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長安不遠,有一縣曰藍田,藍田中部偏南,有一山谷名“輞川”。據(jù)《輞川志》所稱,“輞川形勝之妙,天造地設”,后世的詩人更加鄭重,他們評價輞川曰:終南之秀鐘藍田,茁其英者為輞川。
終南山被稱作“周之名山”,藍田更是紫玉生煙之地。然而,在后世人眼中,輞川更加壯麗,堪稱“皇冠上的明珠”。
中國何其大矣,名山大川何其多矣,輞川究竟有何德何能,竟然收獲如此多的贊譽。
陋室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居住在其中之人,輞川亦如此。好景致
相傳,唐代詩人宋之問,曾經(jīng)在輞川建造了自己的別墅,他也曾為之作詩:
宦游非吏隱,心事好幽偏。
考室先依地,為農(nóng)且用天。
輞川朝伐木,藍水暮澆田。
獨與秦山老,相歡春酒前。
——宋之問《藍田山莊》
宋之問并沒有實現(xiàn)“獨與秦山老”的美好愿望,他的山莊后來被賣了,買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維。
我們必須得承認,宋之問的詩名很大,但在后世人眼中,其咖位比王維卻差遠了。因為王維的名氣,輞川漸漸成為文人心中的圣地。在他們的眼中,輞川就像是陶淵明的桃花源——但輞川比桃花源更市井,又像是杜甫的草堂——輞川顯然又比草堂更富庶。
王維出資購買“藍田山莊”時,那里已經(jīng)是荒蕪一片,他依著山川的自然走勢,融入自己對詩、畫以及山水的理解,刻意經(jīng)營,重新整治。不久之后,一片綿延的山莊被建造出來。
傳 宋 趙伯駒 輞川別墅圖局部
“輞川別業(yè)”綿延將近20里,包含了近20個景區(qū),因此被譽為“古代第一別墅”。在寫給朋友的書信里,王維頗有情調(diào)地寫道: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
一處絕美的景致,如果沒有人文與故事,再美的景色,也會被世人遺忘。譬如西湖,今天各處所建的人工湖,其景色隨隨便便就能秒殺之,但西湖上發(fā)生的故事僅此一家,西湖的景致也便僅此一家。
唐 王維 輞川圖卷(明拓本)局部
王維依著這美景,作了一幅《輞川圖》,還與詩友裴迪一道,各自寫了二十首詩,命名為《輞川集》。
王維寫的那20首小小的詩歌,是他山水詩歌的集成之作,體現(xiàn)出將詩、畫、園融為一體的最高境界。諸位還記得那首《鹿柴》么?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鹿柴》
據(jù)傳說,鹿柴乃是園林的二十個景致之一。王維并沒有用濃墨重彩勾勒,只需寥寥數(shù)筆,一幅秋山落照圖,似乎就躍然于紙上。
寫這首詩時,王維的心境該有多么沉靜,“人語”的響,反襯出“空山”的寂,當一切空空蕩蕩時,一抹落日余暉,給漫無邊際的幽深,帶去了一絲溫暖。
傳 元 王蒙 仿王維輞川圖局部
除了用文字“畫畫”,王維當然也會用實際的線條勾勒輞川美景,據(jù)晚唐畫家張彥遠描述,他曾經(jīng)在“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
后世學者考證,極有可能,《輞川圖》原畫作于藍田清源寺墻壁之上。只可惜,寺院早已毀滅,畫作也一并失傳。
饒是如此,后代文人仍執(zhí)著于描摹、復現(xiàn)王維畫畫的手法,這手法于是被稱作“輞川樣”。
輞川,后來成為文人、士大夫心中的“神境”與圣地,居廟堂之高也好,處江湖之遠也罷,他們總是在心底羨慕:輞川,多好的景致啊。好隱士
王維是一個隱士,但輞川連綿的別墅似乎也說明,這個隱士應該并不窮。
中國最早的隱士,可能的確很清貧,譬如在首陽采薇的伯夷、叔齊,他們最終被餓死。魏晉朝以后,大多數(shù)的文人,有了較好的物質(zhì)條件,才有資格去做隱士。
魯迅說過,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jīng)有了“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
陶淵明是赫赫有名的大隱士。但是,他首先能自在地讀書(讀書在古代是件奢侈事);其次,他總體上能盡情地喝酒;最后,陶淵明其實是有奴仆的。
種地于陶淵明而言,似乎是一種“行為藝術”,縱然“草盛豆苗稀”,他也不以為意。
但在“隱士圈”里,陶淵明終究還是窮的,他甚至落魄到去“乞食”: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陶淵明《乞食》
照理說,以陶淵明的才智和地位,他本可以活得比現(xiàn)狀好千百倍。對于其辭官歸隱,王維就曾表現(xiàn)出不理解和諷刺。
在寫給朋友的信里,王維如此寫道:“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計其后之累也?!?/p>
