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憂傷
1977年9月,因為文化大革命中斷了十年的高考恢復了。
沒過幾天,學校就作了一個突擊測驗:語文考聽寫、句子成分分析、閱讀問答……其他還有什么記不清楚了;數(shù)學是一份檢測卷。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進行檢測,反正檢測就檢測唄。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為組建理科重點班做的準備。檢測分數(shù)公布出來后,拆分了高二(1)班,七個班的高二學生按照檢測分數(shù),從高到低排列,抽出大概五六十個,組成了新的高二(1)班。
這次的班級重組,我憑借著語文得到的高分,進入理科重點班,從此開始了長達半年煉獄般的生活。
班主任是周希杰老師,教數(shù)學的。當時的周老師還不老,三十來歲光景,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在江中,周老師是個非?!翱植馈钡拇嬖冢鹊膶W生暗地里送給他一個綽號“殺”,這個“殺”的含義太豐富了,強勢、嚴苛、魔鬼般的訓練……從前不知道這個“殺”的深刻內(nèi)涵,但到他班里第一天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騰騰“殺”氣。
△周希杰老師
那天,把全部家當搬到理科班,剛坐下,周老師就來到班里:
“明天到圖書室借以下一些書——《平面三角的解法》《平面幾何》《立體幾何》《平面解析幾何》……
好家伙,一口氣報出十幾本書,我們手忙腳亂地記著。
△當年周老師推薦的參考書
當天晚自修就是數(shù)學測驗,題目密密麻麻的抄在小黑板上。我坐在最后,0. 1的視力,一點也看不到黑板上的題目,等同學抄好給我,已過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間??纯茨穷}目,是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從來沒有想到過,簡簡單單的平面三角竟然還有這么難解的,我看著題目,就像一個不會剝雞蛋的弱智兒童,看著圓圓的雞蛋無從入手。一節(jié)課下來,兩道題都還沒有做完,就到交卷時間了。
第二天試卷發(fā)下來:13分。
奇恥大辱!從小學三年級復學以來從未經(jīng)歷過的奇恥大辱!
接著,周老師以他夾雜著上海腔和江山腔的普通話,開始了耳提面命:
“什么叫做讀書?這就叫做讀書。速度,節(jié)奏,目的,效果。平時拖拖拉拉,一到考試,手忙腳亂,能夠讀好書嗎?竟然還有人十來分二十來分,就是要叫你們明白,平時不用功,呆乎乎,木篤篤,是讀不好的……”
這次測驗就此拉開了歷時半年煉獄般學習生活的序幕。
周老師借鑒日本女排教練大松博文訓練日本女排的經(jīng)驗,采用“ 低起點,高速度,高密度,高難度 ”的方法來強化日常的作業(yè)訓練。
每天一小黑板一小黑板抄寫得密密麻麻的題目,幾天一本練習本,那個學期,不知道用了多少本練習本子,仿佛從讀書以來用過的練習本子加起來也沒有這么多。用完了學校發(fā)的本子,就買白紙自己裝訂本子,厚厚的經(jīng)用又省錢。每天,晚自修放學之前完成除數(shù)學之外的各科所有作業(yè),晚自修結(jié)束后,就到鄰居同學家里,頭碰著頭,在昏黃的燈光下埋頭在數(shù)學作業(yè)里,直到頭遍雞鳴,天天如此。冬日的夜晚,真真的冷啊:風從瓦縫里、門縫里鉆進屋子,寒冷滲過棉襖,滲進皮膚,刺進骨頭;手腳冰涼冰涼的,僵硬且疼痛。但盡管如此,還是抑制不住地想睡。每天忍著瞌睡的欲望硬著頭皮聽課,看得到老師在上面,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清老師在說什么,似乎老師站在虛無縹緲的云端,那聲音也是若有似無的。那個學期,捧到小說不肯放手的我,竟然沒能碰過小說一個字(運動會除外)。每周一次的數(shù)學測驗,注定的后六名。一次測驗就是一次絕望,看不見一絲絲光明,盼不到一丁點希望。每次測驗分數(shù)一出來,就要準備對付下一場數(shù)學測驗,根本沒有時間感慨,沒有時間憂傷,沒有時間去想讀書究竟是為什么。
期中考試結(jié)束了,我的成績是可想而知的。除語文給自己爭了一點臉面外,理化只在及格線上,數(shù)學是差到底了。
