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時臣生活于明代蘇州聲名顯赫的四大畫家沈、文、唐、仇畫風籠罩下的蘇州,畫風與“吳派”諸家不盡相同,很難輕松地加以歸類,因此,雖然他在生前具有一定聲名,但在死后卻逐漸被鑒賞、評論家冷落,甚至被畫史“遺忘”。
謝時臣在繪畫史上的“失蹤”,是一個頗有意味的話題。
作為生前受到諸多吳門畫家的肯定的人物,他有大量較高質量的作品流傳于世,而明清以來畫史甚少提及,甚至忽略了這位畫家的存在,其生平、畫風,亦變得撲朔迷離。
《池塘春草》
謝時臣究竟何許人也?謝時臣的“失蹤”在明清美術史上是偶然的,還是有其必然性?
繪畫史的發(fā)展并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的簡單邏輯,而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融合、 交錯著衍生發(fā)展。
當我們拋開陳見,打開視野,則會發(fā)現(xiàn),浙派與吳派,至少在明代中期,吳門畫派興盛之時,并非像世人想象的那樣,在畫風、思想上截然“對抗”。
明代中期弘治至嘉靖年間的畫壇,當戴進、吳偉作為偶像的光環(huán)隨著江南經濟、政治地位的崛起,文人審美趣味的抬頭而逐漸暗淡之時,也并非只有沈周、文徵明及其追隨者的偉岸身軀,亦有不少兼學宋元,甚至上追唐人,在趣味上表現(xiàn)出復雜的兼容性的職業(yè)、文人畫家。
如果說,吳門唐寅的繪畫即集中地體現(xiàn)出了這種兼容與復雜性,那么,另一位幾乎被畫史遺忘的“小人物”謝時臣,則更是那個轉型、動蕩時期“折中主義”的代表。
謝時臣,字思忠,號樗仙,蘇州人。從傳記看,謝時臣通曉詩書,諳熟史事,意味著他早年曾接受過儒家的教育,因而保守一點說,他可能出身于一個小康之家。早年有舉業(yè)經歷,科舉未成,轉而學畫。
《花柳無松》
蘇州附近的名勝眾多,謝時臣的個性傾向于愛好大自然、喜歡旅游。他的朋友,或也了解其嗜好,例如唐寅,雖無跡象顯示他與謝時臣有深交,但當唐寅游過宜興的張公洞,認為“勝地須當急覽,歸當識作一圖”,即作詩一首寄給謝時臣,唐寅亦愛好游山玩水,這一點上可謂與謝時臣有所共鳴。
除了蘇州附近的名勝之外,謝時臣曾遠游浙江、荊楚等地。這一段浩蕩的旅程,謝時臣經歷了不少雄偉的大山,浩瀚的江河,舟行長江中,他即興來為溪山寫真,畫《江山圖》三卷一抒情懷。
誠如文徵明所說:
“思忠往歲嘗客杭,又嘗東游天臺、雁蕩,南歷湖湘,皆天下極盛之處。
這種及目壯觀的山水,對他的畫風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畫史上說他:
“善畫有膽氣,長卷巨嶂,縱橫自如”
“尤善于水,江河湖海,種種皆妙”
這些創(chuàng)作上的特色,顯然是得自大自然的靈感。他的一些大幅作品,如《高江急峽》《巫峽云濤》《乾坤四大景》,氣勢磅礴不同于吳地秀雅的畫風。
此時的謝時臣也因畫技高超,閱歷廣泛,而得到了許多蘇州著名畫家、文人的充分肯定。但在其去世之后,卻被晚明以來的畫史逐漸冷處理,趨于邊緣化。在現(xiàn)代多數(shù)美術通史著作中甚至完全消失。
究其原因,和他的繪畫風格有著極大的關系。
《巫峽云濤》
明代一般的看法,認為謝時臣的畫風得自沈周、吳鎮(zhèn),饒有古意。與他同時代的畫家陳淳跋:“業(yè)儒而丹青,故其所作往往近古,其人物尤精”。陸治跋思忠《仿盧鴻草堂十志圖》道:“其筆墨蒼老,深得古人遺意”
陳淳跋的是哪一幅已不可知,陸治跋的十志圖,今亦不存,但根據(jù)清代裴景福及黃易的描述:
“筆墨勾勒,山石略加渲染,林木悉枯枝,白描人物全用唐法”
用唐人勾勒法,可知在人物方面,是工筆的唐代風格,但山石林木的筆墨或較率意,流露出蒼老的味道,“蒼老”與沈周風格是比較接近的。
