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 | 《西泠藝叢》2022年第3期 總第86期 |
【摘 要】
本文通過一些稀見的信札、文稿、書畫作品等一手材料,簡略爬梳諸樂三與黃賓虹藝術上的交往。由此可知諸樂三向賓翁問道山水技法、金石書法及畫史畫論等,同時亦為其提供了許多有益的幫助,并考證《畫學篇釋義》大略出自諸樂三之手。
【關鍵詞】 黃賓虹 諸樂三 交誼 畫學篇釋義
諸樂三曾問學于黃賓虹先生,但研究者似乎都不太清楚其中故實,忽略了他們之間的密切關系。王中秀先生的巨著《黃賓虹年譜》中,也僅錄有1948年10月10日《民報》所登《藝專國畫課同人歡宴黃賓虹教授》的報道,知諸樂三和吳茀之、潘天壽、潘韻、虞開錫、岑學恭及吳存模、張嘉言、田恒任等,在“十月六日午刻在杏花村公宴黃教授及其夫人”。
1962年10月號《東海》雜志,登有一篇《談黃賓虹山水畫的成就》的文章,是吳茀之、孫慕唐、潘天壽、諸樂三、王伯敏、陸維釗、谷斯范、鄧白、方令孺等人當年關于“黃賓虹畫展”的座談發(fā)言內(nèi)容。從諸樂三的講話中可知,兩人約相識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20世紀30年代初期,諸樂三任教于上海的新華藝專,而“學校經(jīng)常請黃先生來講些有關中國畫的理論和技法,因此我常能和他見面,平時所談的總是書畫上的一些理論,我覺得獲益不少”??谷諔?zhàn)爭勝利后,諸樂三到杭州國立藝專的第三年,即1948年,黃先生也來藝專執(zhí)教?!按撕蠼?jīng)常與他接觸,暢談有關傳統(tǒng)筆墨技法如何與造化自然相結合的表現(xiàn)方法,因而理解到即使一劃一點,也不能隨意涂抹,眩人耳目”。
諸樂三認為,黃賓虹善于將前人的各種筆墨方法匯合在一起,并在高深的理論指導下,敢于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和發(fā)揮,終于形成了他自己的獨有面目:
黃先生幾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活動,并不是沒有理論根據(jù)的。在他從事繪畫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就在進行理論上的探討。我們在他的作品題跋中常常看到:“巨然筆力雄厚,墨氣淋漓”;“江貫道風雨泊舟圖,耕煙翁見樹影迷離,煙云無定,有神移鬼變之筆”;“畫先求有筆墨痕,而后能無筆墨痕,起訖分明,以至虛空粉碎,此境未易猝造”;“巨然墨法,自米氏父子高房山吳仲圭一脈相承,學者宗之”;“宋元名跡,筆酣墨飽,興會淋漓”,等等。
從中便可得知,諸樂三對黃賓虹的畫作很熟悉,有一些圖恐是如今我們已未能寓目的;且他對賓翁藝術成就多所會心,其所謂“經(jīng)常與他接觸”,所言非虛;非有深入之交往和學習,恐不能有此中肯的評價。那么,對于黃賓虹這樣一位畫家中的畫家、這樣一位畫壇耆宿,諸樂三作為晚輩從他那里究竟學到了些什么呢?
