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1642年－1708年）小像
石濤，原名朱若極，常自稱苦瓜和尚，明末清初畫家。同時清代四大畫僧之一，石濤與八大山人有著相似的身世和經(jīng)歷。石濤本是明朝靖江王后裔，若明朝沒有滅亡，長大后石濤的身份就是一代藩王。雖然與八大山人身份的正室（八大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quán)的九世孫）相比，石濤算是庶出，但都背負(fù)國仇家恨，都是苦命兒，也都憑借其卓絕天資和燃燒生命的熱情成為時代長河里的璀璨星辰。
1644年崇禎皇帝被逼自盡后，緊接著吳三桂引清軍鐵騎入關(guān)，明朝各地的藩王爭著要 “延續(xù)國祚”。1645年，石濤的父親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自稱監(jiān)國，同年因南明內(nèi)訌而被殺僅3歲的石濤被忠仆救出，開始了逃亡之路。年幼的石濤一方面被南明驅(qū)逐，另一方面又被清廷追殺，東躲西藏，顛沛流離，直到在南昌出家當(dāng)了和尚，才保住一條小命。但提醒吊膽的命運遠未結(jié)束，“盡根誅，一勞永逸”，多少朱姓子孫被誘回來捕殺，石濤見識了權(quán)力爭斗和王朝更迭的戲碼，心灰意冷。在披上袈裟之后輾轉(zhuǎn)的許多年里，逐漸告別前塵俗世，開啟自己苦僧的浪漫云游。
浪跡天涯的云游生活極大地開拓了石濤的藝術(shù)視野，再加之早年悲苦卓絕的經(jīng)歷，后來遁入佛門后的禪思妙悟。石濤在壓抑的情緒和跌宕的人生之間橫沖直撞。身在佛門，卻常有心向紅塵的躁動之心。骨子里時刻透露出那種原始的生命激情，情緒噴涌如火山漿巖滾滾入海，奔放恣肆的猛虎下山之勢，充滿著動感與活力。不錯，相比于八大山人的靜與冷，石濤是熱的，是動的。八大是內(nèi)斂的，石濤是開放的。
拄杖狂歌向奇峰，石濤在黃山住了一個多月，整日與虬枝橫空的古松為伴，與煙霞繚繞的清泉為飲，以怪石林立的奇峰為友，相看兩不厭，頗有太白之飄逸、爛漫之風(fēng)姿。腦海里窮其變化、跌宕、起伏、消解、組合、再造。石濤在傳統(tǒng)文化的根性里，不受半點拘束，潑墨淋漓，打破陳法，極盡變化之能事。
此時的石濤意氣風(fēng)發(fā)，有酒神之高蹈張揚，他不停地畫黃山，濃墨如酒水，淋漓蒼茫，空間感極強，筆態(tài)雄厚如赤腳僧人獨舞，厚重亦能靈動。在于運筆的靈活，石濤的線條是酣暢流利的，粗線勾斫，皴點并用，頗有蒼茫意氣。石濤用虛筆、直筆、拙筆，或方或圓，秀拙相生。此時的他，雖不全然領(lǐng)悟寰宇之妙。但隨著一張張草圖肆意狂舞，石濤離造化越來越近了。
石濤自題詩“黃山是我?guī)煟沂屈S山友。”這是以自然為師，師造化也。后來石濤拜日本名僧旅庵本月為師。旅庵本月佛理高深，學(xué)識淵博，且善書法、精詩文，石濤跟隨其學(xué)習(xí)的幾年，心境打開，修為大進，已逐步由師法自然的浪人逐步內(nèi)化為師心的禪宗大師，此時的石濤在禪林的地位是高的。
在創(chuàng)作上全面勃發(fā)，花鳥、走獸、山水、人物。無論是長卷，還是小品，無一不精，精而能博也。而博者，能內(nèi)博也，也就是說禪宗的妙悟和師心的體驗讓石濤小件作品開始內(nèi)含宇宙，于無限收攏中呈現(xiàn)開放之勢，且創(chuàng)作逐漸擺脫山水畫和花鳥畫的格局，將二者相融。（此風(fēng)格而后在潘天壽那里發(fā)揚光大）也就是說石濤逐漸去除中國畫的類型畫的創(chuàng)作，開始破局，《搜盡奇峰打草稿圖》的恢弘格局和《畫語錄》中玄妙高深的畫論已逐漸在心中醞釀。
