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陽和珠珠兄妹倆這幾天真是煩透了。自從得知開學(xué)后要去城里上學(xué)，他們幼小的心靈無時不糾結(jié)。奶奶每天早上喊叫著“羊娃子豬娃子，快起床，奶給我娃蒸的雞蛋好得很。”他們總能從那慈愛的聲音里聞到雞蛋羹的嫩滑清香，現(xiàn)早卻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今天的天氣真好，紅紅的太陽爬上東山坡的時候，天空藍(lán)汪汪的，白云松軟雪白，悠閑自在，微風(fēng)輕拂，草香撲鼻風(fēng)過之處各種草兒清晰可辨。燕子呢喃著從屋里飛出飛進(jìn)，鳥兒在門口的大槐樹上嘰嘰喳喳地開會，親燕窩鳥兒全家據(jù)了狗旦家整棵核桃樹，不停地叫著“揭被兒，打尻兒”。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奶奶總會說“娃呀，趁著涼快趕緊起來，親燕窩叫了幾遍，看把娃尻蛋子打腫了。”妹妹珠珠總會指著一團(tuán)最圓、最大、最柔軟的云朵說：“哥，快翻個筋斗云吧，給我摘那個大棉花糖”?，F(xiàn)在親燕窩叫了半早上，奶奶卻沒說把尻蛋子打腫，珠珠不叫嚷著摘棉花糖。仿佛奶奶的耳朵變笨，態(tài)度和藹了，似乎珠珠怕那大棉花糖中下了毒藥。鳥雀依然歡快長鳴，上飛下跳，可陽陽的心情就像被大鐵鍋扣在底下，黑暗、沉悶、喘不過氣。
陽陽和珠珠完成作業(yè)似的吃了奶奶蒸的雞蛋羹。平時總想著雞蛋羹要是邊吃邊長就好了。今天，奶奶放了香油，也不覺可口。陽陽還忍不住問奶奶“奶，你今兒個得是多打了一個雞蛋，咋這么多，只吃吃不完”。其實他們兄妹心里明的的和金水潭一樣，心情不好，沒食欲，跟雞蛋羹沒關(guān)系。這壞心情來源于爸爸媽媽昨天的電話。
往常，接爸媽的電話是最開心的事，雖然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爸媽的味道，可聽聽聲音也不錯。媽媽溫軟的言語，立馬讓陽陽感到甜蜜，媽媽的話語像她柔軟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脊背、四肢，仿佛又躺在媽媽溫暖的懷抱，聽媽媽念兒歌，說古今。此時的他不像是躺在媽媽的臂彎里，倒像是躺在白云上，躺在剛做好的棉花被子上，身體輕飄飄，飛起來的感覺。聽爸爸的電話也很美妙，爸爸的笑聲一下子把他帶到了田野、草地。爸爸把他舉過頭頂，轉(zhuǎn)著圈兒，或猛地拋向空中，又準(zhǔn)確無誤地接著。爸爸的大手掌總是在他柔軟的小屁股上輕輕地拍著，還不停地說“陽陽是個羊娃子，沒長犄角的羊娃子”。爸爸的笑聲，爸爸的大手掌、爸爸的汗腥味，總是通過手機(jī)，讓陽陽渾身舒彈。
爸媽的電話往往是讓陽陽和珠珠換著接。珠珠接電話的時候，陽陽就盼她說快些，好給他留些時間，可是作為哥哥，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陽陽又不好意思開口?？粗妹霉郧傻剌p聲細(xì)語，對著電話撒嬌他多少有些看不起?？墒钱?dāng)珠珠淚眼婆娑地說了“再見”，久久不肯放電話，甚至掛了電話抱著他的脖子嚎啕大哭的時候，他的心就像奶奶蒸的白饅頭泡在剛燒開的熱水里，立即軟化、坍塌、一塌糊涂。盡管打電話多數(shù)是以哭泣結(jié)束，可心里是甜蜜的，他們兄妹倆常在一起交流爸媽和自己通話的感受，爭辯著爸媽愛誰更多一點(diǎn)。然后一起回味通電話時的美妙感受。他們就是這樣在和父母通話的間歇里用想像和感受連接起另一次通話。