一
如今人們只知諸樂三擅畫花卉,其實,他亦旁涉人物、山水;尤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諸樂三所繪山水作品漸多,并有不少作品原跡和圖版?zhèn)魇?。很顯然,諸樂三從黃賓虹學到的第一個方面,是作山水畫,尤其是山水寫生。
◎ 圖1
這一點,從上述所論已經(jīng)可以約略知曉。諸樂三《我的藝術生涯》一文中,也明確寫道,“五十年代初,在教務行政工作之余一度專攻山水畫,經(jīng)常向賓老請教”。1949年,黃賓虹已在諸樂三的一幅山水畫(圖1)上題曰:“筆力遒勁如古籀大篆,極槃礴之能事。樂三先生此幀最為合作。”這幅畫,學黃賓虹的意味很濃。用筆上,正如賓翁所言,以篆籀的筆法入畫,筆力雄強,有磅礴之氣。墨色雖沒有黃賓虹那樣的黑密厚重,但也淡墨和濕濃墨互用,呈現(xiàn)華滋之韻,大概所繪乃雨后諸山。
黃賓虹曾在其國立北京藝術??茖W校金石學講義《金文著錄》中提出“考書畫之本原,必當參究籀篆,上窺鐘鼎款識”[1],而諸樂三素來對古籀文字研究有著濃厚興趣。1949年后,在寫意花鳥畫領域,諸樂三以籀篆入畫的功夫已至上乘,及見賓翁以籀篆之筆寫山水,這籀篆與山水間的不可言說之妙,或多或少激發(fā)了諸樂三跨領域研究創(chuàng)新的藝術本能。究其20世紀50年代初“一度專攻山水畫”的內(nèi)在原因,不知是受賓翁的導引和鼓勵之故,還是對于籀篆與山水互通性探索的興趣使然,又或是二者兼有之。
◎ 圖2
在一幀1949年題贈諸樂三的作品(圖2)中,黃賓虹也寫道:“隸體證士習,前身錢玉潭;維虔如可作,巒影寫江南?!卞X玉潭即元代畫家錢選(舜舉)。趙子昂曾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大夫畫?”舜舉曰:“隸家畫也?!弊影涸唬骸叭唬^王維、徐熙、李伯時皆士夫之高尚畫,蓋與物傳神。在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其謬甚矣?!秉S賓虹1925年的《鑒古名畫論略》中也早已談及了“士習與作家之辨別”:
中國鑒藏古畫,常重士習而輕作家。蒐求中國古畫者,歐美諸邦,專崇作家而遺士習;東瀛海國,既尚士習,兼收作家,采取雖宏,而精鑒不遠。中國之畫,有離作家之面貌,合士習之精神者,此其上乘;兼作家士習之形神者次之;僅守作家之矩矱者又次之。歐化東漸,莘莘學子,習西畫者,初猶不免詆誹國畫。
近數(shù)年來,東西學術溝通,遠識之士,稍知國畫之神味,而苦無鑒別之明識。蓋中國作家之畫,本與西法畫為近,然甚不易學。以作家兼士習者,東瀛間有之,時謂之折中畫。留學東瀛者嘗工此,而多不合于古法。至于士習之畫,其高者本不經(jīng)見于朝市。而朝市之所謂士習畫者,非師石濤,即仿石谷,仍不脫朝市氣。其他狂悖盩古之作,非不名高,皆非士習而襲士習之名而已。欲明國畫之旨,非精于鑒古不為功。[2]
行家、隸家,在畫史上是一個存有爭議的話題,黃賓虹精熟于畫史畫論,此處題畫詩中運用此典故,僅短短四句話,便點出自己長篇文章論述的觀點,這當然也可視為是對諸樂三學畫的指導。前述諸樂三所作那幀山水,即較多這幅賓翁用筆用墨的影子。
◎ 圖3 黃賓虹致諸樂三手札
從一些未曾發(fā)表的信札和“諸樂三日記”中,還可見不少黃、諸兩人交往的珍貴記錄。比如黃賓虹1953年參加第一屆“全國國畫展覽會”的作品,是由其代為轉(zhuǎn)交的。賓翁致諸樂三的一通手札(圖3)寫道:
茲有學校限期十九日前要交畫稿,祈代為繳去,并希指正。前承屬畫山水貳條,業(yè)已點染竣工。冊頁計十二紙,勾勒輪轂之后,再加皴法濃淡數(shù)遍,先奉鑒評,后備用墨,渾成一氣,略補小景,即可完卷。此上。諸樂三先生。賓虹拜上。
