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回味這大半輩子所讀文章，最不能忘懷的不一定是“大塊文章”。幾首唐人絕句、五代小詞，以至“大江流日夜”之類佳句，往往在記憶中最能“保鮮”。
平生也喜讀畫。若要我舉最為駭目動心的一幅，立刻想到的也是一張木口木刻?？痰氖嵌未髴?zhàn)中一個鏡頭。大洋上空空蕩蕩的，渺無一物。唯見一圈圈油跡正泛開去，似乎是從水下冒上來的。圈圈里淡淡的幾朵云影。圓心處套住一只飛機(jī)的影子。居高臨下鳥瞰著這場潛艇戰(zhàn)遺跡的飛機(jī)，成了遲到的吊客自吊其影。連人帶船自然都已海葬于無聲無息的大洋深處了。
對于我，這幅小品比畢卡索的巨幅《格爾尼卡》更有力，叫人恨法西斯，為人類的命運(yùn)沉思?！俺叻Ю铩钡男稳菟坪醪粔蛄?。聯(lián)想無盡的是包含了高空、大洋與海底的廣大空間，在這一舞臺上演出的那一部歷史劇。
聽樂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每次聽完一部交響樂那樣的大曲，如同讀了一部《紅樓夢》或是《戰(zhàn)爭與和平》，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人生，做了場黃梁夢。人生苦短，怎可能老是到“大世界”中去體驗？所幸音樂小品中別有小天地，可以從容涉獵。
樂史資料中提到，十九世紀(jì)以來，愛樂潮流中出現(xiàn)了小品熱。有需求，自必有供應(yīng)。聽之不盡的小品樂曲便流行于世。有特為創(chuàng)作的，也有從大型樂曲化整為零的。
小品得寵，原因有種種。音樂本身的價值應(yīng)該是主要的?；叵肫饋恚性S多小品儲存在記憶里快四五十年了，至今還是舌有回甘，余香可掬，便是證明。
那就先來回想一下《回想》這首小品吧。它原名是《Souvenir》。這個詞語感很美，原是紀(jì)念品之意。從前有一張唱片上用了這個中譯名。那是克來斯勒的錄音。他那韻味獨(dú)絕的揉弦滑指等等手法，是我們在《泰伊思的沉思》、《中國花鼓》等唱片中聽得熟了的。由他來拉《回想》，恐怕比別的提琴名手更相宜些。
話說后來偶讀奧·亨利一篇小說，忽然覺得：《回想》大可用來作它的配樂；或者說，它可以作《回想》的“標(biāo)題”。
這篇小說中，一個青年到處尋訪自己的情侶。暫歇在一家公寓里。聞到一種香水氣味，木犀草香味。這香味他太熟悉了！于是……嗅覺的記憶與聯(lián)想成了這篇言情小說展開情節(jié)的關(guān)鍵，原也有其心理學(xué)的根據(jù)吧。有意思的是這樣一種“通感”現(xiàn)象：有的音樂似有芳香。對我來說，每聽到馬斯南和德里布的某些作品便有此感，聽《回想》亦然。我想，音既可有“色”，自然也不妨有“香”了。
《回想》這首有“香味”的小品，作者是捷克人Drdla，不知道怎么讀才對。此公又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知其詳。只知道他剛好死于“二戰(zhàn)”勝利前夕，除了許多小品之外也作有歌劇兩部而已。
大畫家的身影里遮沒了多少小畫師。小品作曲家群中，有許多也成了被遺忘的人?！痘叵搿返淖髡呖偹氵€留給我們另外幾首小品。一生只留下一曲的何嘗沒有。最現(xiàn)成的一例是《少女的祈禱》的作者，波蘭人巴達(dá)爾賽夫斯卡。
宋時“凡有井水處皆唱柳永詞”。從十九世紀(jì)末以來，凡有鋼琴處，便聽得到《少女的祈禱》。我國恐怕也不例外。