《搜盡奇峰打草稿》是石濤50歲云游京師所作的巨構(gòu)，畫卷中山巒起伏環(huán)抱，有一種超越時空無盡蔓延的卷軸感，尖峰直插，怪石點綴，如星星棋局密布。而山中的涓流迂回曲折，此態(tài)之小之靜，忽又注入大江之大之動?？梢钥醋魇鞘瘽八驯M奇峰”后的動勢，畫中流逝的不僅僅是師自然的“再現(xiàn)”，而更像是畫家經(jīng)歷漫游精神歸來的“表現(xiàn)”，這是畫家的心理時間，是細(xì)膩的漫長的曲折的，突然之間延綿千里的氣魄注入大海，大自由也。而卷尾一山屹立江心，煙浮遠岫，思出畫外，這是石濤創(chuàng)造的空間，睥睨江天，草蛇灰線的文人筆法，伏脈千里的格局，蒼松、舟橋、屋子宇，似有還似無，奇險又雄渾，虛空之處的高蹈，化歸為縹緲的哲思。因此《搜盡奇峰打草稿》不僅僅是繪畫意義上的創(chuàng)格，更是“不舍一法，是吾旨也”的內(nèi)心宇宙。畫作里仿佛有無窮的時間和空間在交匯，是石濤的集大成之作，當(dāng)然也帶著石濤的哲學(xué)探求。
清 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局部
清 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局部
清 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局部
“太古無法, 太樸不散; 太樸一散, 而法立矣。法于何立? 立于一畫。一畫者, 眾有之本, 萬象之根; 見用于神, 藏用于人, 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 乃自我立。”
此論出于《畫語錄》卷首，石濤以“一畫論”展開論述，非常玄奧，但似乎又跟老子的“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相通。只不過石濤針對畫語，進行了更為細(xì)致的闡釋和外延?！耙划嬚摺狈菃螁我粭l橫線，也代表了“最原始最完整的線”的意思, 是“最上大法也”。筆情縱恣, 磊落萬物, 直寫胸臆，這便是石濤的“吾道一以貫之”。是整體的，直接的，也是原始的，大樸真法盡在源本。
至此，我們便能一窺石濤畫作的精神境界，他不但是畫者，更是理論家，是僧語哲人。黃賓虹稱其為花壇300年來第一人，而吳冠中更是直言“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始于石濤。”此種種美譽不僅僅是對石濤畫藝的肯定，更是慧眼洞察。石濤之于中國現(xiàn)代性的意義。他不僅打破了中國山水畫的程式，更是將那種自我性從真實的生活中帶出來，飽滿的熱情，活脫脫的真山真水站在你面前，山、水、樹、屋乃至花草都宛如眼前。而內(nèi)心的逼真成像又讓你覺得他身上流淌那種直覺主義與克羅齊是相通的，而且更為靈性。憑自然之性所至，又憑心性之自然所變，大氣象也！
禪宗史話有載：一徒問師：“何處求法？”師答：“座定即可，一求一覓便偏”。石濤云“至人無法，無法之法乃為至法”。苦禪曾以石濤之無法變有法而論：“石濤雖高，但仍不及八大”，竊以為苦禪老人以無法之至法來推演境界甚或逸品一說，似有不妥。釋迦牟尼第一禪偈：“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誠然言“法之況味”應(yīng)當(dāng)“理入、行入”、“隨緣行、乘法行”。但石濤強調(diào)的是作畫的技藝層面，旨在糾正明清畫壇的師古流弊，若以法外觀法，師發(fā)自然與心緣，竊以為石濤之畫境當(dāng)在八大之上。
