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起藝術(shù)，大家本能就會想到這樣的畫面，一位道骨仙風(fēng)/瀟灑不羈的“藝術(shù)家”在同樣具有“藝術(shù)感”的工作室里奮力“創(chuàng)作”。但情況果然如此嗎？
并不全是這樣。很多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流傳下來的偉大藝術(shù)品，并非是由藝術(shù)家“憑空”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是在客戶的要求下“創(chuàng)作”而成的，換句話說，就是由買家定制的。
著名的西斯廷天頂壁畫《創(chuàng)世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向當時才剛剛成名的（可以算說一個準新秀）雕塑家米開朗基羅發(fā)出“邀約”（手段比較強硬了），讓他去繪制西斯廷天頂壁畫。因為種種原因，這幅總面積達到300平米的《創(chuàng)世紀》，幾乎由米開朗基羅一人獨立完成?？偣矚v時四年多，沒日沒夜的腳手架上的繪制工作使得米開朗基羅的身體幾乎垮掉。流傳于世的著名橋段便是：在完成這幅作品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米開朗基羅看信件都需要把它舉到頭頂，才能正常觀看。
《創(chuàng)世紀》左部
可以說這件定制作品也能稱得上是米開朗基羅一生的巔峰作品，其無與倫比的3D透視效果，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后世的學(xué)者稱對于當時的觀眾而言，其震撼程度可能跟現(xiàn)代人第一次看到電影《阿凡達》時感覺差不多。米開朗基羅自那之后真正聲名鵲起，成為一代大師（不僅是雕塑家，也是畫家了）。
《創(chuàng)世紀》左中部
米開朗基羅的偉大，這里不多說。今天我想說的是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在這件事情上起的作用同樣無可忽視，尤里烏斯二世是一位重要的教皇，他親手主持了重塑美化梵蒂岡的工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他啟用的流傳于后世的藝術(shù)家并不只有米開朗基羅，還有拉斐爾。他的眼光從現(xiàn)在看來完全是超越時代的，在他的時代里，教廷里采用的裝飾尤其是“人像”，普遍都是比較死板保守的。大家并不提倡甚至是排斥展現(xiàn)人體的美。而尤里烏斯二世本人收集了大量希臘時期的崇尚人體美的雕塑，藏于梵蒂岡城內(nèi)。
尤里烏斯二世的收藏 《觀景臺的阿波羅》
并且由于他的鐵腕有為，使得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大膽任用他欣賞的新人藝術(shù)家來裝飾美化梵蒂岡，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是令人震撼與嘆服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過程中，尤里烏斯二世表現(xiàn)出來最難能可貴的特質(zhì)并不是獨到的眼光，卻是與他身份不相稱的巨大耐心：
長達四年多的西斯廷天頂壁畫繪制過程當然不是一帆風(fēng)順，米開朗基羅為了達到心中的效果，不惜推翻重來了幾次。助理們也都不能讓他滿意，他決定獨自一人繪制巨大的天頂畫。時間越拖越長，并且沒有一絲完工的跡象，這讓尤里烏斯二世越來越不滿——他的年歲已長，再這樣耗下去，他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著看到西斯廷天頂壁畫的完工。傳說他曾親自鞭笞米開朗基羅，問他何時完工，米開朗基羅的回答也只是：“當它能完工的時候就完工?！倍壤餅跛苟朗怯忻蔫F腕教皇，按照平日的做派，他完全可以把米開朗基羅“咔咔”了（笑），或者至少撤掉他，逼別人在指定的工期內(nèi)完工。但他并沒有那樣做，發(fā)完脾氣之后，他仍然讓米開朗基羅繼續(xù)工作。
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米開朗基羅不僅對工期一拖再拖，對于畫面的內(nèi)容也做了非常大膽的挑戰(zhàn)：他并沒有嚴格依照指示去繪制天頂壁畫。這在后世看來是彰顯米開朗基羅的”創(chuàng)作力“以及”不懼權(quán)威“的表現(xiàn)。這其中的細節(jié)實在太多，這里就不多展開了。雖然后世的人在這件事上傾向于把尤里烏斯二世刻畫成一位愚蠢暴戾的君主，把米開朗基羅刻畫成一位聰穎智慧敢于對抗甚至戲弄威權(quán)的藝術(shù)家，但從最終呈現(xiàn)的結(jié)果上看，我們也不難洞察出鐵腕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對這位天才驚人的耐心。
《創(chuàng)世紀》著名部分——創(chuàng)造亞當
應(yīng)該說，故事的結(jié)局還是令人欣慰的，最終，米開朗基羅在1512年內(nèi)完成了《創(chuàng)世紀》的繪制——尤里烏斯二世也活著見到了《創(chuàng)世紀》的完工——他于半年后與世長辭。當然，遺憾也是有的，比如：他就沒能看到他親手”捧“出來的藝術(shù)巨匠米開朗基羅,于二十多年后在西斯廷教堂隔壁繪制的另外一件曠世杰作《最后的審判》。
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沒有出錢定制藝術(shù)品的”買家“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就絕對不可能有《創(chuàng)世紀》，也不可能有后續(xù)的《最后的審判》。
