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房產(chǎn)財富，不愿給家人治病，卻以愛心之名欺瞞他人捐贈。這類事件讓善心人心涼?？蓱z可恨的人與事背后，是一種蔓延在日常生活里的，漫不經(jīng)心的惡，不信，你可以看看今天的故事。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466 個故事
故事時間：2018-2019年
故事地點：四川
一
我在家中接到小姑的電話。她說，堂妹茜茜出了車禍，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
趕到醫(yī)院時，我已經(jīng)認不出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面部和頭顱腫大了一圈，五官血肉模糊，腫脹的眼皮外翻著，露出沒有一絲血色的內(nèi)眼瞼。
醫(yī)生站在我和小姑身側，快速地講解病情。
“病人是重度閉合性顱腦損傷。已經(jīng)給她做了急救手術，但情況并沒有好轉，現(xiàn)在完全是昏迷狀態(tài)。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p>
我腦中一片空白。茜茜嘴里插著氣管插管，身上插著輸液管、尿管和引流管。各種管道交錯分布，像是一張網(wǎng)將她死死裹住。
從ICU出來，我渾身發(fā)軟，癱坐在等候區(qū)的椅子上。
小姑也坐下來，告訴我事情經(jīng)過。茜茜步行去附近鎮(zhèn)上找同學玩，被一輛小汽車撞傷，人當場昏迷，司機撞人后就跑了，至今也未被逮捕。那天不是趕集的天，道路偏僻，后來終于有過路人看到，才把茜茜送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說病情嚴重不敢收，簡單處理后，把茜茜轉入市區(qū)醫(yī)院。
我忍不住哭了，小姑從包里摸出一包紙巾遞給我。過了會，她忽然看向我，欲言又止，又偏過頭說，要請我?guī)蛡€忙。
“也沒啥大事，就是……”她不自然地做出憂愁神色，“茜茜這次出車禍，醫(yī)生說前期手術至少得七萬，后面住ICU一天幾千，算下來得二十萬啊。你說小姑家哪有這么多錢?！?/p>
“所以我就想，現(xiàn)在網(wǎng)上不是有很多那種籌款嗎？咱家這情況，籌多籌少總得籌點兒吧。我跟你姑父讀書不多，搞不來這些東西，你上過大學，又聰明，幫我們申請一下行不行？”
我心里涌起驚詫和憤怒。小姑一直不待見這個大女兒，沒想到茜茜危在旦夕，她吝惜出錢救治。況且，姑姑家并非缺錢。她家近年攢下了三套房——雖然在五線城市，但賣出一套也能有七十萬左右。
“我不會寫這種東西，你找別人吧?！蔽依渲樢豢诨亟^。
小姑站起身說：“上個大學真了不得了，架子這么大！虧茜茜以前還講你對她最好，為她做一點點事還這么推脫?！彼酒鹕?，瞥了我一眼，“不敢巴望你，我們自己想辦法。”
說完，她扭身就走。我的眼淚再次流下來。
二
茜茜是在我家長大的。她兩三歲時，小姑和姑父將她寄養(yǎng)在我家，遠赴深圳打工。夫妻倆忙于生計，很少打電話回來問起女兒，只每月按時打來一點生活費。
和茜茜一起長大，我一直視她為親妹妹。小時候，一放學我就去接她，省下早飯錢給她買零食，有時候打掃衛(wèi)生放學晚，心里揪心她會不會著急。盡管全家對她勉力照拂，茜茜始終擺脫不掉寄人籬下的拘束感，除了跟我在一起，她多數(shù)時候沉默寡言。
茜茜升初中后，我面臨高考，學業(yè)壓力大，我知道她常常逃課，但也顧不上她。茜茜初二那年，小姑回家處理事情，暫且將她接回老房子居住。一天，小姑慌慌張張打電話來，說茜茜不見了。我們?nèi)页鰟?，從傍晚一直找到凌晨，始終沒見到她。
準備報警時，我接到小姑打來的電話，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人找到了，已經(jīng)帶回家了。我清楚地聽到，電話那頭姑父暴怒的辱罵聲和皮帶揮動的聲音。
后來我才知道：小姑是在一處小旅館里找到茜茜的，前臺說，一起來的還有男人。
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家要去小姑家看看，母親告訴我她一大早就被她媽押著去深圳打工了，退學手續(xù)都沒辦。