誠如板橋所言：石濤善畫，蓋有萬種，蘭竹其馀事也。石濤畫法，千變?nèi)f化，離奇蒼古，而又能細(xì)秀妥帖，比之八大山人，殆有過之，無不及處。石濤的畫在細(xì)膩工筆和蒼茫寫意之間游刃有余，氣象萬千，實比八大更全面廣博，而八大雖也能筆墨恣肆、癲狂個性，但似乎格局偏薄弱爾。余觀八大之畫，常覺得八大色調(diào)上偏暗、陰郁，雖大寫意之作堪稱逸品神筆，其靈動之氣韻，足可置于宇宙之圓點，自由曼舞，得超塵之貌也！然八大的畫骨子里卻難脫一種身世的凄涼的憂郁筆調(diào)，如是西洋古典繪畫中展示的悲憫情懷和崇高格調(diào)，尚能成就一種大悲憫的生命體驗，顯然八大的畫并未到這種境地，當(dāng)然我是指八大的早中期。八大晚期的超脫自是另當(dāng)別論，而不幸的是，我們也將遇到石濤創(chuàng)造力下滑的藝術(shù)晚年。
石濤的父親并非死于清廷，因此石濤對于國破家亡的命運憂憤遠不如八大強烈，石濤并沒有按下那顆心向紅塵之心。清康熙皇帝南巡時，石濤在南京與揚州曾先后兩次跪迎，并有詩以紀(jì)其事。石濤甚至自稱“臣僧”，又作《海晏河清圖》極盡逢迎之態(tài)，后又主動結(jié)交權(quán)貴，受其資助。然而真正能體察石濤功名之心，懂其藝術(shù)追求的又有幾人，一場浮光掠影的大夢最終換來他清醒時的凄楚哀婉 ：“諸方乞食苦瓜僧， 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于冰?！碧煺娴目喙虾蜕?，在政治社交舞臺上，不過就是他人眼中“乞食”的僧人。罷了，那就買舟南下吧，從此定居南昌。
《陶淵明詩意圖冊》的創(chuàng)作年代不詳，但根據(jù)筆墨情緒推測應(yīng)在石濤中晚年北上南歸后所作，也就是約石濤50歲之后。而從《陶淵明詩意圖冊》的意境來分析，顯然這幅畫冊在認(rèn)識八大山人前后，那時畫家的心態(tài)更為恬淡、平和。
在《陶淵明詩意圖冊》中，石濤采用了許多前人未用過的方法，比如用赭色代皴擦山石，用石綠作米點，畫作展現(xiàn)出峻秀飄逸的氣質(zhì)，用墨恰當(dāng)好處，其濃出，如云卷云舒，淋漓而深遠，其淡處，房舍、柳樹，極盡寫意。而且每一開畫都對應(yīng)陶淵明的詩意。譬如第二開《悠然見南山》，描摹遠離世俗的心境和陶醉于自然的樂趣，借菊花凌秋傲霜來表達自己的情致，境界高遠超拔。構(gòu)圖精巧、用筆自如。
遠山以墨筆烘染，山腰則云霧密布，以此來渲染煙云繚繞的神秘感以及氣勢。筆墨有中鋒，有細(xì)勾，精致不失淡遠，超拔而又不失淳樸。第六開《遙遙望白云 》描畫的則是臨溪的老人，發(fā)古之幽情，此幅畫面以石濤身世自況，寄于身世飄零、悲愁清苦的命運之慨。畫面中只見云山，斷層與褶皺處的密林，但卻不見山腳，筆墨似有而似無，意境深遠，引人遐思。
石濤的《陶淵明詩意圖冊》在意境上追慕陶潛的歸隱，高遠拔俗、淳樸恬靜，也是畫家自身處境的隱喻，同樣是熱愛生活，追求歸隱之樂，石濤的畫作更多了一些煙火氣息，與陶淵明的怡然自樂相比，石濤的畫流露出一些失落之意。
1695年，石濤寫下了一首七言詩《歸來》，并留有行書存世。詩曰“當(dāng)年任俠五湖游，老大歸來臥一丘。江上數(shù)峰堪供眼，床頭斗酒醮詩喉。吞聲聽說國朝事，忍死愚忠旦夕休。無發(fā)無冠雙鬢白，對君長夜話真州。”詩中追憶了過去幾年云游的日子，對這種無止境的云游日漸厭倦，而同時也煩瑣了出家人苦行僧的命運。這是一種極為矛盾的心理，似乎重新燃起了石濤塵世的抱負(fù)，憂慮國朝事，長夜化真州。但與結(jié)交朝廷權(quán)貴、建功立業(yè)不同，石濤塵世的抱負(fù)更多像是對人生的某種回味，而這種總結(jié)式的回味，意味深長。
公元1699年，58歲的石濤結(jié)識了74歲的八大山人，兩顆雙子星座的初次會晤注定開出燦爛的花火，相似的身世，相似的無奈。但八大那種悲愴深沉的格調(diào)和恬淡內(nèi)斂的心性明顯影響了石濤。對比自己的自由精神，那略帶苦澀的清朗天光，仿佛還缺點什么？缺點一無所負(fù)的真自由，缺點那看破世事的最后一窗紙，自此石濤開始給自己起了一個新的名號 ：大滌子，以表示對自己徹底洗滌、清理。