《牛津音樂指南》中如此介紹：任何一個趣味不高卻又多情善感的彈琴者，都無不愛彈此曲。女作曲家二十七歲便死了。直到六十年后，這一曲風(fēng)行如故。一九二四年，僅僅開在墨爾本的一家譜店便年銷樂譜一萬份之多。
還有一幅“音樂漫畫”才謔而虐哩！據(jù)肖斯塔科維奇講，莫索爾格斯基曾作這樣一首鋼琴小品，“畫”的是一位修女大彈其《少女的祈禱》，而那架琴是走了調(diào)的！難不成這位病態(tài)的大天才是因為受不了嗓音干擾，一怒而作此？記得契訶夫的《三姐妹》劇中也利用了《少女的祈禱》這一曲。由此可見，當(dāng)時恐怕是“家家‘少女’”了！
此集中收了舒伯特一首《音樂的瞬間》，彈它一遍不要三分鐘。曲中意味不大好描述。聽聽威廉·肯普夫彈的，可以證明它的并不淺薄。要是你喜歡舒伯特，會覺得這音樂是他的性情流露。
貝多芬有三套名副其實(shí)的小曲集（Bagatelle）。真想理解貝多芬這個人的，決不可不聽其中標(biāo)“作品33號”的一集，尤其集中第一、二兩首。（另兩套曲集至今沒聽到。）這種音樂老老實(shí)實(shí)沒有一點(diǎn)矯飾做作，童言兒語般率真可愛。
還有一首也是被人們彈“油”了的《致愛麗絲》。聽了肯普夫的詮釋，才領(lǐng)略其真情本色。
假如友人愿饗我以門德爾松，要我在“意大利”與《無言歌集》兩者中挑選，我要的是后者，尤愿聽《春之歌》。從前從豐子愷的書中讀到關(guān)于此曲的幾行文字，至今背得出。門氏的交響曲現(xiàn)在已懶得再聽，可一束無言歌始終有不小的誘惑力。
大匠們手制的小件藝術(shù)品，很有一些微型杰作。老巴赫為初學(xué)琴者編制的那些小步舞曲等，多么簡單，又多么耐聽！肖邦《前奏曲集》中有一首，別名“小波蘭人”，才十六小節(jié)長。無可再短了，曲中境界并不局促。誰不欣賞德沃夏克的《降G大調(diào)幽默曲》？只聽個旋律美就可惜了。它是值得你誠心誠意品味一番的。它有一種暖人的親切，頗像是這位屠夫家的幾子同你抵膝而談，憶幾時聽到的故事。
圣－桑，自是一位有才氣的樂人。依我看，與其去聽他那些無甚深意的《骷髏之舞》之類大作，寧可多聽聽他的兩首有魅力的小品?！?/p>
一首是《引子·回旋·隨想》。大凡像這類漂亮且又大可炫技的小提琴曲，常常叫人一聽便愛，多聽必膩。而此曲不然。聽它，總?cè)菀紫氲侥瓷５囊黄≌f，又像看一出芭蕾。曲調(diào)是真美！艷麗之中明明含著哀怨。
另一首便是大家耳熟的《天鵝》了。猶記當(dāng)年是先從徐遲談樂的一本書中，讀了他那詩意的描繪，為之神往。后來聽到此曲，獲得了印證。從此，隱現(xiàn)于蒼然暮色中的湖上白鳥，便如同一枚精工的浮雕小件，鑲嵌于心目之中。這樣好的一首作品卻被硬塞在《動物狂歡節(jié)》的雜燴里，想起來總要為它抱屈。又不知怎的，它后來被改編成了芭蕾小品《天鵝之死》。對那詮釋難以信服，只好怪自己先入為主了。
靠了小品，大師們同更廣大的聽眾結(jié)緣；二三流者更是多虧了小品的普及，才得以留名于世。留名其實(shí)也是空的。人們聽了，彈了，享受了，贊嘆了，卻是不大會去問一問譜曲者的身世。如果考考那些折騰《少女的祈禱》的仕女們，說得清作者名字的又有幾人？有一首《杜鵑圓舞曲》可謂童叟共賞。淺而不俗，天真爛漫。寧肯多聽幾遍這首曲子，也不耐聽完瓦爾特退費(fèi)爾那些冗長無味之作。他還是“法國的斯特勞斯”哩！《溜冰者》自然是可聽的?！岸霹N”署名喬納森。關(guān)于這位瑞典人，“權(quán)威”的《貝克音樂家傳記詞典》收都沒收。這又是一個我們只知其一曲的作者！