茜茜走后，我去向她的同學打聽才知道，那一陣，茜茜結識了社會青年男友，男友胳膊上盤踞著一條青龍文身，穿一身皺巴巴的夾克配牛仔褲，叼著煙對著女學生們吹口哨。這個男人常帶茜茜穿梭于游戲廳、網(wǎng)吧、桌球室等場所，還教她抽煙喝酒。茜茜后來告訴我，和男友在一起總是烏煙瘴氣的，可是她覺得溫暖而熱鬧。
姑姑羞憤難當，帶著茜茜去工廠做馬賽克瓷磚。做工時，流水線上和地上不時會散落玻璃碎渣，茜茜手腳上常年帶傷。長達十小時的高強度流水作業(yè)后，茜茜還得回去租住的地方做飯、洗碗、打掃衛(wèi)生。她希望通過乖巧換來父母的肯定，可父母心里早就放棄了她。
她說自己也想回去讀書，將來考大學，可話到嘴邊，始終說不出口。她清楚，自己給父母蒙了羞——小姑也不止一次這樣罵過。她根本沒有資格提出這樣的要求。
也許在小姑他們看來，養(yǎng)孩子就像打游戲，一個號廢了，得申請新號從頭開始——不久，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降生了。
二女兒馨馨出生后，姑姑對馨馨傾注了滿滿的愛。沒多久，茜茜被遣回老家，再次留守。這次依舊被寄養(yǎng)在親戚家，在鎮(zhèn)上的學校讀書。
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茜茜愈發(fā)寡言，像被遺忘在路邊的一株野草，直到發(fā)生這場車禍。
三
茜茜住院的第四天，我去ICU探視。醫(yī)生講解完當日病情后，問我：“你們家屬怎么不繳住院費了？”
我愣住問：“什么？”
“我說你們沒交費呀。催了她父母好幾次，總是推三阻四不肯交，”醫(yī)生皺著眉盯著我，“之前交的兩萬元手術費根本就不夠，加上術后ICU費用，現(xiàn)在已經(jīng)欠了三萬多了。再不交齊，我就沒法繼續(xù)開藥了?！?/p>
我趕忙打給小姑。從她半真半假的解釋里，勉強了解她最近幾天的所作所為：
那天被我拒絕后，她沒死心，不知得哪位“高人”指點，在網(wǎng)上買了制作假病歷和寫籌款文案的全套服務，病歷上還有醫(yī)院醫(yī)生蓋的章。她順利通過眾籌平臺的審核。
眾籌發(fā)出后，一些親戚朋友礙于情面，也為了茜茜，不僅捐了錢，還幫她轉發(fā)，最后她籌到幾萬塊錢，拿出兩萬交了治療費，其余則存入銀行，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我有空就去病房里看茜茜。她眼睛上覆蓋著紗布，這是護士為了預防感染覆蓋上去的。我忍不住鼻子發(fā)酸。茜茜原本有一雙大眼睛，大大的雙眼皮，眼眸清亮，笑的時候眼角眉梢都藏著盈盈笑意?，F(xiàn)在，卻浮腫得連眼瞼都無法閉合。
我忽然想起兩年前，我和茜茜在電視上看到一則采訪。畫面里，一位中年女性躺在病床上摟著丈夫孩子放聲大哭——她成功移植了眼角膜，時隔多年重新恢復了光明。
茜茜盯著看了半天，忽然轉頭看著我，目光堅定：“姐，以后我死了也要捐了眼角膜。”
“人都有一死。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但要是捐了眼角膜，給別人裝上，不僅讓別人重見光明，感覺自己的生命也延續(xù)了。”
她越說越激動：“以后我死了之后，一定要捐出自己的器官?！蔽液芨袆?，茜茜從小到大一直很善良，在工廠打工時攢了一些錢，除上交給父母之外，還會救濟一些身邊的朋友。
四
我把茜茜捐獻眼角膜的心愿告訴小姑和姑父。
小姑將手里的果盤放在桌上，歪坐到沙發(fā)上不說話。姑父則在一旁點了根香煙，覷我一眼，也不搭腔。
我來回打量他們的神色，不知該怎么說服他們。不知過了多久，小姑率先開口：“她的心愿？我咋不曉得?！?/p>
“之前她跟我說的，還說了好多次。她是認真的?！蔽艺Z氣急切。
“那捐這個，眼角膜啥的，國家和醫(yī)院要給我們補償不？”
我說：“這個是無償自愿的。不過，國家會減免一部分，一部分……死后的喪葬費?！弊詈筮@句話，我?guī)缀鯖]有力氣說出口。
小姑臉色陰沉下來：“沒有補償，那為啥讓我們捐，誰愿意免費做這種好事？誰知道醫(yī)院拿去賣給誰？多少錢？”
實在無法忍受他們對茜茜的冷漠，我從椅子里站起來說，這是無償捐獻，醫(yī)院也不能收費?！熬彤斒菨M足她最后的心愿也不行嗎？”
我?guī)缀跏强拗|(zhì)問他們：“茜茜難道不是你們親生的嗎？你們?yōu)樗冻鲞^什么？這次居然還靠她生病撈一筆。她想捐眼角膜，你還只惦記著補償?！?/p>
小姑瞪了我一眼，扭過臉去，鼻翼扇動得厲害。姑父將煙頭杵在茶幾上，長長地吐了口氣，說：“行。”