石濤隨后“還俗”了！他建立起了“大滌堂”，并蓄起須發(fā)，似乎過起了普通人的生活。這一反常態(tài)的舉動令人感到詫異，是石濤變了，還是他真正清醒了。此后石濤雖以道人面貌存世 但卻公開承認(rèn)了明朝皇族后裔的身份，還在畫上第一次使用自己的真名：若極。大滌堂到底是為了洗去什么呢？是洗去前名皇家宗室的身份，還是洗去對清廷政治的天真幻想，還是僅僅只是為了洗滌那本我、真我？此時的石濤顯得十分曖昧，我們姑且不作猜測，但如果單以石濤兩次的接駕政治姿態(tài)來進行道德綁架是極為不妥的，就如同我們同樣不能詬病于趙孟頫作為宋室后裔而在元朝出仕的“貳臣”之舉，這跟其藝術(shù)的求索和最終抵達的境界并非全然相關(guān)，不過是人們俗世的偏見罷了。
石濤雖然向清廷獻媚，但獻媚者，多為世故者，圓滑者。石濤雖獻過媚，但自性天真，這種獻媚與其說是一種政治抱負(fù)，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理想，是石濤繪畫上的野心和抱負(fù)。那樣一個天才的境界和卓然的才華，以石濤的心性來說，他需要像《搜盡奇峰打草稿》那樣立于天地，以大道指引來者。否則后來他也不會開堂講課，甚至影響高翔這樣的少年，以我來看，石濤的獻媚雖帶有功利色彩，但卻有著布道者的雄心，可惜清廷沒給他這個門。
那么“大滌堂”我們其實可以看作是石濤的道場，他確實用這個“道場”影響了很多人。當(dāng)然“大滌堂”也是石濤給自己建的精神廟宇，于俗世之中，廟堂之間，石濤經(jīng)歷了痛苦磨礪之后的徹悟，石濤完成了一次精神的重建，在大滌子的身形上，他定居下來，集中心思致力于繪畫，并完成了《畫語錄》的著述，1708年卒于揚州。
清 石濤 海潮圖
石濤死后，三百多年來，對他的追捧和批評不絕于耳，整體是贊美大于批評。尤其是其站在中國美術(shù)史的長河里，那種孤峰雄起的姿勢，還有那百變博大、豪放郁勃、意境翻新的氣勢，令后世“石迷”徜徉其間，窮盡寰宇。然而客觀而言，石濤晚年的作品過于隨性和草率，沒有抵達八大那種渾圓澄澈的境界。黃賓虹在《虹廬畫談》中直接切中石濤痛處：“清湘老人(石濤),早年極能工細(xì),凡人物鳥獸花卉,時有所見。生平所畫山水,屢變屢奇。至其晚年,凡署耕心草堂之作,多粗枝大葉,且用拖泥帶水皴,實乃師法古人積墨、破墨之秘。”
革新大半生的石濤，從師造化到師心的巔峰高地突然在晚年出現(xiàn)了師古的“粗枝大葉”，對石濤來說，這完全是一次大滑坡，精神世界和心靈道場的一次大地震。以我之見，非石濤之不能超脫，不能圓潤，不能澄澈，早期不是抵達過嗎？這完全是他太隨性太天真太爛漫，忙于應(yīng)酬和生存（賣畫）而導(dǎo)致藝術(shù)上有失水準(zhǔn)，自命“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石濤能不知道嗎？他自然知道，只不過他還是由著那顆塵世之心的落葉歸根，他是人。
“書畫皆以高古為骨”，融匯古今還不夠嗎？遺憾就遺憾吧！直面現(xiàn)實、投身自然，而后自然隨性不就很自在嗎？以我來看石濤完全是選擇了一種與八大山人背道而馳又殊途同歸的道路。從云游之樂到修行之苦，再到凡人的定居，平靜地死去，石濤完成一種生命源的追溯?！懂嬚Z錄》便是他留給世間的“大道”，與山水神交，開辟鴻蒙，而后安居，體驗浮生寂寞。八大既然有杜甫的沉郁，何妨讓我石濤懷著一種李白式的飄逸與爛漫，當(dāng)然也包括庸俗！最后愿以鄙人早年一首寫給石濤的小詩作結(jié)：
從古槐樹上掉下來的
一粒鳥糞 打濕了
他苦瓜一樣的腦袋
幾百年后方感到：
頭頂有些寒意
柴門獨自敞開著
苦瓜和尚遺失的芒鞋
在青苔上尋找
歷史出走前的步伐
那種意境——
是香客不絕的大明寺鎖不住的
聽鐘聲
在寺外的云水上走過
濺濕的青衫，擰出
一匝書稿
像荒草那樣
凄凄
寺
再也
不能用來
隱居
他拄著長竿
在祭壇上
漸行
漸遠
直到
自己變成一塊
拒絕孵化的石頭
用木魚
敲醒
困在里面的人
2022.04.26
2022.05.28 改。
聯(lián)系客服