◎ 圖4 擬米氏晴山霧靄 黃賓虹
◎ 圖5 西溪水源 黃賓虹
札中所及,黃賓虹講述了一些山水作法,而所贈的山水應是《擬米氏晴山霧靄》(圖4)和《西溪水源》(圖5)。而代為轉(zhuǎn)交的其中一幅渴筆山水,題有“古來畫重筆墨。渴筆漬墨,元季梅沙彌最為擅場,明倪鴻寶自稱學元人,善變而出乎其上。茲一擬之”。此幀原跡不知所蹤,因此所載題款文字亦足稱珍貴。而從《全國國畫展覽會(作品目錄)》看,黃賓虹入展有兩幅,另一幀大概便是印在《一九五三年全國國畫展覽會紀念畫集》的這幅,上題曰:“涑雨初歇,涼飚欲流。以渾厚華滋之意寫之。辛卯八十八叟賓虹?!?/span>
1953年12月20日,“諸樂三日記”有:
過黃賓虹先生處,據(jù)謂昨日名伶蓋叫天與其子顧談藝事,賓老叩以“表演孫悟空舞通天棒時的精神應注意哪里的一點方得生動之趣?”蓋氏默然久之,賓老謂:“我認為舞棒時,演員的雙目應看棒的棒頭,眼睛的視點,須隨棒頭旋轉(zhuǎn),才得神氣十足。作書作畫,用筆亦然。不足則難免輕佻之病?!?/span>
12月29日,黃賓虹受寒腹瀉,諸樂三為其開藥方。病癥緩解,賓翁與之談及用筆之法,認為“筆著紙,宜萬毫齊力,執(zhí)筆用力在腕,筆宜轉(zhuǎn)動,否則毫易倒而無力矣”。
1954年6月2日,則又有:
往訪黃賓老,見十余年前在北京所寫之山水尺冊十余幀,均系隨意鉤點,據(jù)謂是自己用功時所作,不與示人,自家看看。有仿古人之原作而鉤之,有依照原作之巨幅者縮小而鉤之,不必全似,得其大意。間有山石輪廓用墨鉤后,其中皴點用汁綠或花青者,雖隨意游戲之作,而別具風格也。
另據(jù)孫曉泉的文章可知,諸樂三藏有許多賓翁的書畫作品,“有三十多幅是山水冊頁,而且都是精品”[3]。這也印證了黃諸兩人非凡的私人關系,這批冊頁今后如能面世,無疑能大大推進相關研究。
◎ 圖6 諸樂三與黃賓虹在靈隱飛來峰下寫生
20世紀50年代,美術界特別強調(diào)寫生。如今人們較為多見的,諸樂三陪賓翁在西湖邊及靈隱等地寫生的照片(圖6),也即在1954年10月。毫無疑問,諸樂三從黃賓虹那里學得了一些中國山水畫的寫生之法,但在實際運用中則有不同的表現(xiàn)。在1935年的《國畫筆墨概述》一文中,黃賓虹曾說:
寫生法,須先明白各家皴法,如見某山,類似某家皴法,即以其法寫之,蓋習中國畫與習西畫不同,西畫之初學者,間用鏡攝影物質(zhì)入門,中國畫則貴神似,不必拘于形樣,須運筆用墨自然入妙,故必明各家筆墨及皴法,方可寫生,寫生須知法與理,法如法律,理如物理,無可變易。語云,山實虛之以云煙,山虛實之以樓閣,故云煙樓閣,不妨增損,如山中道路必類蛇腹,照實寫去恐妨過板,尤須掩映為之,以破其板,乃畫家造詣之極,此言江山如畫,正以其未必如畫也,如此乃妙。[4]
劉江的《諸樂三美學思想初探》,也談及業(yè)師諸樂三對寫生的理解。在寫生初學階段,形似是須重視的,但過分強調(diào),就會變成純客觀的描寫對象。而諸樂三在授課時看到學生們都具備一定寫實基礎,所以提出“不能百分百的描繪對象,要有取舍”?!叭 迸c“舍”的標準在于“要抓住對象中美的東西”即對有“生命力的地方”要強調(diào),那些與主體“無關的要削弱或減少,達到以形傳神的目的”[5]。類似“取與舍”的美學思想,也見于1955年3月4日黃賓虹在病中對王伯敏語:“對景作畫,要懂得'舍’字,追寫物狀,要懂得'取’字,'舍、取’不由人,'舍、取’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揮毫。”
◎ 圖7 煙霞洞 諸樂三◎ 圖8 靈隱前石佛 諸樂三