昨天通電話比以往時間更長，爸爸媽媽更高興，語言輕快活潑了許多?？墒墙油觌娫?，陽陽和珠珠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輕松不起來，反倒沉重了許多。爸爸媽媽說讓他們開學(xué)后去城里念書。他們倆曾不止一次幻想著在城里上學(xué)，真要去城里，他們反而不想去了。陽陽問過珠珠，這一次他倆一樣糾結(jié)。
“城里上學(xué)好著呢。你想，咱每天都能見著爸爸媽媽，吃媽媽做的飯，讓爸爸帶著玩。人家城里的學(xué)校漂亮，老師好。你沒見電視上的學(xué)校，操場有草坪，校園里有花有草，教室還有電燈、空調(diào)、電視機(jī)”珠珠一臉憧憬地說。
陽陽立即反駁“爸爸媽媽上班肯定又累又忙，哪里有時間陪我們？城里的學(xué)校不一定有咱們學(xué)校好，咱學(xué)校才蓋了幾年，新氣還在呢。咱也有操場、有籃球場，有寬敞的教室，老師說今年暑假就裝空調(diào)，條件不比城里的差?！?/div>
“對著呢哥，咱學(xué)校也好。小毛，狗旦還能和咱玩，到城里誰也不認(rèn)識。聽說城里娃張的很，瞧不起人，欺負(fù)咱鄉(xiāng)下娃。再說，我們走了花花一家可咋辦？”
珠珠的話頓時引起了陽陽緊張，是呀，花花一家咋辦？
（二）
花花是一只黑白相間的狗媽媽，她有兩個孩子，黑子和小黑。在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光里，陽陽珠珠和花花一家組成了一個秘密的家庭。陽陽在一個雨夜，不顧奶奶的反對，將蜷縮在門礅上的花花抱回家。陽陽和珠珠經(jīng)常帶著花花去菜園摘菜，在麥田里打滾。他們站在碌碡上拿著火腿腸訓(xùn)練花花騰、跳、轉(zhuǎn)圈，在麥秸窩里訓(xùn)練花花撲、臥倒、打滾。和花花玩耍在很長時間里讓他兄妹倆的生活充滿了樂趣，沖淡了對爸爸媽媽的思念。
自從花花生了黑子和小黑以后，這個秘密的新家就有了許多樂趣，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陽陽升級為陽爸，珠珠就成了珠媽，花花、小黑、黑子就成了孩子。花花極具靈性，常被陽爸指揮著干這干那，小黑和黑子像王子公主一樣被寵著。比如說，奶奶讓陽陽去趕走菜園、場畔的雞、羊、牛娃子，陽爸霸氣一指說：“花花，上！”，花花就箭一樣地竄出去，攆得雞飛羊叫喚。比如說珠媽特別寵黑子和小黑，盛了一大碗肉餃子，大部分餃子進(jìn)了黑子和小黑的肚子，兩個小家伙肚子鼓得像吹脹的氣球，花花可憐兮兮趴在珠媽腳下，討好地在她腿上蹭著，她只給扒拉兩三個，一旦花花伸脖子想吃黑子和小黑面前的餃子，珠媽便伸出筷子毫不留情地在花花頭上敲，邊敲邊說：“看看你是怎樣當(dāng)媽的，連娃的飯也搶，知不知道害羞？”
