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楠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奇跡,一部分是自然饋贈,另有一部分,卻是人為,比如金字塔,比如長城——比如大運河。幾千幾百年以前,人們徒手造就的這些人間奇跡,穿越歷史長河,在一貫強大的時間面前,似乎也從末失色。
當然,它們幾乎都有一張古老的面孔,歷史于其間隨意流淌。它們亙古存在,但又不在現(xiàn)實之中,另有一種超然的地位,這里面,京杭大運河大概是另類的存在。時至今日,河水依然流淌,往來船只依然絡繹,它依然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它是歷史,又是現(xiàn)實。
一
去年夏天的大運河行走,仿佛還是眼前的事。時間過得這樣快,像河水一樣向前,或者消失。
我們第一站到達的是北京。據(jù)說就在我們到的那一天,北京始見藍天白云，在那以前一直籠于霧霾。與碧空萬里一起迎接我們的,還有高溫。我們被陽光與熱浪挾裹著,去尋找運河的起點。
在那以前,我大概有二次到過北京,在適當?shù)哪昙o做過一些適當?shù)氖隆Ｎ衣犞惿母枞フ摇鞍倩ㄉ钐帯焙?在三里屯的酒吧喝礦泉水,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在北京城里打轉(zhuǎn)。只有一次,坐了很長時間的公交車,去到了北京植物園，那里群山環(huán)繞,我在里面就著初冬和煦的陽光打了個盹。此外再沒有別的了。北京給我的感覺,是我遇著一個極有身份的人,教養(yǎng)極好地跟我客套著,但是你心里沒有底,隔得遠,完全不真實。
導游沒有做過這樣的團,要去看運河的源頭,他心里犯嘀咕,當然我們還是往北京城外去了。2個多小時,或者更多,3個多小時,我們到了郊區(qū),但仍在北京，北京果然大得無邊無際。眼前自然是沒有密集的高樓與立交橋了,但莫名的莊重感仍在。
導游從開始便問路,打電話問,停車問,大數(shù)人對于運河一無所知。
北京城里我鮮少見到河。河流仿佛成了這個龐大莊嚴的城市的秘密,從人們的視線及日常生活中悄悄退隱。
后來,在歷經(jīng)數(shù)次的掉頭、折返之后,我們離城市已非常遙遠,被大片空地和田野包圍。導游讓司機停車,他指著路邊上一條水溝對我們說,這就是通州渠，運河就是從源頭經(jīng)過這里,然后一路向南,到達杭州。
這條水溝與田間其它的水溝別無二致,有一些河段甚至完全干涸。如果沒是邊上石碑的標注,誰能相信這就是通州渠,它曾經(jīng)在運河文化中扮演過極其重要的角色,出現(xiàn)在許多重要的歷史事件中。而運河源頭仍是杳無音訊。
這是一次充滿不確定性的旅行,隨后的幾天中,我們將繼續(xù)循著歷史的痕跡，在現(xiàn)代的叢林里七彎八拐。當然,也許樂趣也就在這些拐彎抹角的地方。
比如第二天,我們在北京的鬧市之中邂返了古典安靜的南新倉。
從南新倉青色的屋檐上望出去,是高聳的現(xiàn)代建筑,喧鬧的市聲被一墻之隔過濾。這是從前的糧倉,源源不斷的糧食及絲綢等經(jīng)由運河從江南運往京城,最終到達這里——“南新倉位于京杭大運河的終點,是明清兩代皇家的糧倉”。這樣的注解,令我們在北京尋找運河源頭的行為顯得有些似是而非。
既然北京城里的南新倉是運河的終點,那北京城外的某條河又豈是運河的源頭？
我們后來終于在北京城外找到了運河的源頭,作為后花園被圈進一處度假村內(nèi)。園內(nèi)古樹參天,罕見人至。若不是我們前往,任誰都不會想到,這里竟?jié)摬赜羞\河之源。當然,源頭的說法極有可能是后人好事之為。園中的小山上有泉水順流而下,匯集在山腳下的池子里,再由池子流向外面,成為運河最初的水源。
水仍然在流，是不是從前的水,好像不需要追究。
采風一路從北京經(jīng)天津,然到河北。水流時急時緩,河床時寬時窄。像北京的運河公園一樣,天津的運河段也被保護起來,成為一處風景名勝,一張被裱起來掛到墻上的畫。當然,這些畫無比豐富,呈現(xiàn)出不同地區(qū)變化萬千的文化,不論是被收藏,或是被展覽,于中國的歷史來講,都是價值連城。
當然,我也時常想起家門口的運河。它仍無比活躍,除了那些古老的石駁岸,數(shù)千數(shù)百年的歲月并沒有留下更多的痕跡。它依舊如此年輕,充滿活力。它一直與時俱進,從未與任何一個時代脫節(jié),這是另一個奇跡。
無數(shù)水流在運河匯集,南北文化在運河交流,圍繞著這條河,古老的國度有了流動的血脈。然后,你就會明白,運河既不是從北京來,也不是從杭州來。它始于每一處,去向每一處。
二
也可以說說運河的歷史。
我們現(xiàn)在講運河,總是離不開隋朝。
