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8年，東漢王朝發(fā)生一樁奇案。
名士張儉遭宦官集團追殺，被迫亡命天涯。逃亡途中，他投奔一位友人。恰逢友人外出，只有年方十六歲的弟弟在家。
張儉心生猶豫，少年卻表現(xiàn)出了超出年齡的膽識和勇氣，大意凜然地說：雖然我兄長不在家，焉知我就不能做主？
弟弟遂留張儉于家中。
不料東窗事發(fā)，少年兄弟倆都被抓進了監(jiān)獄。死刑當前，兄弟二人卻爭相赴死。哥哥說，人是奔我來的，與弟弟無關(guān)；弟弟說，人是我藏得，與哥哥無關(guān)。
兄弟二人的父親早亡，在世的老母親此時也出來頂罪，直言：我是家中長輩，責任在我。
主審官不敢輕易斷案，只好上報朝廷，漢靈帝親自斷案，最終判處哥哥死刑。
“一門爭死”，轟動朝野與民間。
這位勇敢赴死的哥哥叫孔褒，此人在歷史上并不出名，如果你沒聽說過也無妨，但你一定聽過他弟弟的名字。
他叫孔融。沒錯，就是“孔融讓梨”中的孔融。
先有“讓梨”，后有“爭死”，故事到這里，按照正常的故事走向，孔融應(yīng)該是位謙遜有禮、有情有義的翩翩公子。
然而，時代的大手翻云覆雨，注定孔融不會是故事里的孔融。
用現(xiàn)代的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來看，孔融是十分具備網(wǎng)紅體質(zhì)的。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鮮明的個人特色是網(wǎng)紅的必備特質(zhì)，而在當時，孔融的個人特色簡直不要太突出：他從小就愛懟人，非常毒舌。
孔融十歲那年，和父親一起到洛陽拜訪司隸校尉李贗，門衛(wèi)不認識他們，未予通傳?？兹陟`機一動，面不改色地說：“我是你家李府君的親戚?！?/p>
待見到李膺，對方問他：你倒說說，咱倆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
孔融不慌不忙，一本正經(jīng)地說：“咱們的祖上孔子和老子關(guān)系匪淺，老子又是孔子的老師，咱們不也算是親戚嗎？”
至于李膺的祖上到底是不是老子，誰知道呢？反正小孔融這么一說，間接抬高了李膺的身價，李膺聽著心里也美滋滋的。見他小小年紀就能機智應(yīng)變，對答如流，李膺對孔融甚是欣賞。
當日恰逢李府大宴賓客，李贗逢人就夸，說有個叫孔融的小孩，著實不得了，聰明機智，長大必成大器。在場的一位賓客叫陳韙，對此非常不滿，出言諷刺道：“小時聰明，長大未必有出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p>
孔融不卑不亢，當即懟道：“想必您小時候一定很聰明?！?/p>
你說他能言善辯也好，說他巧舌如簧也好，總之，這場懟人的名場面沖上熱搜，再加上大咖李膺的背書，孔融小小年紀就紅了。
初看這段故事之時，我覺得小孔融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抖機靈。直至看完他整個人生經(jīng)歷，我才發(fā)現(xiàn)，懟人，其實是貫穿孔融一生的特質(zhì)。
孔融曾在曹操手下當官，但是他說開懟就開懟，絲毫不給領(lǐng)導留面子。
袁紹病死后，曹操打下了鄴城。袁紹的次子袁熙的妻子甄宓美貌異常，曹丕趁機將美人據(jù)為己有?？兹趯Υ朔浅２积X，就寫信給曹操說：聽說武王伐紂時，把妲己賜給了自己的弟弟周公旦。
曹操很納悶，這怎么跟歷史上說的不一樣呢？于是，他就問孔融，這事兒是從哪兒聽說的？孔融邪魅一笑說：“我看當前的情形，猜測當年應(yīng)該就是那樣?！?/p>
曹操回過神來，知道孔融是在嘲諷曹氏一族。但是，曹都督居然忍住了怒氣。
公元207年，曹操出兵征討烏桓，遇上饑荒，糧食不足。曹操想禁酒，又不好意思直說原因，只好找了個理由，說喝酒敗壞德行?？兹诘弥?，又寫信懟他：你說喝酒敗壞德性，夏桀和商紂因為好色而亡國，你干脆禁止人結(jié)婚得了！
這一次，曹操又忍住了怒氣。
曹操這個人，雖然不是小人，卻也稱不上是十足的正人君子。以他的個性，為什么能忍下孔融的嘲諷和不敬呢？
要知道，孔融當年是很紅的。作為建安文學的代表，“建安七子”在中國文壇的地位不容小覷，而孔融位列“建安七子”之首。蘇軾說他有“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nèi)”，羅貫中贊他“文章驚世俗”。
用今天的話來說，孔融就是妥妥地“行走的自媒體”，還是個頭部大號。這一切，恰恰是曹操所需要的。