不過,煉獄般的生活,魔鬼訓練一樣的作業(yè),以及最后高考的榮耀,給了我頗多人生的經(jīng)驗,那就是,厄運,挫折,困難,生命中注定要承受的,你都不能逃躲,你無處逃躲,你無法逃躲——如果你不想就此沉淪。即使跌倒了,即使跌的鼻青眼腫,即使跌得頭破血流,即使絕望地看不到一絲光亮,你也不能逃躲,因為你無處逃躲,因為你無法逃躲。
但是,我還是感謝我的周老師,畢竟,他那近乎苛刻殘酷的高強度訓練方式,是那個特定時代的教學理念下形成的。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jié)束,高考招生制度剛剛恢復,讓學生們考上大學是老師們唯一的目標。后來到了文科班,有一次晚自修離開教室回家,看到辦公室里通明的燈火,想到周老師,回到家里,用這個年齡特有的煽情口吻寫了一篇題為《老師辦公室的燈光》的散文,被老師大加贊賞,入選了學校專門為我們油印的作文范本選。
進入十一月,學校要開運動會。運動會前的晚自修上,周老師發(fā)話了:“有項目的同學及時去參加比賽,賽完就可以回教室啦。沒項目的同學不要到操場晃來晃去的,讀書讀不好,還不利用這個時間做做題目?”我本就對體育不感興趣的,也就非常聽話地呆在教室里,琢磨著做不來的題目。第二天,因為運動會我們班的投稿數(shù)在全年級最少,讓樣樣不服輸?shù)闹芾蠋煱l(fā)怒了:“把倪景彝找來,讓他趕快寫十幾篇稿子出來,他不是語文很好的嘛,這個時候不寫寫稿子,語文這么好有什么用?”于是,我在教室里也坐不安穩(wěn)啦,奉命去到操場上晃蕩晃蕩,想法子湊出那十幾篇稿子來。其實,這對我也不是難事,初中做了兩年的黑板報主編,高一做了一年的??偩?,弄個幾篇稿子那還不是很簡單的事。在操場上晃蕩了半天后,即興發(fā)揮并加上那年月時興的口號——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沿著毛主席指引的光輝大道奮勇前進”等等,十幾篇稿子就弄出來了。趁著這個機會,跑到圖書室看了半天書。圖書室老師叫余欣,一口的龍游腔,初中時教過我歷史。高一時,我經(jīng)常跑到圖書館看書,和他很熟。
△余欣老師
這幾天是在理科重點班難得自由開心的日子。
文科班歲月
臨近期末,學校決定組建三個文科班。
我惴惴不安地找到周老師:“老師,我想去讀文科班?!敝芾蠋熣驹诮淌彝獾淖呃壬希劬ν高^厚厚的鏡片看著我:“你這半個學期來數(shù)學有點進步起來了,為什么要退出理科班呢?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不敢看周老師,低著頭說:“我理科本就不喜歡,成績又不好,讀文科可能還有點希望。”周老師停了一會,說:“那你寫個申請吧?!?/p>
春節(jié)過后,我如愿地進入了文科重點班。
文科班半年,最認真的課還是數(shù)學。離開了理科班,不再有做不完的數(shù)學,理科班半年煉獄般的訓練,讓我的數(shù)學在文科班里一直處于領(lǐng)先的地位,課上的題目也沒有理科班難,無形中也不再害怕數(shù)學了。我喜歡上了解析幾何那種嚴密的推理——這種推理的解析法加上大學的邏輯,就形成了我后來解讀文本,尤其是教材的方法。于是,數(shù)學就成了我最好的休閑的方式,空閑時就找出一兩道解析幾何鉆研鉆研。最用功的時候是早上到學校一直到上課前的那段時間。那時,教育局考慮到我們復習時間太短,就把政史地三門課抽出重點,編成題目,合成一本厚厚的16開本的復習用書。我就拿著那本復習用書,躲在操場的角落里,一題一題地背過去。第一遍,把幾百道題一字不拉地背下來,第二遍把題目答案分析出要點層次并背熟,第三遍根據(jù)要點還原題目答案。
△江中大操場
那時,高考似乎和還是我不搭界,我也沒有意識到大學對于我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還是一如高一時沒心沒肺地玩。
西山是我們幾個同學經(jīng)常去玩的地方。我經(jīng)常和要好的同學相約到西山,在月光下登上小山包,看著山下燈火昏黃的小城,沐浴著春末夏初的晚風,談各自的人生設(shè)計,談對社會的看法,談對大學生活的遐想,直到夜深人靜,我們才踏著月色走下小山。