王維的大概意思是說,一次羞恥不能接受,一輩子的屈辱反而能忍受,典型的“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與陶淵明相比,王維走了一條更加“富庶”的隱士之路。
他的家世本來就不錯。祖輩四代為官,其家族被后世學者稱作“河東王氏”,雖然算不上唐朝多顯赫的貴族,但也不是平常的小老百姓。
從小時候開始,王維即接受家庭教育,“經(jīng)籍文史學業(yè)之修養(yǎng)”,一樣也不少;詩、書、畫等提高情操的“課外輔導課”,一件也不落。
據(jù)《新唐書》記載,王維“九歲知屬辭”,約十五歲左右,陸陸續(xù)續(xù)開始寫詩。按照唐朝的慣例,詩人成名之后,會刪掉少時的幼稚之作,王維反其道而行之,給早期詩歌作特別的標注。
王維一生在宦海中沉浮飄蕩,一直都是名聲顯赫,從未被朝廷疏遠。
哪怕歸隱于輞川,王維也沒有辭官,他的家底依舊很厚。他在文章中寫道:“薄田躬耕,歲晏輸稅”,輞川農(nóng)耕的收入,甚至使他心甘情愿地去納稅。
清 王原祁 輞川圖局部
到了后來,王維甚至將輞川別墅施出為寺,還向皇帝上表,將自己的職分田收入,全部施舍給窮人。
王維當然也有窮的時候,家徒四壁,“唯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但總體而言,他可能是歷史上最富有的隱士。好性情
王維長得帥,有才華,家世好,更重要的是,他很會做人,天生一個好性格。
十五歲的他,只身前往都城長安,據(jù)傳說,二十多歲的王維,就高中了狀元。一半是憑其才氣,另外一半則是憑他的好性情,岐王欣賞之,公主喜歡之,狀元的頭銜,豈能落入外人之手?
十七歲的他,孤零零當著“京漂”,重陽節(jié)的時候,王維想起了家中的兄弟,一種相思,從內(nèi)心深處滿溢出來。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自古以來,兄弟感情淡薄者何其多矣,王維兄弟之間的“友悌”情誼,則堪稱楷模。安史之亂以后,王維因為獲罪,照理應該被處理,他的弟弟寧愿削去自己刑部侍郎的職位,也要給哥哥贖罪。
前文提到王維給朋友寫信,收信人是裴迪,無論是名氣還是官階,裴迪都只能算是晚輩,王維寫的信,恭敬而得體,一點也沒有指指點點的語氣。作為對比,驕傲的李白寫詩時——哪怕是求人推薦的信,李白照樣寫得咄咄逼人。
王維侍母亦孝。據(jù)《舊唐書》記載,他“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王維之孝悌與真情,竟然被正史恭敬地記錄。
在唐朝時,王維的繪畫地位并不很高,《唐代名畫錄》中,他的名字只是居于妙品之上,遠在吳道子之下。哪怕是那幅最出名的《輞川圖》,在詩人所生活的唐朝,也只有只言片語的記錄。
宋朝的蘇東坡,恰好同時看到吳道子與王維的畫作。評價起吳道子來,東坡主要講其氣勢:“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這句詩的意思是,吳道子氣勢雄渾,浩浩蕩蕩如海浪翻滾。
說起王維,蘇軾則感覺到一股溫情,誠如詩歌所言,“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王維是一個可敬可愛的老詩人,其詩風如佩戴香草般秀美芬芳。
明 佚名 輞川圖局部
單就性情而言,蘇東坡似乎更鐘意于王維,這種對性格的敬佩,也想當然地表現(xiàn)在畫技中。蘇東坡說道:“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p>
他的意思是說,吳道子終究只是個畫工,王維呢,則是能脫離行跡以外的仙鳥。
經(jīng)由蘇軾的品鑒,王維在繪畫上的名氣,可謂與日俱增,《輞川圖》也一躍成為畫中絕品。沒有人再去追究,他與吳道子的差距,究竟還有多大。
與上級、兄弟、朋友相互交好,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感動了后世的文人,王維還想將自己的肉身與性情,歸于終南山之上,實現(xiàn)與大自然的和解: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王維《終南山》
今人提起王維,都在夸他的淡泊與寧靜,很少在意他身上勢利與現(xiàn)實的一面。王維的性情,以及詩歌,在其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哪怕知道了他不淡泊的一面(譬如與李林甫交好的黑歷史), 我們大概也選擇忽略,轉(zhuǎn)而羨慕:作一個既富足又隱匿的世外之人,這樣的人生,才堪稱大滿貫的人生啊。參考資料:1,岳毅平:《王維的輞川別業(yè)論》2,張吉:《從王維<輞川圖>到“輞川現(xiàn)象”》3,張杰:《談陶淵明后期隱逸生活的另一面》4,蘭宇冬、過文英:《王維家世、家風與家學》
作者:老談
菊齋 | 文人 | 美學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