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大明丁未年的中秋,沈周不同于60歲時快樂地畫下《有竹莊中秋賞月圖》,也不同于68歲那年在《十四夜月圖》里豪邁地要向天再賒40年,而是有點惆悵地在此年的畫上落下最后四個字:
“……臨紙惘然。”壹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真跡,沈周“曾經(jīng)擁有過”,可惜未能“天長地久”——他拿到畫不久去請友人題跋,竟再也拿不回來,友人之子一口交定“這畫丟了”,沈周為人素來厚道,雖然猜到是被匿藏起來了,竟也無可奈何。
若是匿藏者真心珍愛,那也罷了。讓沈周不堪的是,不久,這卷畫就公然出現(xiàn)在書畫市場上,價格,離譜到連他都買不起……
仿若剜心之痛,沈周在得而又失、失而復(fù)見、見而不得的痛苦里徘徊了一陣,但沈周畢竟是沈周,生完氣后,他擼起袖子,強(qiáng)行把《富春山居圖》背臨了一遍,也就是這年中秋畫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畫上一大段題跋,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他的心痛和難過:“大癡翁這段山水,真是鬼斧神工,以前,我曾經(jīng)收藏過它,可惜后來沒了……我念念不忘,今天憑著記憶把它重畫出來,時間久了記性不好,下筆的時候真有點不知所措啊?!?/p>
大癡翁此段山水殆天造地設(shè),平生不見多作,作輟凡三年始成,筆跡墨華當(dāng)與巨然亂真,其自識亦甚惜。此卷嘗為余所藏,因請題于人遂為其子干沒,其子后不能有,出以售人,余貧又不能為直以復(fù)之,徒系于思耳!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遠(yuǎn)失真,臨紙惘然。成化丁未中秋日,長洲沈周識。
背臨??!
作為61歲的老人家,沈周的記憶力真的可以的。
雖然他很謙虛地說“時間太久啦,我都忘記啦,拿著筆我這心里頭是一片空白啊,只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畫點意思吧……”
不過沈周的“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畫個意思”是這樣的……
以上,一張是沈周背出來的。一張是黃公望的原畫。
所以,哪個是黃公望?哪個是沈周呢?
當(dāng)然是……有很多憨憨的小人兒的那一卷。
沈周給這卷山水,用粗筆畫了不少憨憨的小人,比如這座山頭的兩側(cè),就各有一只。
這些小人,黃公望原畫里有的是有的,有的是沒有的。
沈周可能是真的記不太清楚了。
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貳
一個人的氣質(zhì)是藏不住的。
同樣是山,同樣是水,同樣是模糊潦草的小人,也許因為記不真了,沈周的山居圖有了別樣的意趣。
黃公望是修道之人,一卷山居圖,不乏天生萬物、萬物茂滋的道心。
沈周是個天真的“白頭癡老子”,他一生都孜孜于在這有趣世間尋天真美好,故而,他畫里的小人兒,總不乏稚拙和呆萌。
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他的山居圖,因之也有了和黃公望的山居圖不一樣的生趣。
果然畫畫這個事情,畫的就是自己的心啊。黃公望的深山丘壑里,那些仿佛隱于高古的隱士,迤邐行走,越去越遠(yuǎn),而打開沈周的山居圖,你好象可以聽到那些小人兒簡簡單單地說:“今天晚上,我喝完茶到江邊去散了個步,碰到張老三打漁回來,說他今天只網(wǎng)到了兩條魚……”也許是因為背臨,一些細(xì)節(jié)的記憶缺失,倒是成全了沈周的自由發(fā)揮,他甚至在畫的末端,補(bǔ)了一段黃公望原圖里沒有的景致——笨笨的石頂,禿筆掃過的粗粗的樹木,這實在是太象沈周平素經(jīng)常畫的太湖邊的景致了。
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后來沈周把《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送給了一位叫樊舜舉的朋友。
這位樊舜舉是個有心人。他看了題跋,知曉了此事,便開始留意黃公望真跡的下落,沒過多久,竟然真的給他尋到了,便立刻用重金買了下來,第二年立夏,他請沈周來作客,將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和沈周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一起拿了出來……我們已無法想象沈周當(dāng)時的心情,只知道沈周當(dāng)即援筆在《富春山居圖》后寫下一篇跋文,說“這必定是大癡翁挑中了舜舉,愿意被他收藏啊”……
算來,自無用師以后,又經(jīng)沈周,樊舜舉是《富春山居圖》的第三位主人。