雖說諸樂三與黃賓虹在美學思想上高度一致,但二人在山水畫實踐中所反映出來的情趣、取舍的對象卻是各有不同的。諸樂三鐘情于小景山水,他的取法對象往往是一座山體里某個局部正在發(fā)生的場景。在一個描繪的場景里,諸樂三嘗試選取他認為美的核心做一些意趣化的處理,舍去不重要的細節(jié),將場景內(nèi)的生機最大化,在場景內(nèi)做取舍。在一個個小場景內(nèi)構筑對于整座山體的想象。1958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刊印的《山水小品》中,收有諸樂三繪制于1954年11月的《煙霞洞》(圖7),圖像稀見且珍貴,多少說明了其山水作品受到了某種程度的認可。而未曾公開發(fā)表的一幀1954年所作《靈隱前石佛》(圖8),則黑密厚重、筆蒼墨潤,更可視為曾向賓翁請益山水寫生的直接證明。當然又兼具個人特色,古木蒼巖,佛龕內(nèi)造像身姿各異,頗有異趣。諸樂三曾有言:“畫面看起來很豐富就很美。”劉江對此則作如下解讀:“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畫面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很豐富,很有內(nèi)涵、耐看就美。前者是景物的表象,后者是景物內(nèi)在的精神。當然所要重視的也是后者。”
◎ 圖9 小龍湫 諸樂三
1955年雁蕩寫生的《小龍湫》(圖9),就有了更多自己的面貌,蓋因不同景物的寫生,需用不同的筆墨皴法之故。1958年還有一幀《千萬漁船出海頭》,寫舟山島上所見的景象,風格又有一變。很顯然,除因貼近生活所反映出的個人面貌以外,諸樂三跟吳昌碩學花鳥,跟黃賓虹學山水,均在襲其貌之外,更重取其“神”。而要做到這一點,則根源于其在金石篆籀上的精深鉆研。
二
黃賓虹富于璽印收藏,亦長于金石文字之學。諸樂三與賓翁的交游,這方面收獲的教益顯然也不少。
◎ 圖10 黃賓虹題《篆刻蒭言》
1923年諸樂三最早執(zhí)教上海美專時期,曾編有《篆刻蒭言》,分“審名”“歷代印變遷”“印之制度”“印之格律”“印之章法”“印文筆法”“刀法”“識款”八個章節(jié),是上海美專將篆刻這門藝術正式納入美術高等教學范疇的首次嘗試。從現(xiàn)存諸樂三所編的《篆刻蒭言》油印本看,它最初用于上海美專暑期講習會。1948年時,諸樂三可能想把它重新編訂擴展成書,并請黃賓虹題語(圖10),全文曰:
自元代吾邱衍撰《三十五舉》,續(xù)談篆刻諸法者,不乏其人。至前清道光間,金石學盛,濰縣陳簠齋作《印舉》,千璽萬印,系之考釋,惜未卒篇,近多散佚。今當古物出土,璽印尤夥,樂三先生將由此編而擴充之,幸甚。戊子八十五叟賓虹。
這篇文字已見錄于王中秀主編的2019年版《黃賓虹文集全編》之“題諸樂三編篆刻蒭言”。從這份珍貴的手跡中,不僅進一步見證了兩人交誼,也可知諸樂三仍在不斷完善個人篆刻教學理論,也在印學方面向賓翁多有請益。
◎ 圖11 黃賓虹題《吳缶老自寫詩冊》
而1949年,諸樂三曾編訂《吳缶老自寫詩冊》,黃賓虹又為之手書長文(圖11),曰:
曩趙?叔與魏稼孫論金石之學,最相契合,書問往還,絡繹不絕。嚴筱舫觀察得其尺牘,愛而付諸石印,以廣流傳,人艷稱之。吳缶老篆刻書畫聲名藉甚,不亞于趙?叔,此與其桑梓耆舊,商訂韻語。所錄自作詩,樂三先生得之,中多已刻,遺集未經(jīng)睹,什襲裝池,寶愛為何如也,因題而識于后。己丑八十六叟賓虹。
◎ 圖12 黃賓虹贈諸樂三聯(lián)
◎ 圖13 無聲詩思 黃賓虹
