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問鐘石山 主編何俊良13517392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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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十娘
張建文
“松伢子，你個挨千刀的，怎么個連鳥銃也燒不到的山貓子、黃鼠狼串尸撞魂去了！就不信老娘我治不了你個混小子，夜里挺尸，你總跑不了吧，我叫你有好受的！”仇十娘叉開兩腿，站在院前平地里，昂首挺胸，一手插腰，一手指向遙遠(yuǎn)的天際。
松伢子也真是山貓子似的，從屋后山墻下一溜煙地鉆到了仇十娘的背后，“喵嗚喵嗚”叫了兩聲，就說：“嬸嬸，你喊魂呢？”
仇十娘一轉(zhuǎn)身便逮住了松伢子，揪住他的一只耳朵：“還喊魂呢，我叫你個混小子魂飛魄散，我叫你發(fā)癢的骨頭散架呢?！彼е缹⒁延兴绺叩乃韶笞犹徇M(jìn)了屋里去，“你爸死早了，你娘改嫁了，留下個討債的，怎么個就讓老娘我背時倒灶的給撞上了……一放學(xué)你就串尸撞魂去了，好你個混小子，毛還莫干，翅膀還莫長齊，就不信老娘我治不服你，還不趕快給我寫作業(yè)！”
“我早寫好了呀，嬸嬸?！?/p>
“寫好了，就不能再讀讀書，寫點日記什么的呀，也真是的！”
“是，遵命，女王陛下?！?/p>
仇十娘立刻扭過頭去，扁嘴一笑。
這是仇十娘和她的侄兒松青不厭其煩時常上演的精彩片段。
仇十娘是松青的親嬸嬸，也是我的堂嬸娘，比我大十來歲，大約是在我十來歲的時候嫁過來的，做了我堂十叔的婆娘。我十叔在鐵路上工作，是吃國家糧的工人，討的婆娘自然很有幾分姿色，高高的個兒就像艷陽下的紅高粱，蘋果般的臉蛋有點像早晨的太陽，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在背上晃悠晃悠的，吸引住好多好多人的目光。他們結(jié)婚那天的好些情景，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非常清晰，但絕不是因了我十娘特別的思想開通大方、我十叔在外見多識廣而鬧出了許多的新鮮花樣，諸如鬧新房的人們一定叫我十叔用手指按住我十娘的乳頭，說那是電話機(jī)的鍵，說是結(jié)婚后，十叔就將南征北戰(zhàn)，不能常在一起，就少不了要打電話了，現(xiàn)在就得反反復(fù)復(fù)地練習(xí)練習(xí)?；蛘呤怯靡桓t線拴住一顆紅棗（那時是很少有蘋果的）在他們之間吊著，讓他們同時咬棗子，結(jié)果自然是咬不著棗子而他們互相咬著了。別的人一定是叭的一下就即刻分開了，而我的十娘卻咬住十叔好長時間也不放，還咬得絲絲作響呢……我所不能忘記的是十娘特能喝酒，這使很多人都瞠目結(jié)舌了。我們這地方女子一般都不會喝酒的，而十娘喝得比大老爺們還豪氣，還灑脫。嘖嘖，那是真叫人服了。以后，她也經(jīng)常自己做點酒，每日里把自己那紅蘋果澆灌得越發(fā)紅亮奪目的，大凡村里辦酒席，仇十娘是不屑與女人們?yōu)槲榈?，總要擠在男人們堆里開懷暢飲一決高下。
仇十娘的性子也確實有點像男人，做事快性利落，說話不僅嗓門大，且村野粗魯，男人女人那從不見光的私處，她卻是常掛在嘴上，還冠冕堂皇振振有詞地說，常掛在嘴上的人可是光明磊落的，嘴上不說心里往往是最壞的人。令人遺憾的是仇十娘自從生兒育女后，身材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變成了大塊頭，再不像做新娘那會兒高挑苗條得猶如風(fēng)擺柳了。有人就說，這女人啊，一旦得了男人的滋潤，就像秋天雨后的紅薯風(fēng)長風(fēng)長，水蛇腰是不見了，躺在男人身下的卻是一個大團(tuán)魚。仇十娘說你就不覺得開坦克比騎自行車更有味更來勁么？人們就附和著說，那也是，只要不是公共車就行。別人就直接開她的玩笑說，仇十娘怕是一天都離不得男人的喲。仇十娘說，是呀，你真能理解女人，可不能當(dāng)著這么多人說呀，夜里你哄了老婆只管來就是了。男人們就都說，要是不先說好，我們都來了怎么辦？仇十娘臉不紅心不跳，說，我會一個個把你們的毛都拔光的。在生產(chǎn)隊里出集體工時，我記得仇十娘已是兩三個孩子的媽了，但在工休時，總要與人鬧著玩，與那些后生們打架，直打得在地上滾做一堆。有人說論打架，女人終究不是男人的對手。仇十娘很是不服氣，她說我就不信，我脫了褲子都要打贏的。人們都大笑，說這倒是真話，誰個男人不趴下？