在這里，我們先來說說另一件事。
孔融剛?cè)胧藭r，在司徒楊賜手下做官。有一年，何進升任大將軍，楊賜派孔融去賀喜，卻被門衛(wèi)攔在了外面，孔融覺得丟面子，竟拂袖而去。
何進手下的人非常憤怒，紛紛進言，說孔融太不識抬舉，必須殺掉。有一個門客卻勸何進：孔文舉有重名，若與他結(jié)了怨，恐會寒了四方之士的心。不如將他拉攏過來，禮遇有加，也好讓天下有才之人都知將軍胸懷寬廣。
這個想法，“愛才”的曹操自然也有。
從一開始，孔融就只是個工具人。曹操從不指望孔融能為自己建功立業(yè)，又怕他在外面禍禍自己，干脆就把他弄到身邊來。一方面能靠他站臺吸引人才，另一方面還能監(jiān)視他。
但是，曹操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公元208年，曹操平定了北方，孔融的利用價值已微乎其微，再留這么一個處處和自己唱反調(diào)的人，得不償失，不如除掉，以絕后患。
曹操使計誣陷孔融不忠不孝，將其斬殺，當時的布告上有一句話：“雖肆市朝，猶恨其晚?！憋@而易見，曹操想殺孔融之心，早已有之。
這就是孔融的一生，年少成名，才學過人，享受過萬眾矚目，最后卻死在一張嘴上。
但是，如果我們把視角放大，從歷史進程和朝代更迭的角度，再回看孔融之死，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懟人系果而非因。
如果要形容孔融所處的時代，四個字足矣：生逢亂世。時值東漢末年，外戚和宦官輪流把持朝政，各地豪強并起，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漢室風雨飄搖。
亂世之中，士人多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不愿受禮教束縛，孔融也是如此。他的骨子里，既有讀書人的謙和，也有時代給予的張揚和不羈。
管他什么三綱五常、世俗禮法，在孔融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高興了，可以將其置之一笑，不高興了，也能懟天懟地懟父母。
孔融說過一段“父母無恩論”，大致內(nèi)容是：子女和母親之間就像是寄存之物與容器之間的關(guān)系，子女出生后，和母親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
至于子女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孔融說得更露骨，直言子女不過就是父親情欲的產(chǎn)物。
漢朝以孝治天下，孔融的這番言論簡直大逆不道。即使在現(xiàn)代，這話聽起來也難免令人不舒服。
其實，如果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孔融應(yīng)該成為一名教書先生。
孔融是山東曲阜人，曲阜也是孔子的故鄉(xiāng)，孔融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孫。孔氏一門詩書傳家，祖輩出過很多名人，最有名的當屬七世祖孔霸，他是漢元帝的老師?？兹诘母赣H孔宙是太山都尉，在當時也算是高級官員。
所以，以孔融這樣的出身，天生也是有些流量在身上的。
如果孔融只想做個讀書人，像他的先祖一樣教書育人，以他的家學、才學和流量，足以支撐他一生的事業(yè)。
但孔融有更大的志向：他要做官，匡扶漢室。
我們前面講過，孔融在大將軍何進門前甩臉子，拂袖而去。上級交給的任務(wù)沒完成，還得罪了大領(lǐng)導，這問題可不小，回去怎么交代呢？孔融對此的解決辦法是：辭官，不干了。
依孔融的性格，做出這事也不足為奇。但作為官場新人，這種處理問題的方式未免太幼稚。范曄在《后漢書》中評價孔融：雖志在靖難，卻才疏意廣。從孔融的政治生涯來看，這個評價也算中肯。因為孔融的政治才能實在平平，完全撐不起理想。一些本可以大顯身手的機會，他也抓不住。
孔融曾在北海國（今山東青州、濰坊一帶）為相，而北海國是黃巾軍作亂最嚴重之地，孔融也有平亂之意。他手握正規(guī)軍和地盤，一手好牌卻被打得稀爛。因為他不懂軍事，也不會識人善用，所用之人都是喜歡標新立異、性格輕浮之人。治理北海六年，他最大的功績只是興辦了教育。
后來，孔融果然被黃巾軍所圍，好不容易找劉備解了圍，又遭到袁紹的兒子袁譚的攻擊。城內(nèi)短兵相接，萬劍齊飛，孔融居然還在讀書。他表面鎮(zhèn)定自若，實際內(nèi)心慌得一批，趁著夜色出逃，躲回了曲阜老家。