明人皆認為沈周是謝時臣畫風的主要影響者,而沈周學吳鎮(zhèn)最力,謝時臣由沈周上溯吳鎮(zhèn),實同一脈絡,是屬文人風格。所以高濂在列舉明代士大夫畫家名單中,也將謝時臣列入。
但是明末的畫論家,卻發(fā)現(xiàn)謝時臣的畫不限于沈周的風格,提出這種看法的徐沁認為“謝時臣……能詩工山水……此亦外兼戴、吳二家派者也”。
前半句承認謝時臣有文人畫家的特點,后半句則指出他受戴進、吳偉的影響,這是畫史上首度提到謝時臣畫風二元性的特色。
而最先視謝時臣為浙派的,是清代的唐岱。他是繼徐沁后,將謝時臣與戴進、吳偉并提者,但與徐沁看法并不相同,在徐沁眼中,謝時臣兼具文人畫風與戴吳風格,而唐岱則是看到謝時臣戴吳畫風這一面。
謝時臣畫風來源的多樣性,原不足為奇,然而其余畫家在其折中畫風里,都有明顯的主要傾向,例如我們不曾懷疑文徵明是文人畫家,戴進、吳偉是浙派畫家。
但是對謝時臣這位畫家,直到晚近仍無定論,這與他的畫風的多面、復雜性不無關系。
《明月松間》
看謝時臣的畫,常會令人驚異兩種風格的迥異,趣味背馳的作品,竟會出自同一位畫家之手。
嚴格說起來,謝時臣山水畫風格可大約分為兩種,一種用墨清淡近“吳派”,如《策杖尋幽圖》《溪山秋晚圖》等,或為小幅,或為長卷,及一些山水扇面,這些作品追求安逸的文人趣味。
另一種是用墨濃重近于“浙派”的《乾坤四景》之類的大幅作品,畫面構圖復雜,追求動感,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如《太行晴雪圖》等。
沈周山水畫風格雖多樣,粗筆、細筆均有,但因他書法功力深厚,以意貫之,無論“細沈”還是“粗沈”,都有明顯的個性特點在,故而沈周堪為開派大師。
而在謝時臣身上,由于兩種風格未能很好地統(tǒng)一,有時在一套冊頁中不免互相沖突,有不協(xié)調之感,比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杜陵詩意圖冊》。
《杜陵詩意圖冊》
技藝高超,本是謝時臣的長處,但過于應酬市場,也使他的筆墨不可避免地帶有習氣,進而影響到他在藝術境界上的進一步追求。
蘇州也有一些人對謝時臣的用墨提出異議,因為吳門畫派自文徵明之后,繪畫普遍以清雅的淡墨為主。晚一輩的紹興畫家徐渭曾與謝時臣相識于杭州,并獲謝時臣贈畫多幅。
關于用墨問題,徐渭深為謝時臣不平,在題謝時臣畫卷時,他特意指出:
“吳中畫多惜墨,謝老用墨頗侈,其鄉(xiāng)訝之,觀場而矮者相附和,十幾八九。不知畫病不病,不在墨重與輕,在生動與不生動耳。飛燕、玉環(huán)纖秾懸絕,使兩主易地,絕不相入,令妙于鑒者從旁睨之,皆不妨于傾國。”
徐渭認為,用墨只是繪畫的技巧問題,重要的是藝術效果表現(xiàn)如何。因為繪畫的“病不病”,重點不在于墨的重與輕,而在于繪畫“生動與不生動”。
作為大寫意花卉畫家,徐渭對于繪畫中的用墨問題,有自己的獨特思考。不過我們由徐渭的這段話也可推斷,當謝時臣晚年時,在蘇州地區(qū)他的繪畫風格已漸為畫壇所詬病。
換句話說,比起文徵明之后吳門派畫風的文雅精致來,謝時臣畫格不純,受一部分人排斥,已是不爭的事實。
《策杖尋幽圖》
從享譽蘇州畫壇到逐漸被后世畫史淡忘,謝時臣后來聲名的寂寥,除后繼乏人,社會影響難以持續(xù)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既有大筆揮灑近“浙派”一路的風格,也有水墨清潤類“吳派”的風格,但最終未能融會貫通。
如果說謝時臣的藝術成就在當時獨樹一幟,非“吳派”或“浙派”的風格范疇所能束縛的話,那也就注定了他被后來的藝術史遺忘的命運。
品書談畫,風骨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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