仇十娘的嘴是這般爛，而她的行為十分端正，誰也別想討她的便宜，這其實人們都是知道的。據(jù)說也曾有人去試探過，其結(jié)果是仇十娘打開玻璃窗，將一條臭內(nèi)褲甩在那人的臭臉上，叫他聞足了那個腥。
仇十娘是這樣灑脫快樂地生活著，仿佛憂郁和煩惱從不沾她的邊兒，其實不然，十叔雖是工人，有幾十塊錢一月的工資，但家里沒有男勞力，所得的工分就少，雖說“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時刻掛在人們的嘴上，實際上像十娘這樣什么活路都不落后于男人的女勞力，所得的工分也只能是男勞力的三分之二。十娘就常發(fā)牢騷說，男人身上不就多那么一點點嗎，這女人呀反正是躺在下邊，永遠(yuǎn)也翻不了身的。牢騷歸牢騷，十叔的工資大都還是投資到隊里去了，要不就拿不回基本口糧，家里人口多，十娘有兩兒兩女，加上松青，都在上學(xué)，竟有五個吃閑飯的人，家中光景自然是緊巴巴的了。十娘就沒日沒夜地操勞，里里外外一把手，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身水，滿腿泥，一些累活臟活，別的婦女不愿干，而她爭著去做，紅蘋果那種誘人的紅潤早已悄然隱去，換成了風(fēng)霜刻就的細(xì)紋，長辮早已不見，換成了酷似男人的短發(fā)，且夾雜著幾根耀眼的銀絲。有人就說十叔依然那么年輕英俊，又長年不在家，你仇十娘就不擔(dān)心那野花會比家花香么？仇十娘就說我會感謝那野花呢，免得他三天兩頭地往家跑，我都應(yīng)付不過來了。
十三四歲的松青見嬸嬸是這般勞累，心里也覺得很不是滋味，他在五六歲時，父親在煤窯里因瓦斯爆炸被燒死了，不久他的母親撇下她的這個唯一的兒子偷偷地跟別人跑了，是叔叔和嬸嬸收養(yǎng)了他，沒有叔叔和嬸嬸他早就被餓死了?，F(xiàn)在都快成男子漢了，依然讓叔叔嬸嬸供養(yǎng)著，整日里就是讀書，頂多也只是給嬸嬸扯點豬草，別的還沒有幫上一點忙，他真是過意不去，就向嬸嬸要求讓他放學(xué)后和星期天到隊里出工，多少也能掙幾個工分，可嬸嬸就是不答應(yīng)。星期天，他早先就把作業(yè)做好了，一吃過早飯，就和幾個年輕人去上工了。那天婦女們是做另一種活的，仇十娘知道了，一陣風(fēng)也似的刮到了松青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就拖了回來，劈頭蓋腦地將松青罵了個狗血噴頭：“誰叫你去出工的？我沒給你飯吃是不是？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要掃我的臉？老娘我是沒得閑話把別人講的，你是想讓別人講你不是我的親兒子是不是？”
“不是。”松青說，“我也該為家里做點事了。嬸嬸，你……都熬出幾根白發(fā)了……”
“這關(guān)你什么事？弟弟妹妹沒出工，你就不能?！?/p>
“我是大哥啊。”
“大哥也不行。你個混小子給我記著，你只能好好讀書，給弟弟妹妹帶個好榜樣，都混個人模狗樣出來，氣死那個把你生出來的豬婆，給你那死去的父親爭氣，也給我老娘掙口氣，我就燒高香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懂還是不懂？”
松青是個好小子，確也爭氣，學(xué)校發(fā)給他的獎狀獎品多得記不清了。那年，松青拿著邵東一中這個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欣喜若狂地叫著：“嬸嬸，嬸嬸，我考上了一中！”
