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最棒的
我爸52歲那年,特別不順。在肉聯(lián)廠干了22年,被解除勞動合同,他每天晚上在家借酒消愁。那時我大四,寒假回許昌,看他氣悶的樣子,勸他想開點(diǎn)。
他說:“他媽的,還解除呢,就是開除!我韓寶義勤勤懇懇一輩子,憑什么開除我?”
我說:“廠子效益不好,當(dāng)然拿你們這些老人開刀了,難道開人家一線的???”
“只有3年啊,3年我就退休了,他們太沒有人性了。”
我拍他肩膀說:“韓寶義先生,不就養(yǎng)個老嗎?怕什么呀,有我就行?!?/p>
他翻我一白眼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能指望上你嗎?還是陪我喝一盅吧?!?/p>
我爸喜歡兒子,對我一點(diǎn)也不掩飾。從小把我當(dāng)兒子養(yǎng),也解不了他的心頭癢。老媽看見了說:“又拉著你姑娘喝酒,你就不怕她出門讓人笑話?!?/p>
我說:“不會喝的姑娘沒前途,懂嗎?”
我爸聽了,就哈哈笑了。
他喜歡看我豪邁的樣子,多少煩心事都不在了。那時候,“女漢子”這個詞還沒流行,只有姚晨在《武林外傳》里橫行。我爸特別喜歡她。他常和我說:“這大嘴巴姑娘,挺好,將來肯定有前途。”
我打擊他,說:“別逗了,沒看見她這樣的姑娘只能一輩子當(dāng)?shù)晷《???/p>
事實(shí)上,和老爸頂嘴是一回事,現(xiàn)實(shí)是另一回事。那一年,我雖然沒畢業(yè),但已經(jīng)開始為找工作忙了。而一個樣貌偏近李大嘴,性格偏近郭芙蓉的二本姑娘,深不得京城傲嬌的HR之心。記得返京的那天,老爸給我發(fā)短信,說:“加油啊,閨女。找工作爸幫不上忙,只能給你加油了,你是最棒的。”
我坐在轟隆隆的火車?yán)?,“噗”的一聲笑出來?/p>
托我爸的福
我爸53歲那年,重新走上了工作崗位。在一家酒店做PA,主要負(fù)責(zé)大堂男廁所。而我托我爸的福,在一家通信公司找到工作。
是的,托他老人家與我沒事來一盅的福。
那一次公司面試之后,通知去酒店聚餐,我和一位哈爾濱姑娘脫穎而出。因?yàn)槲覀兒狭Π?2名男生喝倒了。后來我們才知道,經(jīng)歷了傳說中的“飯簽”。飯局之后,只有6個人成功簽約,其中就有我。
拿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晚上,我給老爸電話,我說:“來來來,想要什么,我孝敬你?!?/p>
我爸說:“我和你媽不要你孝敬,我們自己能掙錢呢,你自己留著花吧?!?/p>
我嘆了口氣說:“韓寶義先生,你還真會潑冷水呢?!?/p>
他振振有詞地說:“剛掙錢,我得多潑你點(diǎn)冷水管著你。”
那一年,春節(jié)回去,我給我爸買了件鄂爾多斯羊毛衫,大紅色的。他皺著眉說:“不是告訴你別亂花錢嗎?給你媽買就行了,我需要自己會買。”
我媽看我冷了臉,埋怨他說:“女兒買了,你穿就對了,那么多話干什么?!?/p>
不過大年夜那天,他還是喜滋滋地穿起來,逢人就說:“我女兒從北京給我買的,可貴了,好不好看?”
老去的無奈
我爸58歲那年終于辭職了。
我覺得,他是服老了。
4月,我出差商丘,順路回了許昌。一進(jìn)家門就看見我媽在縫被子??蛷d里有零零散散的東西在打包。我問:“這是要去哪兒???”
我媽說:“你爸要去養(yǎng)老院了?!?/p>
我驚訝地說:“好好的,去那兒干什么?”
“他啊.....”
我爸在一邊瞪了她一眼,我媽就沒話了。我爸說:“養(yǎng)老院的位子可緊俏了,要早早申請,這張床,我等了兩年才輪上?!?/p>
晚上直到我爸睡了,我媽才把白天的話說完。
她說:“你爸腦子不太好用了,可能是以前酒喝得太多。去年夏天,他下班回來,忽然就找不著家了。站在大馬路上,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后來手機(jī)也沒電了,一個人在外面整整走了一個晚上,直到早晨才想起家在哪兒,那一次可把我嚇?biāo)懒??!?/p>
心里瞬間被刺痛了。
其實(shí),那都是一個人老去的無奈吧。
那幾天,我沒離開許昌,陪我爸去養(yǎng)老院報(bào)到。那里條件還好,兩人一間。對面床上坐著位滿臉皺紋老頭兒。媽把新被子放在床上,和他打招呼說:“嗨,你好,我們是新來的。你晚上打呼嚕不?”
可他沒理我們,只是一個人看著電視,嘴里念念有詞。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害怕,拉起我爸說:“咱們不住了,你跟我去北京吧。我養(yǎng)得起你。”
老爸卻推開我的手:“別傻了,你和有諒連房子都沒有呢,拿什么養(yǎng)我?再說,這里護(hù)理都是專業(yè)的,你不行。”
那天離開的時候,我媽落淚了。我爸把她拉到一邊,說悄悄話。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看我媽不停抹眼淚,最后破天荒地,主動抱了他。
喝一盅吧
我爸60歲那年,腦子已經(jīng)完全不清楚了。記不清所有的事。但是人變得特別樂觀,喜歡聽評書,喜歡笑。2014年5月,我請了年假回去看他。他胖了,眼神里空空的,時不時地就會笑。我媽說:“這樣挺好,皺了一輩子的眉頭,終于散開了。”
是的,他一切都好,只是不記得我和我媽。
后來我們閑聊時,說起我爸剛進(jìn)養(yǎng)老院那天。我說:“他到底和你悄悄說什么了?”
我媽說:“除了寶貝你,還能有什么。他說趁他腦子清醒,和我說個事。他和我這輩子就算過完了,以后能活成啥樣算啥樣,千萬別給你找麻煩。他說你的日子還遠(yuǎn)著呢,咱們給不了你別的,就幫你省個心吧?!?/p>
一個平凡,普通,沒什么錢,也沒什么文化的老爸,能給他女兒什么呢?不做她的拖累,就是他最大的愛吧。
那天,我趁媽去洗手間的時候,悄悄從背包里拿出一瓶違禁品——紅星二鍋頭。我在我爸面前晃了晃瓶子說:“嘿,韓寶義先生,咱倆喝一盅吧。”
我爸一瞬就愣住了。他看著我,空空的眼神仿佛有了東西。
他忽然說:“閨女,你來看我了?!?/p>
這一天,是5月20日。
我爸60歲,我29歲。
此后,他再也沒有想起過他寶貝一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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