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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  舅

范朝陽

1

65歲的舅舅住在水邊。他坐在一把藤椅上

看云，看水，看落日，看水田。在桃江生活30年了

舅舅還不老。舅舅的生日，在桃花盛放的春天

2

舅舅出生在劉橋。比一首詩歌還清貧的劉橋啊

河那邊，山窩里，寡言的舅舅。生翳子

壞掉一只眼不壞心眼的舅舅

一門好手藝吃不上一口好飯的

舅舅。大冬天把我的腳丫

摟在心窩的舅舅。舅舅在我開始記事的那年春天結(jié)婚

那年三月桃花開喜筵，開滿檐邊田邊溪邊

一直開到了天邊

3

舅舅結(jié)婚那年我5歲

桃花開，桃花謝

農(nóng)人們赤腳下田，歸來認親的燕子

穿插柳線，就著水田的格子襯衣裁裁剪剪

家里長長短短的筷子，空空的碗，難為著一管

沒有油腥味的快要佝僂的炊煙

千百年，菩薩說：討口飯，要看地，更要看天

谷種都爆芽了

那年春天鋪天蓋地好大一場倒春寒

4

舅母的娘家在桃江。舅舅和舅母去桃江

像逃荒。舅舅在江邊織網(wǎng)，舅母釀造

結(jié)著薄霜的月光

小鎮(zhèn)的小巷子很短，小鎮(zhèn)的小日子很長

一眼望不到頭一樣的長啊，生活的出路，又在

通往何方的路上

生活是一張網(wǎng)。那些年的生活，舅舅自個織的

那么多的結(jié)，把自個五花大綁

5

江上多鷗鳥，也多白帆

庭中開芍藥，也開水仙

舅舅，舅舅，一聲欸乃里漸入中年

十個指頭，就是十兄弟。舅舅

一技傍身，拼的是赤手，空拳，白手板

眼見著熟人當(dāng)中，有人放排，造船

有人修路，辦廠，開賓館……飛快起家，飛快賺錢

人人盡道政策好，變化快，舅舅一心一意守著

他的慢。好手藝的慢，笨工夫的慢

烤米酒的慢，熏臘肉的慢，象棋的慢，歐體的慢

祖師爺來不及寫在書上的慢。水滴石穿，日光

慢慢踱步的慢

舅舅慢慢習(xí)慣，習(xí)慣舅母

一早把小店的貨柜，推到街面

6

舅舅滿60歲的時候，就那么錯過了

其時我從一座離劉橋不遠的浮橋出發(fā)

匹馬過境，渡江入海。在海上殿堂里，我聽到了

一直想要聽到的宣言。關(guān)乎

稻花的香，泉水的甜，高鐵的快，以至星空的遠

所有的所有，關(guān)乎億萬萬人，心尖尖上的宏大心愿

因為這場聆聽，我錯過了

桃江的大紅禮炮，大紅包，紅色腰鼓隊，紅燒肘子

以及那一張張，要和桃花分辨開來的

酡紅的臉

7

還是牽掛著劉橋。山崗之上

舅舅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在那里高臥，長眠

鄉(xiāng)音未改，舅舅的方言是地方小語種。但是

和他做生意的浙江人貴州人海南人

都把舅舅的小語種，放在滿世界通用

他們說，舅舅做生意不憑肝膽，憑心腸，憑

君子之交，千金不換

舅舅每次回劉橋，也不忘告訴外公外婆

他出門在外朋友多，投緣，有共同語言

他說他眼力好。悠悠萬事，他只消一眼看穿

這時，他一只眼睛淌下了雙倍淚水

淚水和酒水，好像秋風(fēng)對飲，澆灑在墳前

8

今年有很多大事發(fā)生，不容易。電視里都說了

舅舅舅媽上次回來，又掰指頭說了一遍

我們這代人吃了虧，舅媽總結(jié)說

也叨了光，舅舅補充說

當(dāng)時他們最關(guān)心的大事，是孫女的戶口

上在桃江，還是劉橋。是荷葉粉蒸肉

該肥瘦各半，還是三七開。是

一百年不動搖，錢歸舅媽管

9

舅舅大我20歲。舅舅明年66歲，有講究

桃江喜宴飲，劉橋好客。放哪里，都該大辦

我粗粗算了。好比1978到2018

兩個20歲，恰恰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