仇十娘接過通知書，說：“你掉魂了是不是？考上個什么高中，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了，就有油鹽柴米了？好你個沒良心的討債的東西！”說完就撇下個被冷水澆灌得垂頭喪氣愣愣呆若木雞的松青竄門去了，把那通知書展開在別人的眼下：“你看看，我家松青考上一中了，全村就我松青一個考上吔！”她知道我放暑假在家，就推開了我的門，笑嘻嘻地把通知書遞給我：“我說大侄子，你看看，我松青考上了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學(xué)是不是？”仇十娘笑容可掬，滿臉放光，那樣子比她當(dāng)年結(jié)婚時還甜蜜。我自然也很高興，說了許多的好話，最后我說：“十娘，可你的負(fù)擔(dān)也更重了呵?！?/p>
“值，值，再苦再累也值得呀！這個討債沒良心的東西……”仇十娘樂呵呵地盯著通知書走了。
仇十娘放下責(zé)任田地里的活去了一趟十叔的單位，把十叔拽了回來，并要十叔向單位借了兩千元錢，進(jìn)得屋來卻不見了松青，只見到了他留下的紙條，說是不再讀書，已與幾個朋友去廣東打工了。仇十娘猶如五雷轟頂，頃刻間天崩地裂似地嚎叫起來：“這個該遭天殺的，怎么就狗叼了他的良心去了，夢沖沖地就這樣走了呢！我的一片心倒成了驢肝肺了，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十叔說：“人都走了還有什么辦法呢？”
“你就不能把他拽回來嗎？”
“廣東那么大，我到大海撈針去呀？”
“針也好，釘也好，你反正給我把他抓回來！”
十娘的話對十叔來說那就是皇上的圣旨，是不能違抗的。第二天一清早，十叔就離開十娘南下廣東了。走南闖北的十叔一出馬，幾天工夫就把松青從廣東揪了回來。盡管松青一進(jìn)門就雙膝跪在仇十娘的腳下，臉頰上還是重重地挨了兩巴掌。仇十娘哭著罵著：“你父母死早了就沒人管你了？你毛干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上天了？”
“嬸嬸，對不起，讓您生氣了。”
“哼，我生你的氣？我生你那死去的爸的氣，怎么他就生出個這么不爭氣的孽畜來，就不問不管，兩眼一閉，安閑自在，卻向我討債來了，我是前世造下的孽罷，我起早摸黑，累死累活，我圖的是什么呀，我是想要你這個孽畜成人，有點出息，我把錢都弄回來了，你卻下廣東去了，你不想成龍，你要成狗婆蛇，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老娘我還能沾你什么光？人要講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叼去了是不是？”
“嬸嬸，我錯了?！彼汕喙蛟诘厣峡拗f，“我從來就沒有忘記叔叔嬸嬸的大恩大德，沒有叔叔嬸嬸就沒有我松青，我也只想為叔叔嬸嬸爭氣，可是，可是我見嬸嬸太苦了，弟弟妹妹也因我而吃苦，我想早點掙錢……”
“你就這樣來報答我？你是要把我氣死是不是？”仇十娘揚起巴掌又要打?qū)⑦^去，被十叔擋住。
“嬸嬸，您別生氣了，我一定聽您的，一定好好讀書……”
松青在高中已讀了兩年，學(xué)業(yè)成績一路飆升名列前茅，正要進(jìn)入高三做最后沖刺，定要考個名牌大學(xué)為叔叔嬸嬸爭光?？墒?，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正在他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場災(zāi)難已悄然降臨在他的身上。他越來越感覺到身體不適，食欲不振，腹內(nèi)悶脹，疲倦乏力，眼睛也模糊不清了。這可把仇十娘急傻了眼，好端端的這卻是怎么了？松青說許是用腦過度，休息會兒就沒事的。十娘想想也有可能，可她白天做事就像掉了魂似的，晚上便整夜的睡不著，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松青叫到了醫(yī)院，一檢查松青竟患了肝炎病，且是大三陽。仇十娘流著淚對醫(yī)師說能治好嗎，醫(yī)師說能治好，服藥就行。十娘聽了就得到了巨大的安慰，一迭連聲地說：“好，好，這就好?！钡t(yī)師說必須休息三個月，她又急了，“三個月？完了，完了……”仇十娘跌入了冷水里，“松伢子你個莫良心的東西怎么偏要得這種病呢？”