隋朝作為一個短暫的朝代,它的輝煌與衰敗,猶如疾風驟雨,迅速地掠過。可能是因為這樣的起始和終結(jié)非常具有話題性,所以關于這個朝代,一向有許多的傳說。眾說紛紜,但內(nèi)容類似,基本可以概括為“一個腐敗的朝代與它的君王”。
隋煬帝身上幾乎集中了國人對于惡皇帝的所有想像,他殘暴、窮兇極惡、驕奢淫逸,開鑿大運河,只是他數(shù)不勝數(shù)的惡行之一。傳說這位極盡奢華的皇帝在自己的皇宮里尋歡作樂尚嫌不夠,于是決定下江南。江南好,自古美景美人,最是一等一的繁華富庶地一—他說,開一條河,直通江南。一聲令下,這項舉世無雙的巨大工程隨即開動,工程浩大,舉國傾囊,民不聊生。
運河既已鑿就,隋煬帝又令巧匠打造出行的船只。然后,他帶著文武百官,帶著寵妃愛妾,坐著豪華游船浩浩蕩蕩地向江南出發(fā)。一路行一路揮霍,做了許多令人發(fā)指的事。比如船遇淺灘,他不要纖夫拉船,而是令當?shù)剡x拔出纖秀女子,用彩綢在岸上拉著船只行走。那些纖纖弱質(zhì)的女子,在陽光底下?lián)]汗如雨,彩綢扎就的韁繩磨破了她們的衣衫,在肩頭勒出血痕。她們中的很多人,一頭倒下去,就沒有再起來,死傷無數(shù)。
在民間故事中,大運河有著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開始,實在令人難生好感。后來有一次,大概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我跟著父母去南潯。在通往南潯鎮(zhèn)區(qū)的一座高橋之上,我父親停下來,指著橋下的河讓我看,說道:“看看,這就是京杭大運河?！?/span>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某個清晨,我從晨光中望向這條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的大河。河里比岸上熱鬧,大船、小船,船拖著船,來來往往,河水又遼闊又深遠。河的東南邊,有一輪紅日正在升起,把它明亮的光芒投射在河面之上,整條河熠熠生輝。
在那一刻,我突然因為大運河就在我身邊而生出自豪感來。我小小年紀,也能模糊地感受到這條河流的壯美和生動,因它而生感動。民間故事中的隋煬帝與運河,就此慢慢消失。
很久以后我知道,歷史不是民間故事。當然,歷史也時常有不老實的時候,總是有變化,也時常喬裝打扮,成王敗寇。但是,總體上歷史還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同志,中間會犯點錯誤,不過到最后,仍會迷途知返。
京杭大運河的歷史遠比我想像得要悠久,它有2500年,差不多和蘇州同歲，始建于春秋時期,那時人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是打仗,所以運河主要的用途是為軍事行動服務。但是奠定大運河歷史地位的,是緣于隋王朝對它的修復擴建。
歷史上的隋煬帝貫通擴建大運河,肯定與江南有關。那時天下已經(jīng)統(tǒng)一,數(shù)百年的戰(zhàn)亂,使得全國的經(jīng)濟重心由北方轉(zhuǎn)向南方,隋王朝格外重視這個地區(qū)，定都長安,對南方地區(qū)的管理如何實現(xiàn),是首要考慮的問題。開鑿貫通南北運河，以運河為基礎,建立龐大而復雜的漕運體系,將各地的物資源源不斷的輸往都城所在地,是首選方案。
這種說法,符合一個帝王應有的胸襟和思維,比較靠譜。我成年以后,對所有的民間故事既感親切又懷有警惕,順便地也揣著懷疑。據(jù)說隋煬帝青年時期驍勇善戰(zhàn),文學水平也相當高,后來力挫其兄登基做皇帝,比之民間故事里那個只懂享樂、荒淫無道的人,肯定更有說服力。
其實,除了隋煬帝之外,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都非常重視運河的修造。
隋煬帝其人,已掩于歷史,我們不好置評。無論如何,時間最后去蕪存菁,開鑿運河京杭大運河之舉,雖在當時不被人理解,然而事實證明,這確是一件名符其實的功在當代、利在萬秋的偉舉。
時間流逝,我們會失去很多東西,包括“奇跡”,當然,也會得到一些,比如接近于“真相”。
有時候,我們不問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它經(jīng)過我們,我們經(jīng)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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