而這些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當然不僅僅只是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力“，還有背后的”買家“尤里烏斯二世的”情懷“。在這兩種力量的互相作用下，才最終誕生了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shù)品之一的《創(chuàng)世紀》。
然而，是不是每個買家都不強力干涉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容忍”藝術(shù)家的“自由發(fā)揮”呢？當然不是！著名的群像油畫《拿破侖加冕》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
這件油畫作品被用來作為拿破侖“勝利”加冕的一個例證，編入了歷史教科書。我們可以看到位于畫面中心的拿破侖并沒有依照“傳統(tǒng)”加冕儀式那樣，跪地接受教皇的“加冕”。畫面上的拿破侖自己頭戴皇冠，手持皇后的皇冠，為跪地的皇后約瑟芬“加冕”——戴上皇冠，而教皇則畢恭畢敬的坐在拿破侖身后。
在后世看來，這一畫面毫無疑問宣示了拿破侖的威權(quán)——他用這一象征性的行為向大家宣告，這個帝位并非是由“教皇——神”授予，而是由他本人一手奠定。教皇也聽命與他，而不是相反。
但，上歷史課的時候，大家有沒有產(chǎn)生過一個疑問？既然課本上都提到了拿破侖在加冕禮上從教皇手中奪過了皇冠，自己為自己“加冕”。那么為什么這件巨幅油畫里描繪的畫面并不是拿破侖為自己“加冕”的瞬間，而是之后拿破侖為皇后約瑟芬戴上皇冠的瞬間呢？
答案在皇后約瑟芬身上。在最終揭曉答案之前，我先來簡單的說說這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
這件作品是由拿破侖命令畫家達雅克·路易·大衛(wèi) （下文簡稱大衛(wèi)）繪制，為了繪制這件專門歌功頌德的作品，大衛(wèi)于1804年遵命參加了加冕典禮，親眼目睹了這一盛況，最終在三年后完成了著名油畫《拿破侖加冕》。后世的我們比照史料，可以很大程度的還原這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修改）過程。也可以一窺定制買家拿破侖提出的種種“高”要求。
首先，拿破侖的母親——并沒有親臨現(xiàn)場。她在畫面上位于后方比較中間的位置，正慈祥的注視著兒子。實際上，當時她因為另外兩個兒子的事情與拿破侖起了摩擦。如此重要的場合不出席，可見這個”摩擦“不是什么”小摩擦“了?！P(guān)于此事，還有一種更加耐人尋味的說法，那就是，她壓根不贊同兒子與約瑟芬的婚事。因為據(jù)說她是”一位嫉妒心與占有欲都很強“的母親。
其次，畫面上為約瑟芬托裙擺的兩位女性，是拿破侖的姐妹，她們事前也根本不同意這個安排。是在拿破侖”強硬“的”要求“下才不得不這么做，據(jù)說牽裙的拿破侖姐妹還曾試圖利用裙擺讓約瑟芬摔倒，幸虧被另外一位牽裙的貴族女子扶住了。
至于并未到場的拿破侖的兩位兄弟，不出意外的，他們也出現(xiàn)在了這一盛大畫面之上。
寫到這里，大家大概能的想象出來，畫家大衛(wèi)在繪制這件作品時的難處了吧？——得畫出壓根沒到場的人，還得把本來有些混亂的場面畫得莊重溫馨……相比教皇尤里烏斯二世，拿破侖的定制要求可以說相當具體而苛刻了。
而至此，我們也能感覺到皇后約瑟芬在那個時刻的艱難處境。實際的情況，還不止那些，加冕典禮前不久，皇后約瑟芬才抓到過拿破侖與別的女人”鬼混“，更要命的是，因為她已經(jīng)年逾四十，尚未誕下皇室子嗣，隨時面臨被廢后的危險。為了保住自己皇后的身份，皇后約瑟芬在加冕前夜不惜私下會見遠道而來的教皇，向教皇說明自己與拿破侖并未在教堂舉行過婚禮。
注：依照當時的禮法，未在教堂舉行過婚禮的夫妻是可以離婚的，反之則從教義上論，不允許離婚。
教皇了解到這一情況后，迅速做出反應(yīng)，向拿破侖表示自己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他加冕。拿破侖被迫在加冕典禮的前夜與皇后約瑟芬草草舉行了婚禮?！斎唬s瑟芬的這一舉動并沒有為她贏來她想要的……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說了這么多，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畫面的中心上來，實際上最初的畫面版本確實就是這樣的：
那么，這一重大的修改來自于拿破侖的”直接命令“嗎？……據(jù)拿破侖的回憶錄記載，這一重大的修改意見來自于皇后約瑟芬本人，是她”說服“了畫家做出了如此重大的改變。
這是記錄拿破侖一生中最榮光時刻的畫面，但這更是記錄皇后約瑟芬最華彩瞬間的畫面：經(jīng)過畫家精心修飾后的約瑟芬不再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畫面里的她年輕美麗，華服加身，光彩奪目——
她被永恒的定格在那個輝煌的時刻。約瑟芬的面部細節(jié)，寧靜柔美
而這件體現(xiàn)了兩位“買家”的拉鋸意志的油畫作品，則永久的保存在了盧浮宮內(nèi)。
今天，我們在欣賞這些定制出的偉大藝術(shù)作品的時候，往往會關(guān)注藝術(shù)家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而忽視了他們在接受作品定制過程中“服務(wù)者”的身份：一件作品反復(fù)修改的過程，往往就是藝術(shù)家向買家提供服務(wù)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既存在藝術(shù)家與買家之間的拉鋸，也不乏買家們內(nèi)部的拉鋸，而最終呈現(xiàn)出的結(jié)果，則是幾方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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