夏天天熱，陽爸珠媽被奶奶喊醒，那是一百個不愿意。他們溜下炕，第一件事不是洗臉，而是爬在“家門口”瞧睢孩子們睡得怎樣，有時也會惡作劇地撕扯著它們的耳朵。其實，花花是很好的媽媽，每次睡覺，都讓黑子和小黑枕在肚子上，或者擠在肚皮下，或者枕在大腿上。花花還會親昵地用牙齒輕咬黑子和小黑的脖子，屁尻蛋子，惹得兩個小不點(diǎn)吱吱亂叫，三只狗挽成一團(tuán)。陽陽和珠珠只要看到這個場景，就會黯然神傷，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自己躺在媽媽懷里溫暖、綿軟、幸福的感覺。想起爸爸舉過頭頂，或者用硬茬茬的胡子在臉上、脖勁上磨蹭的樣子，癢癢地，卻很快樂。珠珠最敏感，看到花花黑子和小黑各自睡著還罷了，如果它們仨睡相和諧、幸福，她總會哭著說：“哥，我想爸爸媽媽”。其實，陽陽也是一樣，只是在這個家里，他是陽爸爸，在那個家里，他是哥哥，不論從那一邊論，他都要寬慰珠珠。
說起來，陽陽是最好的哥哥，能把珠珠寵到天上的那種。珠珠喜歡什么，愛吃什么他全部銘記于心。比如說在這個家，照顧花花黑子和小黑生活起居的事他包了，只要珠珠能玩得開心。他經(jīng)常給花花黑子和小黑洗澡，為的就是方便珠珠隨時和他們親昵。珠珠最愛把小黑像抱小孩一樣抱在懷里，用肉嘟嘟的小手輕輕撫弄小狗柔軟的毛發(fā)。珠珠還喜歡把花花推倒在地，將花花肉呼呼的肚子對著自己，用臉、頭抵在肚皮上，癢的花花四蹄亂蹬，吱吱直叫。所以嘛，給花花黑子和小黑洗澡是陽陽的必做功課。每次給他們洗澡，珠珠總會站在盆前或者河邊，指手劃腳，手舞足蹈，但是陽陽幾乎不讓珠珠插手。熱天的時候，珠珠喜歡玩水，陽陽會帶著一家子去河里。把他們趕下水，看看三只狗在水中不停地?fù)潋v，陽陽兄妹倆銀玲般的笑聲和著一波一波的浪花在河灣里蕩漾，引得鳥兒嘰嘰喳喳。陽陽最愛看珠珠把舍不得吃的火腿腸和面包慷慨地掰開，施舍似的喂給花花黑子和小黑?？粗穬簜兛蓱z兮兮、眼巴巴的饞樣，珠珠別提笑的多得意多開心。陽陽要的就是珠珠的這份開心，那怕他自己想吃火腿腸和面包忍得多辛苦也覺得高興。
陽陽傾其所有寵妹妹，陽陽珠珠傾其所有寵花花一家，花花一家用賣萌耍憨回報他們兄妹倆，在這個家永遠(yuǎn)是開心和快樂，他們把花花一家既當(dāng)寵物，又當(dāng)朋友。村里的趣聞，學(xué)校里的新聞，奶奶鬧的笑話，一件不落地給花花一家講。每當(dāng)這個時候，三只小家伙就像乖巧的小學(xué)生靜靜地聽老師上課，又好像陽陽兄妹躺在暖和的被窩里，枕在媽媽的胳臂上，聽媽媽說古今。每次和爸爸媽媽通完電話，他們也會和花花黑子和小黑嘮叨半天，講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之時，花花黑子和小黑就會箭一樣竄出去，撒個歡，打個旋，在地上翻滾后又閃電般撲到人身上，將小尾巴搖得快要甩出去一般。如果陽陽兄妹心情不好，花花黑子和小黑安慰似地用頭蹭他們的身體，輕啃咬們的腳手，拉扯他們的褲管衣襟，撒嬌般將頭往懷里擠?；ɑê谧雍托『谀苈犆靼钻栮栃置玫脑?，他們五個完全能夠相互理解。家的溫暖就在這兒。
（三）
如果去城里上學(xué)，豈不是要和花花一家分開。如果陽爸珠媽不護(hù)著花花一家，他們難逃被送走的厄運(yùn)。花花當(dāng)時流浪到他家是多么可憐，如果花花帶著小黑和黑子去流浪，境況會更慘。