這段珍貴文字失收于《黃賓虹文集全編》,實是黃賓虹的一份重要研究文獻,也可視為一件重要的書法作品。而很顯然,黃賓虹是很看重諸樂三詩書畫印的全面修養(yǎng)的。在題贈的一幅對聯(lián)(圖12)中,賓翁曾寫道:“樂三先生文詞書畫俱臻上游,因集古籀文字,撰為楹語,以志紉佩,即希粲正。拙筆荒率,不足觀也?!?952年贈諸樂三《無聲詩思卷》(圖13)又有:“此余前十余年舊作,樂三先生六法精妙,兼善鑒別,見而愛之,愧不能佳,書此志感?!敝T樂三則在1953年與賓翁的對談中,也用詩點出了黃賓虹對古文字的看重?!饵S賓虹先生畫贈白門清涼山居圖,并示和劉均量詩依韻奉答》如此寫道:
不談圖畫談文字,畫即是字取之意。間有至理難盡言,唯內(nèi)美者壽萬年。墨漬滿紙碑三老,知者頷之昧笑倒。昧笑倒,翁勿奇,筆趣郁律蟠蛟螭。山川靈秀集腕底,詩中有畫畫中詩。
同年賓翁九十上壽紀念,亦作詩《壽黃賓虹先生》:
九十幾人壽,黃公厚得天。虛懷抱風月,靜趣狎山川。
畫索自然理,心原上乘禪。嶺霞映筇屐,晚色更鮮妍。
詩中對賓翁極盡溢美之詞。“諸樂三日記”中還記載了黃賓虹九十壽辰紀念的一些情況:
華東美術學院為黃賓虹老先生祝賀九十壽辰,余亦籌辦之一。其本人畫件有三十幀,書法三件,及其詩稿畫稿(包括游歷所鉤的稿及臨古畫稿)和其收藏秦漢印譜文字考釋等著作。同時陳列其收藏的書畫一部分,收藏的名作如:明張恂《設色淺絳山水》、清王石谷《竹石圖》、明吳濤《擬米法》、明查伊璜《山水》、明汪家珍《移居圖》等。
從中亦多少可看出,諸樂三對賓翁藝術與學術的興趣和關注點所在。
三
此外,諸樂三還參與到了黃賓虹晚年畫史畫論的研究、記錄、謄抄、釋義等工作。這或許也是之前的黃賓虹,及諸樂三的相關研究中所未涉及的。
◎ 圖14 畫學歌
◎ 圖15 《畫學篇》第四版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1953年諸樂三對黃賓虹《畫學篇》的整理。《畫學篇》長歌為畫史要略,意在就“中國畫學升降,略貢臆見”,是賓翁晚年對中國畫學的概述。根據(jù)王中秀在《黃賓虹年譜》一書中對《畫學篇》的存考:“對于'中國畫學的升降’的關注,自1912年在《真相畫報》發(fā)表那一組未終篇的的相關文章伊始,一直貫穿在老人中國畫學的整合活動之中,伴隨著對中國現(xiàn)代畫學探索的每一步深入和取得的悟解,老人都有新一輪的梳理?!辟e翁據(jù)其晚年所悟,提出“道咸畫學中興說”,這為中國畫學升降打開了新的研究方向,同時也“激發(fā)了老人撰《論道咸畫學》和重寫《古畫微》的愿望”。明知自己年邁目疾,雖有心卻已無力達成上述所愿,但在人民政府及友人眾望之下,“寫一首關于中國畫學升降的長歌便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畫學篇》長歌應運而生,于1953年春作成。
在賓翁致鄭軼甫信中有言如下:“如近作《畫學篇》一首,交研究人轉(zhuǎn)抄付刊,分贈參觀典禮各友,聞散出百余份之多。事先既不經(jīng)意校對,或交作者過目,現(xiàn)今各處紛紛函詰錯誤,始悉句亦遺漏不少,咎歸自己粗疏,目疾之害如此,學院諸教職茫然不知,仆亦以為忙中未刊,今知大誤。除北京李副主席、上海文化局賴局長與尊處自抄外,改正寄出,余由仆自行覓印刷處,今在動手中。而干事人誤認仆之腦筋過舊,伊再翻新出奇云云,因之草率了事,豈不可嘆?!保?]正因《畫學篇》在研究人轉(zhuǎn)抄付刊時出現(xiàn)了嚴重的紕漏,使得黃賓虹不得不對其進行二次修正且不得再有遺誤?;蛞蛑T樂三早年有國文教學的經(jīng)歷且詩歌功底扎實,又或因私下交好且同居杭城的緣故,黃賓虹找來了同在浙江美術學院任教的諸樂三共同完成《畫學篇》的二次校訂工作。諸樂三共藏有四個版本的《畫學篇》稿件,較王中秀《黃賓虹文集全編》所收多兩份。