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之間的詞體遞變是最為繁復(fù)的,從時代性來講,彼時詞人有經(jīng)承平之盛世,又有受山河破碎之苦;從音樂系統(tǒng)來看,則又有“舊曲作新聲”之變;而在此多方面的更迭影響下,兩宋之詞體變化便呈現(xiàn)出齊頭并進、錯綜復(fù)雜的態(tài)勢來。
內(nèi)容的狹隘與小令之日衰
仁宗以前的宋詞,未曾脫去五代面目,故而經(jīng)常發(fā)生與前代詞互亂楮葉的事情(雖然期間有潘閬之《憶馀杭》、范仲淹之《漁家傲》等別開生面,但終不為主流聲音)。然早年令詞的盛興,不外乎是受到了題材的限制。作為僅供文人們在宴席上遣興之資的宋詞,自然是要求即席揮就、臨場口占才顯得風(fēng)流蘊積,故而字數(shù)頗少的小令自然更為風(fēng)靡。
雖然令詞勝場艷科口占,但一旦移題另入,其表現(xiàn)力便受到篇幅狹隘的桎梏。蓋因字數(shù)所限,內(nèi)容亦有所限,如潘閬之《憶馀杭》共分十首,其中錢塘三首,西湖二首,孤山、吳山、西山、高峰、各一首。
《酒泉子》(十之一)
長憶錢塘,不是人寰是天上。萬家掩映翠微間。處處水潺潺。●異花四季當(dāng)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別來隋柳幾經(jīng)秋。何日得重游。(潘
閬
)
后歐陽修為十二月令節(jié)又各作《漁家傲》十二首;寫西湖之勝又有《采桑子》十一首。
《采桑子》(十一之一)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駸o風(fēng)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歐陽修)
不論是潘閬亦或是歐陽修,都是一曲數(shù)疊而成套詞,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令詞字數(shù)所言,所抒所感,不能全足罷了。因此,宋詞要完備詞體,長調(diào)慢詞的興起便勢在必行。
長調(diào)的興起
長調(diào)并非起自宋朝,早在開元、天寶年間便已有之。如唐本《云謠集雜曲子》中的《風(fēng)歸云》、《洞仙歌》等皆是,但此類作手全為民間佚名裂制,尤為士大夫所鄙視。雖然此時宋代聲樂已多有新聲,但士大夫依然留意小令,只教坊樂工著手長調(diào)。所謂“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吳曾說)又“北宋初年,小令盛行于士大夫間,而教坊樂工,乃極意于慢曲”(龍榆生說)
當(dāng)然,這是文體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某體先發(fā)肯定是在于民間,才有文人著意潤色,后復(fù)方能登堂入室。在小令與長調(diào)之間,不得不提之人便是柳永。
柳永字耆卿,登科無路遂流連歌館,也正是在此期間,柳永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xí)。一時動聽,散播四方?!逗笊皆娫挕罚骸?span style="text-decoration:underline;">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p>
自柳永開慢詞之后,雖然依然在羈旅窮愁、閨門淫媟之間,但終歸拜托了小令篇幅的鉗制,為后世詞壇之法門別類而先開風(fēng)氣。
蘇軾之以“詩”為“詞”
詞體之解放在于蘇軾。雖然柳永多制長調(diào),雖然其中能容納之題材、情感可以豐富,然要付于歌唱必然先要合音律。但歌詞“涵養(yǎng)百年又諸禮皆備”(李清照《詞論》)之后,逐漸流行于士大夫之間,諸君著力其中之后,便不再是“骫骳從俗”,題材內(nèi)容始擴。終至蘇東坡時,詞體得之解放。
又如《碧雞漫志》中所言“ 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便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指出向上一路”絕非是僅“開豪放一路”。所謂詞體解放,是內(nèi)容擴張,題材之?dāng)U張,是“艷科之屬”開放到傷今懷古、說理談禪、舒張抱負。其中情隨題移,自有多變之風(fēng)格,獨以《江城子》、《大江東去》為蘇軾之標(biāo)簽,直為謬論。(其中詳情見筆者前文“詞學(xué)流派不宜僅分豪放和婉約”此處不多贅述)
雖然蘇軾以詩為詞被陳師道、李清照等人所譏諷,但其“以嚴肅態(tài)度填詞,而提高詞在文學(xué)上之地位,一洗士大夫卑視詞體之心理”(《中國韻文史》)之功用方使得詞能歷久常新。