又過六十年,江蘇一位叫談公望的畫家,成了《富春山居圖》的第四位主人。而《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輾轉(zhuǎn)到了文徵明的長子文彭手里。于是在隆慶四年(1570),談公望帶著《富春山居圖》前往南京拜訪文彭,文彭也把家藏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取出來,這是兩卷山居圖的又一次團(tuán)圓。
再二十余年,董其昌成為《富春山居圖》的第五位主人。三十年后,董其昌又收藏到沈周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成為歷史上同時擁有真仿《富春山居圖》的第二個人。
只是那時候所有擁有過沈周背臨圖的人,都不知道這一卷有多么重要。
因為,《富春山居圖》馬上就要被火燒了……叁
1650年,吳洪裕決定燒掉《富春山居圖》——他快要死了。
董其昌晚年把《富春山居圖》 賣給了他的宜興朋友吳之矩。吳之矩過世后, 此卷遂為他的三子吳洪裕所有。吳洪裕生前甚是寶愛,愛到臨死也不肯放手——被他選中一起陪去下面的兩卷書畫,一卷是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的真草《千字文》,一卷就是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吳洪裕很有儀式感,第一天親自監(jiān)燒了《千字文》,第二天又開始監(jiān)燒《富春山居圖》……當(dāng)然,燒光是不可能燒光的,不然我們現(xiàn)在還看什么呢?他的侄子吳子文趁他不注意,一把扔下另一卷畫,同時不怕燙地從火里把《富春山居圖》撈了出來,此時,《富春山居圖》已被燒出了幾個連珠洞洞,原畫一斷為二,大的成為后世的《無用師卷》,小的成為《剩山圖》——可憐這卷真跡,不但被燒成了兩卷,而且如今還分隔兩岸,拼不起來。
但即使把《剩山卷》和《無用師卷》拼起來,也還是不完整的,《剩山圖》前面的一段,已經(jīng)燒沒了。
但燒沒的那一段,沈周背過??!
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黃公望把《富春山居圖》畫好以后的一百年間,沈周大概是在無用師之后,它的第二個主人,也是這百年間,畫得最好、名氣最大的畫家,而且沈周背得真的很認(rèn)真……
元 黃公望 《剩山圖》 局部
明 沈周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所以《富春山居圖》原來長什么樣?燒毀的那段畫的是什么?如今,是可以從沈周的背臨圖里去猜的,畢竟,沈周親眼見過它,又親手背了下來。
沈周之后兩三百年,世間又出現(xiàn)了兩卷杰出的山居圖。
1672年,王翚的臨本《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完成。王翚是天才,摹古能力被王時敏贊嘆為“五百年來惟有我石谷”,他臨的山居圖,與原圖極為相似。
1745年,著名的偽作《子明卷》進(jìn)入清宮內(nèi)府,被乾隆鑒定為真跡,大喜之后,在上面題了55處跋……《子明卷》和《富春山居圖》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比《富春山居圖》要短一些,而且《子明卷》上黃公望的題跋內(nèi)容和《富春山居圖》完全不一樣——《子明卷》的出生,仿佛便是為了作偽。
這時候留在世間的《富春山居圖》早已燒殘。
但王翚的臨本,和偽作《子明卷》,卻都和沈周的背臨本一樣,《富春山居圖》已燒沒了的那段,都赫然在目。
上:清 王翚 《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下:佚名 《子明卷》局部
有人說,《子明卷》和《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都是極擅摹古的王翚一個人畫的。又據(jù)說《子明卷》是明末畫家在《富春山居圖》燒殘之前摹的。
只是不知道,如果是燒殘之前摹的《子明卷》,這樣杰出的摹本怎么會在百年間一直寂寂無聞?王翚一生仿過多卷《富春山居圖》,《子明卷》和《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都出于他的手上并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彼時原畫已經(jīng)燒殘,燒沒了的那一段,王翚到底是哪里看來的——難道,就是沈周的背臨本?畢竟,沈周的背臨本曾經(jīng)被王時敏收藏過,而王翚正是王時敏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
自《富春山居圖》出世,幾百年間,被燒,被毀,被摹,亦仿若人間離合,有團(tuán)圓,有失散。
想來,丁未年的中秋,沈周收筆之時,也不曾猜不到它們會有那么曲折的命運(yùn)吧。
作者:任淡如
本文為菊齋原創(chuàng)首發(fā)。公號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我們開白授權(quán)。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