上有很多其修改的內(nèi)容,材料很珍貴。第一版(圖14),名為“畫學歌”,區(qū)別于其他版本“畫學篇”的命名,通篇有大量諸樂三筆跡的文字修正及語句補充。雖不易判定諸樂三的批注是出于賓翁的授意,還是自己個人行為,但所展現(xiàn)的情況與賓翁致鄭軼甫信中“紛紛函詰錯誤”“句亦遺漏不少”的描述相吻合,此版修正內(nèi)容多,且諸多批注、補充、修正,在另外三個版本均以正文內(nèi)容出示,故我們認為這便是引起各方詰難的那一版《畫學篇》。關于王中秀《畫學篇》存考中“現(xiàn)存多種印件哪一份是最合老人原意”的疑問,我們認為應是諸樂三所藏第四版(圖15),系為《畫學篇》最終定稿,全文無任何糾錯,且鈐有賓翁自用印四方,“黃賓虹”“長生安樂”“冰上虹飛館”“會心處”,及一方似為饕餮紋的古璽。相同文字內(nèi)容還可見于黃賓虹贈程嘯天《畫學篇》版本,僅鈐印內(nèi)容略有不同。對照之下,王中秀所收“其一”對應的是第三稿,“其二”大略同于第四稿,但亦仍有出入。
◎ 圖16 畫學篇釋義
而《畫學篇釋義》一文,是對《畫學篇》內(nèi)容的解釋,共存三稿,我們認為乃出自于諸樂三的手筆。這可從王伯敏《畫學篇釋略》一文中得到印證:“黃賓師于一九五三年春作《畫學篇》,付梓后,口釋其意,由諸樂三先生記錄整理成文,成《畫學篇釋義》一卷?!奔扔邢惹啊懂媽W篇》二次校訂的合作經(jīng)驗,二人在《畫學篇釋義》的再度聯(lián)手也就順理成章了。原題“畫學篇解釋”的初稿(圖16),乃諸樂三手跡,上面則有賓翁的修改字樣,最終成為如今大家所見的模樣。全文曰:
上古三代,漢魏六朝,畫先象形,本原有法,而不言法。故老子曰“圣人法天”。燧人氏鉆木取火,畫有起點,始言光線,以開文明。燈火爐火,皆具五色,女媧氏煉石補天,彩繪五色,今之顏料,如丹砂、曾青之類?!队輹肥?,山、龍、華、蟲,分山水、人物、花卉、鳥獸、鱗介。藻、火、粉、米,分青黃黑白。黼、黻、絺、繡,分別疏密,筆墨章法,法已完備,鳳苞五彩,合于樂舞,龍馬河圖,合于算數(shù)。
三代金石,鍥刀雕刻,即有柔毫。國族標幟,今稱圖騰。春秋而后,封建破壞,君相失學,道在師儒。六藝之文,禮、樂、射、御,是為君學。書、數(shù)二者,是為民學。畫學為書、數(shù)之余事,人民共習,宜必修科。唐畫十三科,雖祖唐虞,崇尚丹青,專重外美,已失古法。漢魏六朝,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展子虔,畫與書法合,是重內(nèi)美。唐畫十三科,山水打頭,界畫打底,雖言丈山尺樹,寸馬豆人,界畫偏重儀器,(畫)失自然生動。此明董其昌所謂唐畫刻劃不足學也。
唐太宗改晉魏書體,務在均勻,為干祿書,又名算子書。鈔寫文字書,便于胥隸,又稱奴書。畫拜閻立本為右相,而閻初不識張僧繇之壁畫、大小李將軍金碧之畫,王維以粉涂為雪景,吳道子時稱畫圣,宋米元章自稱無一筆吳生習氣。玄宗嘗與諸兄弟王侯妃嬪宴飲,魏徵侍座賦詩,而閻立本跪而寫圖,駭汗不已。此唐人尚外美。而惟鄭虔、王維作水墨畫,合之于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及至唐末五代,荊浩、關仝、范寬、郭熙、李成、董源、巨然,俱以文學博雅之士,追究六法,寫大江、黃河流域之名山真跡,各具面貌,兼得情趣;又合米元章、元暉父子為一家法,是能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為唐人所不及。