78年初開學后的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卷向小城。傍晚,我坐在教室里,同學們背誦題目的聲音時不時地鉆進耳朵,嗡嗡地響。看窗外的大雪,還不見要停下來的意思,便情不自禁地想,西山上的雪該很厚了吧!于是,約上蔡雄飛等人,出了學校,沿著青石板山道,登上西山。站在山頂上,風使勁地刮過臉頰,讓人感到生疼。江南特有柔和線條的丘陵,身披白白的雪絨衫,向遠處綿延,消失在風雪蒼茫之中。小城隱在漫天風雪中,只剩模模糊糊的輪廓。眼光所到之處,只有雪花在飛,在飄,在撒,漫無邊際。偶爾一列火車從山腳經(jīng)過,就很快隱沒在風雪之中,只剩轟轟隆隆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過來。憶起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中“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句子,當時毛澤東是不是屹立在黃土高原上,望北國萬里飄雪,觀黃河蜿蜒曲折,思路縱橫古今,思緒萬千嗎?現(xiàn)在,我們不也是站在山頂賞大雪紛飛,眺大地蒼莽嘛?這樣一想,好像我們?nèi)齻€人都有了一些偉人的氣概。
△西山雪景
1978年的高考終于來臨啦。
7月7號的早上,喝了幾小碗泡飯,吃了一枚母親為我煮的雞蛋,興沖沖的趕到學校。學校里東一簇西一堆的都是考生,我在人堆里找到幾個同學,聊了一陣子,入場鈴聲就響了。
△既是教室也是考場的教學樓
一場語文考下來,說不上很難考,就是好幾道語法修辭題好像沒有什么把握,作文是縮寫一篇社論。考地理的時候,開始還順暢,但到倒數(shù)第二題時,思維突然發(fā)生了短路,與此題有關(guān)的知識全忘在家里了,似乎應該會做的,但又摸不著頭緒,想放棄吧,又不甘心,總共才100分的試卷,這道題就占了15分哪,放棄了多可惜?;剡^神來,排除得分把握不大的題目,算算分數(shù)也就五六十來分,我真后悔平時沒把時間充分利用起來。看看距離收卷時間還很長,我努力地平靜自己,坐在座位上,閉著眼睛回憶著地圖和相關(guān)的知識。憋了老半天還是想不起來,于是,就暫時放棄了努力,開始做最后一道題,做著做著,猛然想起來一點什么,于是,短路的思維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我怕最后一題完成后,又忘記了剛才想起來的答案,就放下已做了一半的最后一道題,把剛剛想起的倒數(shù)第二題的答案寫了下來,然后繼續(xù)完成最后一道題。
△1978年高考地理試卷倒數(shù)第二題
走出試場,陽光正燦爛。
最有趣的是考數(shù)學。那時,數(shù)學試卷沒有分文理科,好像文科考生就是比理科考生少做一兩道題。我那個試場的考生,在規(guī)定可以交卷的時間一到,就紛紛交卷出了試場,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同班的同學一直考到最后。出來后,和原先理科重點班的同學一對答案,感覺這題好像是錯的,那題也有問題,一張試卷沒有幾道題是對的。懊喪了一會,想想反正最難考的數(shù)學已經(jīng)過去了,真好!這樣一想,晃晃腦袋,心情立馬就好了起來,踩著中山路路面上的樹影,回家啦。
△1978年高考數(shù)學試卷
高考就這樣過去了。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好像也沒有對自己的高考有什么期盼——數(shù)學也沒考好,其它似乎也沒有值得驕傲的成績——也就沒有緊張感。每天,不是到同學家串門,就是邀約幾個同學爬西山。
△高中畢業(yè)20周年與同班同學的合影(最前為作者)
直到一天傍晚,班主任王朝林老師突然來到家里,告訴我出成績啦,錄取線280分,我考了315.5分,江中文科班的最高分。我一下驚呆了:我考上了!我竟然考上啦!我竟然拿了第一名!
△王朝林老師
然后就是體檢,填報志愿。記得第一志愿我填報的是杭大中文專業(yè),第二志愿是上海海運學院財貿(mào)會計專業(yè),第三志愿是西安公路學院財貿(mào)會計專業(yè),第四志愿是浙江師范學院中文專業(yè),結(jié)果,前三個志愿全部落空,被浙江師范學院中文專業(yè)錄取了。
當年國慶節(jié)過后,浙師院開學了,四年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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