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一個改變孔融后半生命運的人，向他拋來了橄欖枝。
這個人，就是曹操。
公元196年，漢獻帝遷都許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是在這時，曹操向孔融拋出了橄欖枝。
在他人看來，孔融也算身歸曹營。不過，儒家傳統(tǒng)的忠君愛國思想，在他身上根深蒂固。與其說孔融追隨的是曹操，不如說他追隨的是漢獻帝。
孔融最初對曹操還是抱有希望的，他在詩中寫道：“瞻望關(guān)東可哀，夢想曹公歸來”。
孔融天真地以為，曹操會匡扶漢室，因此還向他舉薦了不少人才。
時間一長，孔融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漢獻帝分明就是個傀儡，曹操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但是曹操的勢力越來越強大，形勢已非孔融、乃至整個漢室所能控制。
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xiàn)實之間，隔了豈止十萬八千里?？兹谑裁炊甲霾涣?，也什么都做不成。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滿腔的不滿都化作了嘴炮，懟得曹操啞口無言。
曹操也心知肚明，孔融身在曹營心在漢，能忍得了一時，決不會忍一世。不論如何，孔融必定會死于曹操手下，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而孔融死后，赤壁一戰(zhàn)，三國鼎立，一個新的時代開始。
回到本文開頭，我們不妨來想一個問題：孔融為什么一定要救張儉？難道僅僅是顧念兄弟情義？
當時，大宦官侯覽殘害忠良，為禍鄉(xiāng)里，張儉憤而上書彈劾，才遭宦官集團追殺，被迫四處逃亡。孔融同樣痛恨宦官當政，救張儉，就是救東漢王朝。
等到孔融也走上救國之路，他才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以己之力，并不能拯救行將就木的東漢王朝。它就像一條千瘡百孔的船，在時代的巨浪中搖搖欲墜。
那個曾喊著“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的孔融，被理想埋葬。一個躊躇滿志的孔融應(yīng)運而生，又在現(xiàn)實裹挾下，用嘴炮消解自己的精神內(nèi)耗。
我們無法揣度，孔融的嘴炮里有多少精神勝利法的成分在里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開心。
孔融死前，寫過一首《臨終詩》，開頭第一句就是“言多令事敗”。聰明如他，未必沒想過自己的結(jié)局。在詩的最后，他又說：“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這一句，大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無奈與蕭索。
理想破滅后的痛苦，如鉆心剜骨。巨大的精神內(nèi)耗之下，屈原自投汨羅，魯迅棄醫(yī)從文，而孔融選擇懟領(lǐng)導，既躺平，又擺爛。
同樣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其實我們大部分人身上都有孔融的影子。
能力平平，為了掙口飯吃，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又不能擺脫。曾經(jīng)也有過短暫的快樂和輝煌，就像四歲或十歲時的孔融?？赡鞘切『⒆拥氖澜纾皇浅赡耆说膽?zhàn)場，那樣的快樂不夠維持一生。
經(jīng)歷過社會的毒打，豪情壯志被現(xiàn)實消磨得只剩一縷輕煙，一陣風就能讓它煙消云散?？删褪沁@縷弱得不能再弱的煙，偶爾還能支撐起疲憊的身心。
在理想的浪漫濾鏡背后，現(xiàn)實格外地苦澀。然后，我們不得不找到一種舒服的方式，消解自己的精神內(nèi)耗。
會抱怨“996”，偶爾也會腹誹上司。在小小的出租房里看電子榨菜，在別人的故事里假裝主角。枕邊的淚痕記錄了多少心酸，床腳的空酒瓶就收藏了多少悲傷。
醒了，打開生活的盲盒，不管開出的是驚喜還是驚嚇，抖落夜晚的荒涼，咬咬牙，硬著頭皮踩上去，生活還得照舊往前走。
-END-
作者：南塘舊事
編輯：丹尼爾李
往期精彩文章推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