宋末元朝,高房山、趙子昂、柯丹邱、方方壺、黃大癡、吳仲圭、倪云林、王叔明,崇尚北宋。明初雖不為作者所喜,而吳偉、張路輩起,識者號為野狐禪,賴有文、沈、唐、仇糾正之,尚猶不足。萬歷間,有董玄宰師法董巨。天啟、崇禎,士大夫正人黃道周、倪元璐,俱多杰作。毗陵鄒之麟、惲道生,涇陽張洵,萊陽姜實節(jié),黃山李永昌、程嘉燧、李流芳,新安四家僧弘仁、查士標、汪之瑞、孫逸,繡水項元汴、子德純,均收藏豐富,評論精確。潤州笪重光,刻《鬰岡齋帖》,著《書筏》《畫筌》。檇李朱彝尊著述宏多,詩、書、畫三絕。清代故宮收藏朝臣院體畫,以《石渠寶笈》為宗,漸由市井以開江湖,積習既深,淪于甜賴,民族性畫,不可多見。
婁東王時敏、王鑒,虞山王石谷,聲名藉甚,而風骨柔靡。云間凄迷瑣碎,浙閩粗惡,金陵、揚州流派,皆有偏蔽,雖或詩勝于畫,畫非其至。及道咸間,金石學盛,畫藝復興,安吳包慎伯著有《藝舟雙楫》,古來筆墨口訣,昭然大明于世。吳(熙載)讓之先得其傳。趙?叔與戴望字子高,同習公羊?qū)W,倡言排滿革命,著《鶴齋叢書》,善畫山水,為仁和許增交善,所作尚存,多寫花卉,是其詼諧游戲之筆而已。河南胡義贊,字石查,精古泉學,畫法玄宰,提倡筆墨古法甚力。
近廿年來,良渚夏玉,長沙周繒,古物出土,可見古人精神文明。學者取長舍短,由師古人以師造化。卷軸流傳,俱供參考。見大理石斑斕五色,用作水彩水墨法,改變前明兼皴帶染之習,力追晉、魏、六朝、唐、宋、元、明筆墨精神,創(chuàng)作空前絕藝,是在立志奮發(fā)有為而無難也。
《黃賓虹文集全編》中所收在著重號處,與之略有不同,蓋修改稿與傳抄稿之別也。另可見有諸樂三手書的黃賓虹《古文字始原》一文,與后來“古文字原始”文同而標題略異。按王中秀所說,黃賓虹自己存有此文手稿,約作于1954年,其中有些字跡難辨。如此看來,諸樂三所錄應該只是謄抄稿;當然,也有可能是按黃賓虹的初稿改寫而來。無論如何,可視為一份比較閱讀的資料。
總而言之,諸樂三在黃賓虹藝術研究中的重要性被大大低估了,同樣被低估的,還有諸樂三與黃賓虹藝苑交游留存于世的一些珍貴藝術作品!
諸樂三也始終對黃賓虹情感深沉,1963年賓翁百歲冥誕,還曾撰詩紀念,感慨系之:
三絕誰能并駕馳,晚年氣節(jié)更矜持。縱然畫比瓊瑤貴,不易青蚨潤筆資。
我緣同好契岑苔,縱許登龍愧不才。卅載論交敦道義,何時杖履復追陪。
畫理精微禪可參,不從形似致雕鎪。羈籠擺脫寧無法,自得天機非外求。
精辟一廬巖澗阿,琳瑯遺著足觀摩,光風霽月人何在,庭樹春來自發(fā)柯。
名場從未競奔馳,沖淡襟懷想見之。范水模山寧止畫,更傳佳詠蜀游詩。
兜率歸真七載過,期頤觴壽隔山河。平生胸次饒邱壑,留得丹青永不磨。
[1]王中秀編:《黃賓虹文集全編·金石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版,第243頁。
[2]黃賓虹:《鑒古名畫論略》,《東方雜志》1925年第22卷第3期,第101—102頁。
[3]孫曉泉:《“霜葉尋不到,期爾一流人”——憶諸樂三先生》,《永遠的懷念:諸樂三誕辰一〇五周年紀念集》,第40頁。
[4]黃賓虹:《國畫筆墨概述》,《民報》1935年11月25日,第10版。
[5]浙江省中國花鳥畫家協(xié)會編:《中國花鳥畫論文選——紀念諸樂三誕辰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專輯》,2002年,第14頁
[6]王中秀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版,第369—3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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