陽陽和珠珠懷著沉重的心情把花花小黑和黑子帶到地頭，他實在想不好怎么和花花小黑和黑子開口說去城里上學(xué)的事。三只小狗既不撒歡，也不賣萌，低眉順眼地跟在陽陽和珠珠身后。陽陽珠珠坐在地塄上，三只小狗也坐在地塄上。陽陽珠珠憂郁地望著遠(yuǎn)處起伏的青山，三只小狗也憂郁地望著遠(yuǎn)處起伏的青山。涼風(fēng)吹不開沉悶的空氣，五顆心靈敲不開歡樂的大門。珠珠終于忍不住說：“花花，爸媽要我和哥哥去城里上學(xué)，你說我們?nèi)?？”珠珠輕柔地摸著花花的頭?；ɑㄏ褚粋€驕傲的公主，對珠珠不屑一顧。珠珠摟了摟小黑和黑子的脖子問道：“你倆啥意思？”兩個小家伙商量好了一般，脖子扭了扭。珠珠受傷極了。她去城里最舍不得的就是小黑和黑子，看它們的表情，這是對她的決定有意見。
“哥哥，你和花花說一下，他聽你的?！敝橹椴坏靡严蜿栮柷缶?。
“花花說不讓去，有啥用，咱們的決定才是關(guān)鍵。咱不去。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爸媽，誰不想和爸媽生活在一起？咱去了，奶奶一個人不是更孤單。咱去了，奶奶也照顧不了這個家。陽爸珠媽都不在了，這個家也就散了。你說去城里，咱倆不是留守兒童，花花小黑和黑子不就成了留守兒童了？”
陽陽不愧是陽爸，想的多，看的遠(yuǎn)。珠珠很崇拜地說：“哥你想的真遠(yuǎn)！”
花花的身子抖了一下，臥倒在草地上，低低叫了兩聲。小黑和黑子將頭枕在花花肚子上，和陽陽珠珠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盡管三個小家伙緊緊依靠，精誠團(tuán)結(jié)，可落在陽陽和珠珠眼里，他們是那么無助和孤單。
“要不然，給爸媽說說，咱倆花花小黑和黑子一起去城里。城里人不是也養(yǎng)小狗。哥你說這個主意怎么樣？”珠珠為自己的機(jī)智自豪，雙眼放光地瞅著陽陽，生怕錯過陽陽臉上的任何表情。
驚喜和興奮的神采從陽陽的眼角漫延到額頭嘴角，然而卻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向敏捷的花花一骨碌爬起來，前爪子剛伸直又彎曲，后爪子還保持著緊貼地面的狀態(tài)。小黑和黑子還一臉茫然地瞅瞅花花，瞅瞅珠珠，再瞅瞅陽陽。他們從陽陽的神態(tài)上察覺到了一絲無奈，又垂頭喪氣地躺在草地上。
“哥，你說讓狗旦幫咱照看花花小黑和黑子咋樣？”
“不行，不行，堅決不行。”陽陽將頭搖成撥浪鼓。
“為啥不行。你不見狗旦有多喜歡他們仨。他們也挺愿意和狗旦玩?！?/div>
“為啥不行？你看這仨個，他們愿意嗎？愿意和狗旦玩是因為狗旦是和咱倆一起玩，那是咱倆的關(guān)系，和狗旦無關(guān)。不信你問問？”
“花花，你帶著小黑和黑子去狗旦家好不好？狗旦很喜歡你們?！标栮枒┣蟮乜粗恍」贰Ｖ灰娀ɑ▽㈩^夾在前蹄之間，雙眼緊閉，小黑和黑子一臉茫然地望著遠(yuǎn)方。陽陽明白了，花花不想聽他們說。
“算了，晚上爸媽如果打電話，給他們說，讓我們帶著花花一家去城里，要不然，咱就在村小學(xué)上?！标栮柦K于下定決心。
珠珠詫異地瞪大了雙目，繼而喜笑顏開，一把抱起小黑子在草地上滾作一團(tuán)，可是花花卻悄然爬起來，無精打采地往回走。
李會婷：女，陜西省西安市藍(lán)田縣人。藍(lán)田縣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沙棗花開》?，F(xiàn)工作于藍(lán)田檔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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