“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詩話》) 蘇子瞻,學(xué)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詞論》)
詞雖至蘇軾有新開一路,但有宋一代歌法不絕,總歸有“主流”與“異流”之分。北宋李清照特提“詞別是一家”便是主流所在,蘇軾之“別是一家”便是“異流”所在。兩種分流至南宋而愈發(fā)涇渭分明。
周邦彥與雅詞的確立
李清照于《詞論》中常言,詞要協(xié)音律,要典實,要雅正、要情致,文中并點柳(永)、張(先)、秦(觀)、賀(鑄)等人各有缺點,不竟完足,亦不成“一家”之體系。唯周邦彥集前人之大成,以圓轉(zhuǎn)無缺之功,定詞之“正宗”。
詞至周邦彥,才有分“當(dāng)行”與“別派”,李清照所謂音律、典實、雅正、情致,于周詞中面面俱到:于雅正而言,周詞“唐人詩語,檃括入律,渾然天成”(陳振孫語);于典實而言,又“征辭引類,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 劉肅語);于情致而言,又“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王國維語)
其次,周詞之所以“正宗”,更在于自他之后,詞家方有學(xué)詞之門徑,詞體方有傳承之標(biāo)準;而周詞之外之所以謂之“別派”,亦是其無法門,難標(biāo)準之因---------一如詩中李杜之別者,杜詩可學(xué),而李詩不可學(xué)。
南宋雅詞與別派之分流
南宋時局特異,感概動蕩之中,又因詞家性情不同而分流二路。宋代所立的音樂機構(gòu)大晟府自南宋后而破碎,其中樂譜幾近不傳。(迄于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diào)。淪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調(diào)之聲稍傳?!对~源》)
丨南宋之雅詞遞變
家國動蕩之中,歌妓樂工便皆收于富庶文人之內(nèi)庭,其為歌詞者則多為貴人之門客,裂制新詞自然要上附雅好,故而音律益究精微,造句務(wù)求典雅精工,較之北宋雅詞便更“深”一層?!冻幈彪s志》所謂”張、范二家,以園亭聲伎,馳譽蘇、杭,一時名士大夫,競相趨附?!蹲咸臆庪s綴》又稱:“功甫豪侈而有清尚,嘗來吾郡海鹽,作園亭自恣,令歌兒衍曲,務(wù)為新聲,所謂海鹽腔也。”
因此種種,南宋雅詞便愈發(fā)工深,如姜夔、吳文英、張炎、周密等人如是,然此類詞家地位微微,故多寄情在曲折委婉之中,以“比興”而感懷身世、感懷家國。如姜夔之《暗香》、《疏影》;王沂孫之《齊天樂(詠蟬)》等莫不是以詠物而寄意題外。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珮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胥~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fēng),柳絲千萬縷。 《齊天樂丨詠蟬》王沂孫
丨南宋之別派遞變
音律既已為私家所有,但人間尚有豪杰之士,喟嘆家國破碎,詞作表情多是慷慨激昂、縱橫肆意,其中與姜、吳等曲折醇雅又截然二事。此類詞人龍榆生謂之“民族詞人”,以辛棄疾為代表,附翼旗下者有韓元吉、陳亮、劉過等人。此“民族詞人”之分,比如今所謂“豪放詞人”更為貼切。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
。春且住
!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
。怨春不語
。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
?!穸昝荚腥?p>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
,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
。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睹~兒》辛棄疾
當(dāng)然,此類詞作大多不協(xié)音律,無示學(xué)門徑,其成就全賴詞人性情抱負與國家動蕩的主題之中,所以只能做“別派”之稱。
細梳南北宋詞之詞體遞變流向,其中自柳永、蘇軾始有分流,至周詞則形成體系,南渡后則又因音樂之私有化,文人、豪客的性情分野,而產(chǎn)生雅詞之醇雅深化,比興詠物;別派之性情率意,以辭為詞云云。
其中關(guān)系或有同時演變,亦有交錯分流,各張齊力之下,終使兩宋詞體蔚為大觀,為詞家之盛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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