茜茜在一周后離世。她傷得太重，手術做得不算及時，身體的所有損傷早已不可逆轉。
我和一眾親戚趕到醫(yī)院時，小姑和姑父正一齊伏在茜茜身上，哭得聲嘶力竭。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們對茜茜如此情深——像天底下所有父母對自己孩子那樣。
幾天后的中午，醫(yī)院打來電話告知我：找到合適的受體了，并且對方已經(jīng)成功接受了移植手術。
器官移植向來分秒必爭。我在相關醫(yī)學網(wǎng)站上查過，眼角膜從死者身上取下來后，新鮮期只有短短24小時，晚了則會失掉新鮮角膜所獨有的內(nèi)皮，內(nèi)皮能大大降低患者在移植手術中的風險。
我打電話給小姑，她說她已經(jīng)知道了。醫(yī)生先通知了他們。
“對方是啥情況，醫(yī)生有說么？”
我本是隨口一問。為了保護器官捐獻者和接受者的隱私，國內(nèi)器官捐獻一般實行“供受雙盲”政策，除非雙方同意，否則不予公開。
小姑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蒙蒙的：“知道，人家還說要見面，親自上門來感謝我們?！?/p>
我有些意外，“那對方是個什么情況？”
“說是一個90多的老太太吧，92還是93來著。”
“90多了？”我心里一突。
原來，醫(yī)院取下茜茜的眼角膜后，第一時間通知了當?shù)氐南嚓P機構。那里登錄在冊有數(shù)千等待移植眼角膜的患者，平時一旦有眼角膜捐獻，醫(yī)院便會與患者取得聯(lián)系，按到院先后順序決定誰能最終獲得移植權利?？蛇@次得到通知后，機構第一時間通知了當?shù)匾晃桓簧獭?/p>
這位富商的母親因病毒性角膜炎而失明。富商在當?shù)睾团R近省市找了個遍，愣是沒找到合適的眼角膜。最后他去了有關部門登記，排在數(shù)千人后頭。最終，富商90多歲的母親越過數(shù)千人得到這對眼角膜，成功接受移植手術后重見光明。但老太太已身患肺癌，靠靶向藥勉強維持生命。
我難以理解，問小姑：“你們最后答應他了嗎？”
小姑說：“當然啦。人家是誠心誠意地想感謝我們，還說會幫助我們解決馨馨上學的問題?！?/p>
五
半個月后，我隨小姑一家在中心醫(yī)院特護病房里見到了這位富商和他的母親。
富商謝了頂，戴著金絲眼鏡，一直招呼我們坐下吃水果，話里話外全是感激。病床上的老太太則側著頭一直盯著窗外的榕樹，富商向我們道歉，說他母親剛痊愈，現(xiàn)在對外面的花花草草尤其感興趣。
病房里還來了電視臺的記者。在記者的高清鏡頭下，富商站直身體，言辭懇切地表達了許多謝意。隨后，鏡頭轉向病床上的老太太，記者問她，有什么話想跟捐贈者家屬說。
老太太轉過頭，攏緊被子，掀起眼皮看了看我們，顯得很為難：“哎……我一個老人家，哪里會說什么話，讓我兒子說吧，讓他說?！?/p>
記者有些尷尬，繼續(xù)循循誘導，想讓她說點感激之辭。富商也不停勸說母親多謝謝捐贈者。老太太卻睨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又不是我非要做這個手術的，不是你一天到晚地張羅這事兒么？你自己好好謝謝他們吧?！?/p>
病房內(nèi)的氣氛尷尬起來。老太太又說，“我頭暈得很，想睡覺，你快點帶他們出去。”語氣很是不耐煩。
為照顧老太太休息，我們一行人出了病房。富商送走記者，又面帶歉意地跟小姑一家說著話。無非是些利益補償，譬如給姑父換工作、讓馨馨上小學的問題。小姑姑父自始至終都一臉笑意。
過年聚會時，姑姑在家人面前提起，富商履行承諾，把馨馨安排到了省會城市的重點小學。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但我知道，她正一心盼著自家能出一個大學生。
那天，我站在走廊上忍不住一直看病房里的老太太。她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卻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眼里放入的是茜茜的角膜。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口述 宋真真，撰文 劉依霖
編輯 | 高欣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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