喬納森是小人物，那么安東·魯賓斯坦又如何？此公是又一個“鋼琴之王”，寫過《大洋交響曲》等等。可是如今的愛樂者大抵只熟悉他的一首小品：《F大調(diào)旋律》。小時候我們唱過《春來了》，便是用它填詞改題的。這標(biāo)題我以為是極當(dāng)?shù)?，原曲意境全出來了?/p>
《F大調(diào)旋律》一度也是沙龍中的寵兒，還改編成大提琴獨(dú)奏等樂曲。這種改編曲是如此之多，曲目在《大不列顛書目》中占了十二頁。聽一部交響曲，起碼也得付出半小時的光陰。人壽幾何，能聽多少部大曲？那么你可以花較少的代價，到繁星般的小品世界中去體驗感情，馳騁想象。
比如，從同類樂曲中聽其不同風(fēng)味，便是一大受用。小步舞曲多得難以列舉。莫扎特那D大調(diào)的一首固然與貝多芬的G大調(diào)的面目有別，從比才《阿來城姑娘組曲》中摘出的兩首，則全然是另一種味道。試從巴赫、波克里尼等一路聽下來直到比才之作，便是對各時期各風(fēng)格小步舞曲的一番巡禮。
小品中，小夜曲最討人喜歡，可賞之作著實(shí)不少。在共性的抒情色彩中自有種種色調(diào)。原是弦樂四重奏之一章的“海頓小夜曲”，自然是古典的素雅；舒伯特的一曲便是羅曼諦克的濃郁了。再將托賽里、比爾內(nèi)與理查·斯特勞斯三家所作對照，于個人風(fēng)格之外又聽得出不同民族的腔調(diào)。這倒像是品茗，先喝龍井，再飲云霧，又試烏龍。
借此機(jī)會為小夜曲中一首好作品說幾句，但愿大家別忘了它。作者阿倫斯基，樂史中有一席之地。所著和聲入門，我國學(xué)音樂的人不會不熟悉，前幾年還重印過。
他這首小提琴曲，論其感情之真摯，音調(diào)之甜美，竊以為是小夜曲中突出的。我想，稱為極品也不為過。曲中用到的“泛音”，也叫人覺得是發(fā)自衷情，非這樣不可，絕無雕琢之感。它有種俄國味，容易聯(lián)想到舊俄作家小說的情調(diào)。
同約翰·斯特勞斯所寫頗不一樣的，有很多華爾茲。舒伯特寫了不少小華爾茲。其中有愛爾曼灌了唱片的一首《情感華爾茲》。真是情感“濃得化不開”。還有古諾、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他們的，各有特色，絕不雷同。肖邦的圓舞曲另是一種格調(diào)。德里布兩部舞劇中都有“慢圓舞曲”，也是那種有“芳香”的音樂。西貝柳斯的《哀傷圓舞曲》則是黯淡陰森的了。
兩首《木偶圓舞曲》我也認(rèn)為是絕妙好曲。一首的作者是小品作家波爾地尼，匈牙利人，一九四八年才去世。曲中舞者既有木偶形象又有淡淡哀愁，大有人味。令人感嘆：人耶偶耶？另一首是大手筆肖斯塔可可維奇為少兒而作。簡練的筆觸，勾畫出一個可愛之極的小精靈。
搖籃曲也一樣。從莫扎特到賀綠汀，一個人便一種性格。
參天大樹旁有小花草，也是可以注視，可為移情、動心的。我還是借馬克道威爾一首小品為證：《致野玫瑰》。它太小了，有的樂友不屑一顧。而我愛不忍釋。它有一種清清冷冷的音調(diào)。聽了有寂寞感。六十年代末，有半年時光，自己天天在空山窮谷里割草喂魚，深味過此種寂寞。舉頭唯見白云蒼狗，那似乎是終古冷然的；蹲下來則見那些自生自滅也自憐的野草花，于無邊寂寞中但覺草木有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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