上再去看看。

潘仕學是個愛懷舊的人,但他并不像很多老手藝人那樣守舊。他不介意使用最新潮的元素,先進的工具,也早就想通了苗族手工銀飾不可能成為大眾審美的現(xiàn)實。不往前走,就要被淘汰。潘仕學要帶著它們往前走,苗語,服裝,苗銀,對他來說不僅是傳統(tǒng),更是民族的印記。

“如果沒有了它們,我憑什么和別人說,我是苗族人。

現(xiàn)在,村里有了14家銀飾工作坊,7家農(nóng)家樂,一座傳習館。

潘仕學每天都要一個人跑步。早上七點,盤上公路上沒人,沒車,只有一個奔跑的銀匠。天氣好的時候,山間的霧會消散,他一路往上,跑到山頂,俯瞰整個村子在陽光中漸次醒來,燦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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