“嬸嬸，您別擔(dān)心，我在家自學(xué)也能考上大學(xué)的?！?/p>
“真的？”仇十娘的兩眼放出光來，卻又搖搖頭說，“你這混小子是哄嬸嬸開心的。”
“是真的，嬸嬸，反正新課都學(xué)完了，在校也是復(fù)習(xí)了?！?/p>
“那好，你的身體歸我負(fù)責(zé)，考學(xué)校就是你的事了?！?/p>
三個月后，松青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在仇十娘的精心護(hù)理下，大三陽變成了小三陽，且已是陰性了，十娘又歡天喜地的把他送到了學(xué)校，當(dāng)然不久就參加高考了，可遺憾的是松青的分?jǐn)?shù)剛接近一本線，離名牌大學(xué)還頗有距離。十娘說：“這不怨你，只怪那場病。還復(fù)讀一年，明年再考?！?/p>
松青急了：“嬸嬸，我就讀二本學(xué)校算了吧?！?/p>
“不行！你個莫出息的東西，又要我揍出你的屎來是不是？”
“那，我就不讀了，嬸嬸，你打死我也不讀了?！?/p>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你個混蛋怎么個打死也不讀，你……你，你不給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是不會放過你的?！?/p>
“越是好的大學(xué)收的錢越多，還復(fù)讀一年這又得要多少錢。嬸嬸就叫我這樣讀，讀，讀得我心里好痛好痛，嬸嬸您知道嗎？弟弟妹妹都只讀了初中就沒讀了，我還要讀大學(xué)，我，我心里好受嗎？”
“這些都不關(guān)你的事，是他們自己莫出息不曉得讀。”
“不，嬸嬸，大弟的成績也是很好的，您說家里困難只能讓一個人讀，嬸嬸說的這話我是聽到的，我怎么能對得起大弟呢？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讀了。”
仇十娘感動地擦拭著淚眼，然后又扮起面孔說：“我就知道你是個莫良心的東西，你不讀了，那你大弟不更冤枉了？”
“還有，家里都被我讀書讀窮了，別人家都是高樓大廈了我們還住著矮房子，每個月嬸嬸要給我?guī)装僭纳钯M，而嬸嬸你們在家天天吃的是什么，是榨菜，連塊豆腐都很少吃……”
“你別說了，越說越?jīng)]出息。我想要你今后在城里住高樓大廈這也錯了么？我叫你讀你就得讀，不讀個名牌大學(xué)出來，我就跟你沒完。”
后來，愿望實現(xiàn)了，松青終于讀上了名牌大學(xué)?？墒?，仇十娘卻進(jìn)了醫(yī)院，而且醫(yī)院發(fā)出了病危的通知單。仇十娘說：“松青那孽畜在學(xué)校過得怎么樣呢？”十叔就說讓松青回來一趟吧。仇十娘說：“別，別讓他分心。”
仇十娘說不出話來了，十叔還是把松青叫了回來。松青跪在仇十娘的床前，泣不成聲：“……娘，您這都是為我而累病的啊，嬸娘啊，您就是我的親娘啊……”大家要拉他起來，他死活也不肯，他說，“我娘醒來了我就起來?！?/p>
果然，過不多久，昏睡了幾天的仇十娘又醒來了，而且從此一天天好起來了。松青拿出兩千元錢，還遞給仇十娘一身衣服。仇十娘說你向人家借錢了。松青說是得了獎學(xué)金和用空閑時間打工掙來的，是給娘治病的。仇十娘說：“松伢子，你，你叫我娘？”
“其實，在我心里您早就是我的娘了。”
“嗨，都一樣，不必計較?？磥?，我先世欠你的債也要還清了呵！這錢，我用不著，我曉得也沒什么大病，你還得存起來，討婆娘，買房子要錢。這衣服嘛，我得穿上，讓大家知道這是我松伢子給我買的！”
仇十娘笑著，那笑容，很有點像雨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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